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7章

我们坐在于飞的小破茶馆，我点了清风茶，喝一口却满口都是涩。这里依旧人声鼎沸，我眯着眼睛，冲对面坐着的杜一微仰头，示意他说话。

        “我是尹勒的随从，从很久以前就是。所以无论是他的公事还是私事，我都有这个资格替他讲明白。你对尹勒大人的感情让他感到困扰。他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缠着他。这不仅是他的吩咐，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说的话，我希望你离他远一点。”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对他说，“我没有再缠着他。”

        杜一提醒我：“你刚才看林宛音的表情，就好像要把她杀人灭口一样。”

        我不再说话，喝着涩茶，侧头看向人声鼎沸。这人世间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高谈阔论的客官，木质栏杆的小馆，人来人往的长街，可我心口难掩泛苦。

        “尹勒大人和你这个普通的太学生身份有所不同。你知道，他是司军堂的高层人物，肩负着……整个永朝国的大任。他虽和你分手了，但仍不能排除有人利用你对他的感情，对他造成不利。让他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

        我想起来上次用非正常手段请我去王府半日游的皇贵妃和雍亲王，我这才明白皇贵妃的那番话到底是何等意思。

        皇贵妃好意提醒，若我被别人绑了去就牵动他的担心害怕，让他行为如此反常。终有一天被人利用，我必为他的累赘。当断则断，现如今这段感情就这样罢了，其实是最好的结果。

        我想通了这些话，但心里却不是滋味。

        我还是没说话，杯里的茶已经见底，连涩味都尝不到了。

        “你回去告诉尹勒，他在我心中就是一个长得好看一点的笨蛋而已。”我对着杜一不屑地冷笑一下。

        我回到暗格巷把全部的热情投进研究时讯堂最新张贴的y数程秘术，别的什么都不想，没有任何兴趣和任何人说话，提不起兴趣做任何事。

        和杜一喝茶那天，之后他离开，我坐在椅子上不动。于飞过来直接问我：“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头都不抬：“长得好看。”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那么喜欢尹勒，并不是因为他的脸。我从小就没了爹娘，由阿舅抚养长大。在我记忆里，想要什么东西就要紧紧抓住，因为很可能错过就再也回不来了。

        和尹勒的感情是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后抓在身边的一抹阳光，所以下意识就不愿意放手。我深层意识里就觉得只要我付出足够多，他就会信任我，和我一直在一起，幸福度过很多很多年。

        但我忘记了，他不是普通人，他不能完全信任我。而我就算做再多的数程秘术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太学生，顶多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太学生而已，永远也无法消弭我们之间的距离。

        所以他其实只是一个长得好看到要死，与我不是一个世界的无关人士而已。

        我告诉自己这样想最好。

        自从一直把心思放在y数程秘术上，我和左京的见面次数就很少了。我大多都在一个固定地方几十个小时不挪位置，而她弹琴赚钱需要满京都的跑。

        就在和杜一见面的半个月之后，左京冲进房东的宅子，抓起我满桌子书纸和模型乱扔。

        “我在做题！”我凶巴巴地盯着她，“你干嘛呀？”

        书纸和模型已经弄乱了，当我赶紧收拾捡起来心痛的整理时，左京就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盯着我：“谁做数程秘术做成你这样子！你半个月都没怎么出过门吧，你已经快成万年老妖了。”

        左京在我印象里一直很温柔寡言，还带有一点木讷。这是她第一次莫名其妙发火。

        “亦亦，我让于飞给你带的口信，收到了吗？”

        我摇了摇头，我自从上次和杜一喝茶后就好像没去那个小破茶馆。

        “哦，你不知道。”她好像突然松了口气：“算了，幸好还来得及。跟我走。”

        我被她扔进了浣仪坊，梳了梳头发，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换了一身清丽可人的黄裙子。左京让师傅弄了半天，终于表示了满意，拉着我的手，把我拉上了一辆敞篷马车。

        我们沿着小巷离开了暗格巷，看着道路两边美丽地摇曳着金盏花，在温暖的风中轻轻摇动。我心情真的变得愉悦起来，我躺在左京的腿上，眯着眼睛看天数云。

        左京拿着她的琴，温柔的看着我。我问她去哪，她只是笑笑不说话。

        马车停到了顺天门永盛楼门口。左京把好奇的我带上二楼，推开窗户：“这里是京都最贵的客栈，外边是最繁华的顺天门。我……在这里订了一天时间来弹琴，顺便……请你来玩……你都好长时间没听我弹琴了。”

        我震惊道：“你哪来的钱？”

        左京走进房间，回头看我，她粟色服帖的长发在阳光下竟然有一层柔和的光环。

        “我弹琴赚钱啊，”她轻松的说，“我想在这里找找灵感，完成我梦想中最完美的曲子。”

        那一天我们过得很欢乐。我们在房间嬉戏吵闹，我夺她的琴，装模作样不还给她看她着急；她抽出一张刚才从我房间顺出来的书纸作势要扔掉。我们在最豪华的金丝浴桶里沐浴。

        这一天的钱花的真值不亏。

        这个客栈空气里充满水果花朵的甜香。我们聊太学聊京都聊阿舅聊未来，无所不谈。我说我从京都太学毕业后我想继续深造，踏入数程秘术学家领域。我要破解这个世界上最难的数程秘术，震惊世界。我说左京你以后可以开个琴坊，我在太学帮你宣传门票，学生们想上我的课必须去买你一张门票。

        左京就笑着点头，接着抚她的琴。

        第二天下午我们就要坐马车回暗格巷了。我倚在永盛楼上靠窗的贵民榻上，眼望着外边的刺眼的阳光。左京突然放下琴走过来，在我旁边站定。

        “我明天就要走了。”左京说。

        我很惊讶：“什么？”

        “我参军申请通过了。皇家军艺团缺琴师，我前段时间去衙门登记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了啊。你总说我打扰你解数程秘术，所以我就只给于飞留了个口信，说我参军了，走之前想和你约会一次。”左京和气的笑笑：“但是你太投入解题了，口信没转到。我在永盛楼下等了很久，最后终于去你的房间把你捉出来了。”

        我躺在榻上，左京蹲在我身旁，低头俯视我。那一刻她栗色的眼睛特别明亮，仿佛有光线在瞳孔里流转。她轻扶了扶我的额发，把我的额发整理好。

        我静静地问她：“为什么？”

        “我不像你，在学习上有天赋。我没有天赋，知道自己不会有出息，所以想试点别的谋生。我喜欢弹琴，可战争开始各大琴坊必定要关门了。皇家军队很缺琴师，我报名了，也通过了。”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声音很静。

        左京她的表情像是在犹豫而最终妥协的样子，最后释然的笑了笑：“亦亦，我喜欢你。”

        我坐起来，接着她俯身抱住我，脸埋进我的肩窝里，没有说话。我突然察觉她很瘦，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认真观察伴我时间最长的朋友，感受她的气息。她远比前几年抱着弱不禁风。我想起我们一直陪伴彼此从私塾到京都。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女生。”我说。

        左京把我抱得很紧，她说得很认真：“我知道。所以我只是告诉你我喜欢你，并没有要求你喜欢我。你看，我马上就走了……”她犹豫了下：“等我回来，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她向我道歉：“我不该发火，把你的书纸乱丢。我不知道你没收到口信，以为你宁愿写我看不懂的数程秘术题也不愿最后一次陪我出来。”

        她的声音很低：“亦亦，参加军艺团只需要几年。如果……战争胜利，我……平安回来之后可不可以……我们还做朋友？”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对左京的态度几乎是残忍的。她参军离开太学以后，我去过她以前住的小房间。她的房间很破旧，没几件家具，多一个人都没地坐，怪不得每次见我都是去茶馆。有一个大书箱里边全是琴谱，有的已经陈年泛黄了。我轻轻拿起这些琴谱，每一首曲子最下边都用隽秀的毛笔字写着“她今天太慵懒，曲子是悠闲调。”“她分手了，我给自己弹了一曲这两年最快乐的调子。”

        所有的曲子后边都是“她她她……”我拿起最上边的那张琴谱，深深地看着这个新调子，那就是她临行前一天在永盛楼作的谱，还从来没有给我弹过成曲。

        我想起她说：“我想在这里找找灵感，完成我梦想中最完美的一支曲子。”

        她知道自己的爱无法诉之于口，每次见我都带着琴，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把所有的爱意都流畅在琴声上，我终于明白她为何这么爱琴。

        其实在乡下第一次遇到她，她就笑着告诉我：“我把毕生的爱都献给了琴。”

        我和她谈起尹勒时，她还抗议过：“我们也是一见钟情啊。”

        等我真正理解这些话里的含义，已经很晚了。

        她陪着我，看我天天逃课乱逛，看我追尹勒，在我因为和尹勒分手消沉的时候把我扔进人多的地方，又在我喝醉耍酒疯的时候把我扛出来，她甚至建议我再找个男朋友忘掉尹勒……最后她要走了，要上战场，才告诉我：“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朋友看。”

        我在京都太学的第四年，盛夏时节，左京正式离开太学，加入皇家军艺团。我在京都第五年秋，永朝国和佬国战争爆发，左京所在的军艺编队随帅出征。那时候的我经常去时讯堂买回当天新出的前线报——那时我特别害怕，害怕有一天左京的黑色名字出现在上边的阵亡名单，害怕左京不能信守承诺，害怕再无法回来和我继续做朋友。

        左京走后的一个月之后，我再次在京都门口看到尹勒杜一和林宛音一起。我独自一人淡定无视地从他们身边过，看到杜一眼中闪着惊讶的目光。

        林宛音叫住我，问我y数程秘术最近有没有什么突破。

        “抱歉，”我说：“最近被朋友拖去浣仪坊整理整理自己，没时间研究什么数程秘术。”

        我声音平稳，并且理智：“我相信没有我，数程秘术照样能个个被好好的解出来。有尹勒在，没有什么难题可以难倒中工厂。”

        杜一在喝水，那一瞬间呛到了。

        “亦亦，你怎么了？”

        我大笑，指指心脏，竖了个中指：“杜一，你们放心吧，尹勒他已经被我从这里赶出去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尹勒没有动。我转身大步离开。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从心里边把尹勒赶走了，只是左京教会了我克制。即使再喜欢再爱，也可以表现得像朋友一样，把最深的感情锁在心底不再宣之于口，表面上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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