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闯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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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兴寺跟鸡鸣寺不一样。鸡鸣寺说到底是一个偏远小城边的小庙,庙小佛少僧也少,巴掌大的地方,可忙的事情也少。而景兴寺是北魏以来的大寺院,坐落在繁华的洛阳城里,平日香火不断,再加上无遮大会临近,每个僧人都忙得像陀螺,自然不可能派两个小沙弥看住我。而洛阳城也不同于巴州城,没有许家人要找我,是故也没有必要看着我。
静慈师傅几日来不断有人来访,她除了会客便是静养。慧明师傅在她身边打点照顾着,也无暇顾及我,只对我说:“阿草,你莫要乱跑,这几日师傅在替你找人,一旦找到合适的人,便会帮你引荐,打通关节。”
母亲在巴州煎熬着,我又如何等得住?到洛阳的第三天,静慈师傅来了一大群客人,与本寺的主持一起会客,我趁人不备,溜了出来。
我沿着记忆中的那条路一路走到洛水边,穿过新中桥,游荡在北城那宽阔气派的大街上。我不停地来来回回地走着,用脚丈量着洛阳城里的道路。北城多豪宅,围墙之内,大多数是官宦人家,街道比南城清静许多。我从南走到北,再从北走到南,甚至再通过新中桥游荡到星津桥。
星津桥是连接皇城和南城的唯一的直接通道,有官兵把守。
在外面游荡了两三个时辰,我已经饿得发虚。我偷着出来走得匆忙,身上既没带干粮,也身无分文,顿觉头上的阳光炙热得令人晕眩。守桥的两个兵哥哥看我不断地游走徘徊,感到奇怪,时不时地向我看过来。
也许他们觉得我是瘦小的孩子,所以并未十分警觉,也没有过来为难我。如果我是一个彪形大汉,估计他们会把我抓起来质问一番。
我累及了,坐在路牙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身后的几家店铺飘出阵阵的饭香,我忍不住地咽了几下口水。
正在我的注意力被烧饼的香气所吸引的时候,身边忽然一阵躁动,只见几匹高头大马自桥的那边一涌而出,手里挥舞着响鞭,在空中挥出巨大的声响,嘴里喝喝有声地呼喊着什么。
桥边的守卫立刻提起了精神,向大街走了几步,叫道:“净街了净街了,闲杂人等切莫靠近!”
路边的行人一时间呼朋唤友,互相搀扶拉扯着躲入屋檐之下,远远眺望着星津桥的那一头。
前面穿着盔甲的官兵们,沿着大道向东转,一部分在前头开道,一部分自两边散开,将道路围成一道人的屏障。
轰隆隆的马蹄声车辇声,呼猎猎的旗帜飞舞声,远处一队黑压压的方阵滚滚而来,如排山倒海。
我听到旁边有人问:“这是谁,排场真够大的!”似乎是个女人。
一个老者回答道:“这是太平公主的仪仗。”
呵,太平公主,就是那个在女皇面前说一不二,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太平公主?
那个女人又问:“你怎知就是太平公主?或许是哪个王爷呢?”
那老者道:“我在洛阳城住了这许多年,公主的仪仗见过无数次,识得的。再说,如今各王都十分低调,只骑马出入。”
“公主如今是天朝最有权势的人吧?”
“女皇就喜欢她即使有权势,也不仗势欺人。”
隆隆的车驾的声音越来越近。母亲的命也许就在这一线之间。我的心咚咚地跳,已经快跳出了这还有一口气的腔子。我深深地一个呼吸,自那守军的缝隙中钻进人肉的围城,快速地冲到道路中央,跪在地上,匍匐着磕头,大声喊道:“冤枉~~~~公主,民女冤枉,望公主为民女做主!”
我的话音未落,就被一根粗大的鞭子打在背上。那鞭子是如此的粗重,火辣辣地甩在我的血肉之上,我感觉背上有温热的液体流出。与此同时,我疼得不能呼吸,一口气上不来,趴在地上竟然不能起身。
街上顿时陷入混乱,我耳边充满了嗡嗡之声,已经分不清是背气之后的耳鸣,还是人群的发出的巨大议论之声。我恍然看到前面黑压压的方阵停下来,那庞大的车辇之畔,一个女孩稚嫩的声音喝道:“刺客!来人,给我杖杀!”
街道两旁列队中的士兵走出来两个,一左一右把我架到一边,摔在青石铺就的路边。我的头磕在地上,又是火辣辣的痛。
两个手持棍棒的太监上来,对准我的臀部打将下来。
我切身体会到母亲在巴州城里被刑杖时的苦楚。我咬着牙,拼劲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喊出:“冤枉~~~~公主,民女冤枉,望公主为民女做主!”
我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幽幽醒来。应该没过多久,因为我还躺在原处,太阳还是那么炫目,周围的人声还是那么躁杂,我的眼前,还是兵卒穿着靴子的脚。我仰着头,努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着盔甲的英俊少年对我说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
他有着红黑的脸膛,有神的眼睛,雪白的牙齿。他好像阿牛哥。
我听不见他的话。我感觉鼻下的人中火辣辣地痛。我看着他,他的脸在我的头上飘来飘去。他有两只鼻子,四只眼睛。
我拼劲全身的力量说:“民女冤啊!”又再一次晕了过去。
我的灵魂在星津桥上游荡。我身轻如燕,飘过公主豪华的车辇,富丽的仪仗。我企图掀开那层层的丝帘,一睹公主的真容,向她诉说我的冤屈。公主被一群群的护卫,一群群的宫女,一群群的太监包围着。她头顶着凤冠,身穿着霞披,她是万千宠爱,威严瞩目的公主。我只是一颗尘埃,不幸地落在她走过的道路,被她的车辇轰隆隆地压过,痕迹都不曾留下。
我的肉体卧倒在黄土中,埋没在尘埃里。公主的车队仪仗渐行渐远,只留给我一层一层的尘土,飞扬于空中。
飘浮于半空,看见我的肉体趴在地上徒然而绝望地喊:“公主,民女冤枉!公主,民女冤枉。”
没有人听见。我弱小的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充满威严的响鞭声中,滚滚的车轮声中。
我声嘶力竭地喊:“公主,民女冤枉!公主,民女冤枉!”
公主的仪仗之中,一匹马回转过来,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姑娘用马鞭指着我喝令:“此女是刺客,杖杀!”
“公主,民女不是刺客!民女冤枉!”我的肉体企图跪起来,大声地喊。
几个如狼似虎的太监执着木棒过来,将我按到在地,将我像捶衣服一样捶起来。我就像一块被洗涤的粗布衣服,被打得升到半空再落下。
红衣女孩坐在马上,趾高气扬地哈哈大笑:“这就是刺客的下场,看你还敢为非作歹!”
我的肉体转眼间变成了一滩红色的血肉,流淌在星津桥畔。
“公主,民女冤枉!公主,民女冤枉!”
我喊着从昏迷中醒来,背上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我趴在一间素白的房间里,眼前有一个宫装打扮的小宫女拍手笑道:“醒了醒了!”
之所以知道她的打扮是宫装,因为那天闯驾的时候,我遥遥地望见护在车辇最里边的那些宫女的装束。
我想坐起来,可是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没有一块肉听从我的意愿。小宫女极会察言观色,低声问我:“你想不想我帮你翻翻身?你背上有鞭伤,下边有杖伤,只能让你趴着,可能都趴麻了吧?我帮你侧躺着?”
我舔舔嘴唇说:“渴。”
她笑着拍自己的脑袋:“你看我,真糊涂。我还是先喂你喝点谁吃点东西再翻身吧!”说着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对着外面喊道:“春雨,你去拿点粥来,要掺点肉末鸡蛋之类的,容易咽容易克化才行。”
接着她又进来,端起桌上的碗,用调羹喂我喝水。
我用手托着头,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半碗水喝光。
春雨把粥送进来,那个小宫女又喂我喝完粥,才跟春雨一起帮我把身子侧翻过来躺着。
我感激地,但是气息微弱地问:“请问姐姐叫什么名字?我这是在哪里?”
小宫女笑一笑,说:“我叫悠兰。这是宫里。”
我疑惑地问:“我为什么会在宫里?”
小宫女道:“我也不知道。本来你是要送到大理寺去审的,已经关在大理寺牢里了,不知道为什么,皇上直接下令把你从大理寺调进宫里,还让御医为你看病疗伤。你真有面子,闯了公主的驾居然有这样的待遇。”
春雨说:“嗳哟,这整整一天,就听见你喊冤了。”
悠兰忽然说:“你看我们都忘了,上官大人不是说等她一醒就过去报告她嘛!春雨你守在这里,我去见上官大人。”
春雨打趣道:“你看你看,累活苦活都让我干,这等上台盘赶巧露面表功的活你就抢着去干。”
悠兰“啪”的一掌打在春雨的后背上,笑骂:“你就贫吧!”她站起来提着裙子,脚步轻快地出门。
春雨坐在她刚才坐的位置上,对着我啧啧称奇:“小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胆子够大的,一点点大就敢闯公主的车驾。你这小身子骨,再多打两杖,只怕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全洛阳宫里上上下下都被你的胆大妄为震动了!”
我眼前晃动的是母亲蜡黄枯瘦的脸。我说:“如果我不闯驾,只怕真的见不到我娘了。”
春雨道:“真有冤情啊?那等下上官大人来了,你跟大人说吧。跟她说就等于跟皇上说了。”
我的身体被打坏了,可是我的脑子还运行良好。我在脑海里搜索——莫非她口中的上官大人,就是皇上身前的红人上官婉儿?我心中不禁苦笑,慧明师傅跟我讲述的女皇朝廷内外最信任的三个人,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和狄仁杰大人,在两天之内,我就直接间接地触碰到两个。
闯了公主的驾,引起上官大人的关心和注目,甚至女皇本人,下令将我从大理寺牢房中移入宫中。
并且我没有被押入天牢,而是住在宫内的某个卧室里接受御医的治疗。
我这颗从西南飘入京城的野草,是怎样变成一朵鲜花处处受到关照的?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门外一阵爽朗而不失温柔的声音笑道:“那孩子醒了?你们可给她吃了些东西不曾?”
外面传来悠兰的声音:“奴婢喂她喝了些水,吃了些肉蛋粥。她如今翻身起坐不方便,没敢多喂。”
“可吃得下?”
“吃得下。”
“那也好,不要多喂,免得没饿坏倒撑坏了。”
话音才落,春雨早就跳起来去开门。接着内间的帘子一打,春雨和悠兰侧立于门边,躬身让一个身穿官服,戴着官帽的人进来。
哪怕不听声音,也能明显感到进来的是个女人。她虽然一身男装打扮,却皮肤白皙细腻,长眉入鬓,眉目如画,腰肢纤细,身材袅娜,走动之间,如细柳随风,妩媚又不乏稳重。
她笑容可掬,看上去如春风拂面。年纪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但是其时,她已经三十四五岁了。
我知道那是谁。我挣扎着要爬起来,肌肉的牵动令伤口剧痛无比。我脸上的五官在霎那间扭成一团。我忍着痛说:“民女给大人行礼!”
美貌的女官连忙紧走一步,用手扶住我说:“唉呀,都痛成这样了,就别勉强自己了。一看你这孩子就是个倔强的,这么一点点大居然敢闯公主的驾,你可真是名扬天下了——至少也名扬洛阳城了!你几岁了?十岁有吧?你可知公主护卫的长鞭都是牛皮编的?”
因为疼痛,我冒了一额头的汗。牛皮编得又如何?就算是钢丝编的,我也要闯。
春雨跟着美貌女官上前扶我躺下,对我说:“这就是上官大人!”
果然是上官婉儿。我赶紧说:“民女无法拜见上官大人,请上官大人恕罪。民女十三岁了”
上官婉儿诧异道:“十三岁了?怎么长得这样小?”她转头吩咐春雨,“你这妮子,没看见她一身的汗?还不快拿手巾给她擦擦!”
春雨从床前案几上的托盘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布,将我额头上的汗轻轻地吸净。那布的感觉是如此柔软,我只在许氏大宅里见过。我知道那是绢布,是丝的一种。
上官婉儿坐在床前的磁礅上,拉着我笑问我的身世,姓氏族名,家乡何处,跟谁上京,因何上京,为何闯驾。
我说得有些保留:“民女和民女的娘有天大的冤屈,民女的娘被押在巴州的死囚牢里,身患重病,危在旦夕。民女有冤无处伸,因听说当今皇上英明决断,圣明无比,鼓励百姓有冤只管上诉,所以只得设法来京陈诉冤情,请皇上为民女和民女的娘伸冤!”
在事态不那么明朗之前,我将静慈师傅和慧明师傅带我入京的事守口如瓶。万一我被降罪,决不能连累她们。
上官婉儿果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抿嘴笑道:“别看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是个有仁义的。傻孩子,你想想为何这么快皇上就下旨将你召入宫中?要是按平常的例子,你先要在大理寺过过堂,脱一层皮直接发落了——或者有人给你雪冤,或者你被当成刺客等候斩决。”
斩决?我被这个熟悉的名词刺激得热泪横流。我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挣扎着起身跪在床铺上,对着上官婉儿不住地磕头:“请上官大人开恩,带我去见皇上。民女和民女的娘冤枉啊!!!”
剧烈的疼痛从背部及臀部传来,我咬牙忍着,汗水又似泉水一样自体内纷纷涌出。
人活一口气。我被这口气支撑着,磕头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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