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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章:余劫


传闻江南郡有一最引天下男子的好去处。

        十里长河五道桥,五里勾栏彩灯照。

        长河是那艳名远播的秦淮河,勾栏则有百家多。

        每逢日落黄昏月挂枝梢后,桥畔便有无数孔明灯飞起,耀如白昼,两旁画楼彩雕无数锦衣华服攒动,更是莺歌燕舞彻夜不绝,是富饶江南郡当之无愧的第一销金处。

        万家灯火长明,点缀画台歌舞楼,被无数风流文人誉为天上人间。

        三秦城的夜晚,虽不如这般人间繁华,却也别有一番西凉的荒寂景色。夜风如泣,凉人心脾。站在三秦城最高的秦鼓楼上,稀疏灯火幽明,让人心境平和。

        县衙府内。

        王阐放下那对无价珍宝的龙凤铁胆,双手藏匿在宽大锦袍内,负手而立远望鼓楼。

        在市井间传言凉州刺史梅忍怀曾经登鼓楼敲响那老秦战鼓,只是轻轻一拍,便响彻整座三秦城,鼓声如九天玄雷震荡,惊的这位凉州刺史险些跌足从鼓楼上摔下。

        王阐想起这传闻,脸上便浮现轻蔑笑意,倒不是嘲笑刺史大人的胆小,而是市井愚民的信口开河。

        身为凉州别驾的他怎会不清楚梅忍怀?那一双淡漠眸子几乎是要刻在他的心里。能以一穷酸书生的身份坐到一方封疆大吏,又岂是一声鼓响能吓住的?

        王阐目光悠远,越过县衙府的土墙,望着那座在夜色下只能看见一个轮廓的鼓楼,百般心绪不断。

        他身后的三秦城县令可就没这份为官者的城府,已经在摆放了几张桌椅和案台就略有局促的偏厅,踱步来回足有半个时辰之久。

        “王大人,这该如何是好?”

        三秦城县令耐不住内心急躁,出口问道。

        王阐缓缓回头,双手平握在前,只有几根手指袒露在外,闻言轻笑一声道:“如何是好?依县令大人高见应当如何?”

        县令大人见王阐反问,若有所思后抚须含笑道:“河床贼寇是天水郡的一大匪患,既然这位侯都尉能一日内将这匪寇剿灭干净,自然是一件天大喜事,一千多匪寇的功劳,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三秦城县令言语之间丝毫不遮掩之间对侯霖的眼红和艳羡,若是这桩功劳落在他的头上,足够让他从这一方县令爬到郡守府里担当个郡功曹之类的实权官吏。

        王阐心里暗嘲这位县令大人的鼠目寸光,本是不屑明说,可见这榆木脑袋居然只想着功劳而不深究,性情淡薄如他也只好无奈道:“你怎么就只看到功劳?这侯姓都尉的剿匪功劳难道还会分到你的头上?他得势得利,自然就有失势损利的人。”

        三秦城县令应着话头轻点下颌,好似点透明了道:“失势的不就是那河床贼寇么,脑袋都掉了,也就没办法去清算损利几何。”

        王阐恼急,若不是看在当年情义上,绝不会在多说一句话。心里已经把这县令与猪看齐的他,官场上养气功夫极好,还是不温不火解释道:“一个从陇右郡远驰百里来到这天水郡,带着四千多人的七品都尉,不过几日功夫就把三秦城外嚣张一个多年头的贼寇清了个干净。”

        王阐狠辣目光从三秦城县令脸上一扫而过,可却让对方心颤许久。

        “结果咱凉州本地郡兵清剿五次,无一不败,死伤多少普通甲士不说,有官阶的都尉将校战死的都有近十人,这消息传出去。平叛大营里不笑掉大牙?”

        王阐冷眼冷笑,三秦城县令呆呆怔怔,这才细想其中缘由利害。

        “让平叛大营笑话倒也无所谓,官场军营,本来就是互相看笑话,今朝你笑我,明日我笑你,风水轮流转。更何况是积怨已久的两派军伍。”

        王阐顿了顿,话锋一转,森寒道:“可是让凉州的各位大人知道,你说他们会如何想?凉州本地的郡兵将领是什么脾性,我不说你也知道。你猜他们到时候会夸这年轻的侯都尉善战?还是要骂近在咫尺的三秦城官员无能?”

        县令如遭雷击,目光呆滞站在远处,脸上笑容化为乌有,慢慢变成绝望无助的神色。

        凉州七郡,不说那西陲边塞,单单是天水郡内就有数不清的明枪暗箭,耍不完的手段。天水郡官吏数以千计,哪一个不想往上在攀爬一截?能够执一方牛耳就算是光宗耀祖,可以够衣锦还乡。

        三秦城这地方,油水不算多,也得看和哪比,想要顶他上位的十根指头加十个脚趾都不够掰,七品的县令就一个,可想仕途如青云平铺的何止万人?

        拿不定主意的三秦城县令直接跪倒在王阐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泣声呼道:“求大人救我!”

        最喜这种作态的王阐心里说不上来的舒服,收起那抹能让这县令一晚都睡不踏实的冷笑淡淡道:“你让他反过来求你,不就都水到渠成了么?”

        王阐低下身子,附耳言语,眸子里精光闪烁,听的县令大人只觉得后背一阵飕飕冷风,汗毛直立。

        夜半蝉鸣。三秦城本就不热闹的街巷更是没几个过往行人。

        几骑扬起一路尘土,直奔城门而进。

        正欲关上城门的胖墩眼尖,远远瞅清马背上的甲胄人影,不敢怠慢,看着几骑无视他而纵马入城,咽了咽唾沫。

        寻常百姓城中尚不能骑马,就算你家底殷实也得乖乖的牵马慢行,身份地位稍高些的官宦子弟方可在城中跃马扬鞭,也得遵循法令,不敢当街纵马驰行,除了十万火急的军报外,就算是战功无数的将军校尉,也得捏着鼻子缓缓行走。

        胖墩拍了拍自己的大肚皮,当头那一骑他还认识,正是那晚第一个入城的年轻军爷,只是今日在撞见,哪敢还上前献殷勤?他可是看到这年轻军爷怀里抱着一圆形物状的东西,在联想到在城头上听那些琐碎言语,他猜是那贼寇头头的项上人头。

        要是我砍下来的多好?

        胖墩咬牙将城门吊起,随后自嘲一笑。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他也只敢在心底深处一闪而过,哪敢真盼想自己有这么一天,能在三秦城里寻到这么一份轻松的活已经是万幸。对他这种平头百姓而言,知足方能长乐。

        几骑不过眨眼功夫便冲到县衙府外,侯霖连叩门的功夫都不想耽搁,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实心的铁皮木门上,发出轰轰的沉闷响声。

        一连接着拍了数十下,直到两支手掌都通红,才有执勤的县衙门吏打着哈欠将门板抬起。

        侯霖也不废话,直接掏出怀里抱着一路的贼头首级,拉开外面的布子,亮了出来。

        刚刚入睡的县衙小吏脑袋还昏昏沉沉,结果朦胧睁眼间见到一颗死人头顶在他脑门上,吓的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睡意瞬间全无。

        “别驾大人可在?”

        有些发懵的小吏本能回道:“别驾大人不在。”

        侯霖一首提着首级的发髻,大步跨入后院,结果被一县衙老仆拦住去路。

        “县令大人刚刚入睡,几位军爷要不明日再来?”

        侯霖知道时间紧迫,慢上一刻恐怕那几个伤员就会命丧黄泉,火烧眉毛的急迫时候顾不得什么礼仪,连多瞧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一把搡开老仆,冲着暗无灯火的屋落大声喊道:“县令大人,治粟都尉侯霖携河床贼寇头目首级求见!”

        连唤数声,房内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老仆踉跄几步,压抑着心中怒气低声道:“县令大人也不在。”

        侯霖情急,抓起老仆吼道:“人去哪了?”

        老仆连路都走不快,哪经得起这种折腾,急忙往后退步挣脱掉侯霖道:“县令大人谁都没说,我这做仆从的哪敢多问啊!”

        “几时回来?”

        老仆摇头只说不知。

        正说间,三秦城的县令闲庭漫步般跨入后院,手里还把玩着一樽碧玉青花杯,看到侯霖手上的人头后脚步一停。

        侯霖上前草草行了一礼,急躁道:“县令大人看好,这是河床匪寇头目的人头,既然之前打过几次交道,大人应该不会陌生,在下长话短说,我底下几个将士受了重伤,缺药,还望县令大人及时拨给。”

        三秦城县令这才不慌不忙的奥了一声,脑子里全是刚才王阐交代的细节。

        他摆手笑道:“侯都尉可真是神勇过人,不过短短时间内就除去三秦城外的一颗毒瘤,本官身为三秦城的父母官,真是汗颜惭愧啊!”

        侯霖哪有闲情雅致和他打官腔,将人头放在地上道:“县令大人可先能援我草药,救我部下将士?”

        县令瞄了一眼侯霖腰间剑鞘,讪笑道:“不急不急,还没给侯都尉接风洗尘,若让别人知道了,定要笑我三秦城不懂礼数。”

        侯霖指了指自己,一板一眼,一字一吐道:“大人不急,我不急,可我那几个弟兄耽误不得,县令大人还是赶快吧。”

        话还没说完,原本还笑脸迎人的县令大人突然变了脸色,怒喝道:“侯都尉这是何意?原先说好的只有粮草补给,如今还有两伙贼寇在城外法外恣意,都尉大人就问本官要这要那,仗着平叛名义是否欺人太甚?”

        侯霖表情僵住,被他这如急流直下的脸色变幻给绕的转不过弯,看着县令甩袖离去。

        侯霖急忙跟上,却被不知从哪冒出的衙役拦在后院。

        郑霄云勃然大怒,拔出佩剑就要砍人,被侯霖挥臂拦下。

        “县令大人此欲何为?在下是情急失礼,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只是人命关天不能延误。事后侯霖愿向县令大人赔罪!”

        三秦城县令压住狂跳不止的胸膛,消失在走廊尽头,只撂下一句容本官静静。

        侯霖站在后院内,闭目凝神,与脚下那人头表情如出一辙。

        郑霄云几番欲言又止,都是强忍着陪在侯霖身后。

        县令三个时辰没有露面,侯霖便如老僧入禅站了三个时辰。

        等到鸡鸣过后,才有人抗来几麻袋疗伤草药,侯霖面无表情接过,双腿如灌铅,被他强忍着酸痛迈步上马。

        回到营地后,荣孟起等候已久,见到侯霖归来,只是摇了摇头。

        暖阳照在身上,让人惬意解乏。侯霖却觉得浑身冰冷,他拽着已经没力气提起的草药,匍匐在地上,将头埋在戈壁的草梭丛里,嘴角涩苦。

        天边划过几只飞鸟,帐里抬出几具尸体。

        等到侯霖许久将头抬起后,眼眸里已经见不到半点生机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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