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记账本

月落星褪，太阳跃上枝头。

        十一站在门槛上对宋柏说：“哥哥再见，等我下午去接你——跟许爷爷一起。”

        “知道啦，”宋柏回过头来对十一招手，“在家要听话。”

        “许爷爷，你在干什么呀？”十一来到许爷爷的小卖部，站在许爷爷旁边，问。

        “哦——这个呀，”许爷爷搬出了一张小木桌放在树荫下，桌上摆有一瓶浆糊、几张报纸、一把剪刀和一本笔记本，“我要剪报纸。”

        “剪报纸干什么呀？”十一趴在桌上用手撑着下巴问。

        “用来记录。”许爷爷剪下报纸上用红笔画出的区域。

        “记录什么？”十一翻开了许爷爷的笔记本。笔记本很厚，又黄又旧，上面贴满了报纸，有大的也有小的。有些报纸已经失了黏性，边角稍微起卷；有些报纸旁边空白的地方会用红笔或蓝笔写一些字，像是随想之类的东西。报纸越往后面越新，红色蓝色的字的内容也越来越深奥，字迹褪去了青涩越发苍劲有力。笔记本似乎见证了一个人的成长，像是一本记录岁月的书。

        “什么都可以记录，老习惯了——十一，帮我按着纸。”许爷爷打开浆糊的盖子，两指并拢伸到浆糊瓶里，指头微弯，带出了浆糊，然后再在报纸背面和笔记本页面各一抹，最后再将报纸按到笔记本上，用手在上面压实了，说：“这下就好啦。”

        “许爷爷，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报纸？”十一也用手在刚贴上去的那张报纸上用力压，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我的小卖部呀，我什么都卖。”许爷爷继续剪下一张报纸。

        上次来的时候，十一还没仔细看小卖部的样子。现在他对这个小卖部产生了好奇，他扭过头来去看小卖部。

        小卖部门口左边空地上摆放有一个可移动的铁架，上面挂有印着卡通人物的风筝、气球和风车；门口右边则是一个小冰柜，装有冰条和饮料。

        小卖部里面的三面墙上都装有货架，货架的高度跟小孩的高度差不多，方便小孩子拿取商品。

        左边墙上的货架摆满了装零食的纸箱，花花绿绿的颜色很是好看。

        中间的墙的货架摆的则是玩具，往上一点的是竹蜻蜓、玻珠之类的稍微轻一些的玩具，往下一点的则是魔方、交通工具模型等重一点的玩具。墙的左半边有一道小门，挂有半透明的门帘，门帘是由一左一右两块布组成的，布相触的地方装有许多节磁铁，方便人从其中进出时磁铁吸合，防止蚊蝇进入里屋。里屋是厨房、卫生间和许爷爷睡觉的地方，陈设简单，一目了然。

        右边墙上的货架分为左右两部分。左半边的货架摆放涂改液、本子等文具；右半边货架上面摆放味精、耗油等厨房用品，下面摆放洗发水、沐浴露和洗洁精。货架顶角还用红色的绳子串着几条袋装的洗发水。墙的正中央开了一扇小窗户，窗户下面是被摞起来的铁桶和有红色印花的铁盆，窗台上摆有几盆用铁杯栽种的巷里最常见的野花，窗外是一条小路，两扇窗户向外打开，迎进了阳光、藤蔓和鸟语花香。

        未装有货架的上半部分墙面则挂着年画、毛□□、许爷爷自己画的简笔画和几只大钟。大钟有单纯走秒的钟，也有带着具有整点报时功能的摆钟。

        小卖部中间摆着两张长方体形状的被拼在一起的玻璃柜。玻璃柜上的几个玻璃罐里装着笑枣、酸菜、圆形的五彩斑斓的泡泡糖。左边的玻璃柜里摆的是电池、蚊香、蚊蝇贴、保温壶、浆糊。右边的玻璃柜摆的是杂志、报纸和小人书，其中最多的书是《故事会》和《老夫子》。

        里面大门的左侧就是那只收钱的箱子了。右侧放着一溜垃圾铲还有许爷爷自己做的淳黄色的扫把。扫把是用干了的芦苇草做的，刚开始用的时候，会有像蒲公英一样的东西飘出来，这是芦苇草的种子。用得久了，就不会有这些残余了。

        天花板上有一台绿色的吊扇，瓦斯灯泡分别装在天花板的四个顶角。屋子的右墙角，在天花板到货架的中间距离上，装有一个贴合墙角的三角形架子，架子上面摆了一个小小的电视机，电视机上面罩着白色的镂空防尘布。

        一通看下来，许爷爷的小卖部也可以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哟——”一个摇着蒲扇的老人来到小卖部，同他一起来到的，还有他身上戴着的小蜜蜂发出的戏曲声，“老许，又剪报呐？”

        “对呀，老林——又来打白酒？”许爷爷笑着剪报，他没抬头看来人是谁，但已经通过声音辨识出来了。

        “哎——我就好这口，这不，我装酒的家伙都拿来啦。”老人说着就举起了手上的“家伙”，那是榨油厂经常用来装榨好的花生油的白色塑料桶，只不过老人手中这只要小得多，是用来装少量油的。桶的顶部有一个横向的长长的把手，桶顶部的其中一端有一个凸起来的出口。如果是用来装油的话，上面还会再覆上几层蜡纸袋，以防油漏出来。

        许爷爷放下手中工作，接过老林递来的塑料桶，然后走进里屋的一个深棕色的陶缸旁蹲下身，取下缸口上用大瓷碗压住的毛巾，拧开白色塑料桶的盖子，取来一只红色塑料漏斗插在塑料桶的小口上，又拿过旁边的一只同样是红色的塑料酒斗放进缸里面舀酒，接着一勺一勺地把酒送进塑料桶里。

        “学会了吗？”许爷爷对站在一旁的十一说，“下次有人来要酒，你就这样装酒。”许爷爷说完就把塑料桶递给十一，叫十一拿出去给老林。

        “哎哎——老许，今晚别找老张啦，来找我下棋，上回我吃了他一块儿红烧肉，还冒着火呢——王八蛋，这回我不去找他啦，每次都是我去，王八蛋。”老林的声音传进里屋来，“老许，先记账上啊——等我，等我跟刘疯子下赢棋，有钱了，就给你——对对，小孩儿，就是那个，挂在钱箱子旁边的那本账本，写上我的名字，先记着，记着啊——”

        十一取下账本时，老林已经走远了。十一翻开账本，账本上记的账并不多：

        “五月一日，老张欠我一碗红烧肉。”

        这是许爷爷和老张在小卖部前面那张许爷爷搬出来的木桌上下的那场棋。许爷爷原先只打算下三轮，但三轮下来都是老张输了。老张嚷嚷着抱怨：“今天的小孩太吵，整条巷子‘劳动节最光荣’地叫，所以我才下不好。”最后一共下了十一场，老张只赢了五场。许爷爷和老张棋局的赌注就是一碗红烧肉。

        “八月七日，老张的孙子拿走了我的‘车’。”

        老张又来找许爷爷下棋了，只不过这次是到老张家里下棋。棋局进行到了一绝定胜负的时刻，但是许爷爷这边的“车”却不见了。两人东找西找没瞧见，胜负也没分出来，于是两个人就坐在藤椅上聊天。老张让许爷爷给他念《故事会》，因为他读的书少，有些字他不认识。到了晚上，许爷爷在老张家吃完红烧肉回家，路上看见了老张几个月大的孙子抓着他的“车”玩得高兴，老张的儿媳妇就在旁边和人聊小孩子发癔症的事情。许爷爷没要回这个棋。后来老张又买了一副棋，而他和许爷爷那场未下完的棋还保持着原样，就放在老张房里。

        “八月十日，老林欠了老张一块红烧肉。”

        老张下棋又输给了许爷爷，这次的赌注仍旧是一碗红烧肉。老张特地赶早，去了市场里最好的那家肉店买了最好的红烧肉，然后回到家细细地煮肉。肉煮好的时候，老林来了老张家一趟，要找老张下棋。老张在睡午觉，迷迷蒙蒙听见老林在喊，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就没醒过来。老林没听见动静，转身要走，闻见了红烧肉的味道，他就掀开桌上的罩篮叼走了一块红烧肉。等到老张醒来，发现红烧肉少了一块，他想起中午的事情，就去找老林对质。老林说：

        “不就吃了一块儿吗？要这样生气。”

        “那是顶顶好的肉，我是给老许吃的！”

        许爷爷正巧来到，老张就对许爷爷说：“老许，在账本上记好了——老林，八月十日，欠了老许一块儿肉。”

        但许爷爷没按老张说的那样去写，而是写成“老林欠老张一块儿肉”。

        “十月六日，刘疯子欠老林一个头。”

        巷里有个姓刘的人，因为他的想法和说的话异于常人，大家都叫他作“刘疯子”。

        刘疯子也喜欢下棋，尤其是喜欢跟老许下棋。一场棋下来，许爷爷总是被他都得咧嘴大笑。

        刘疯子有个口头禅：一个动词再加一句“你个头”。至于这个动词怎么定，取决于跟他说活的人在惹他不高兴时说的动词。比如说，之前他去找老林一起去喝酒，老林想睡觉，不愿一同前去。刘疯子不高兴了，对着老林说：“睡你个头！”然后就走了。

        有一次刘疯子喝醉了酒，要和许爷爷下棋，结果刘疯子输了。许爷爷问他给什么。刘疯子就说：“给你个头。”许爷爷笑着摇蒲扇，不说话，心想刘疯子平日本来就疯，现在喝醉酒了更疯了。刘疯子脸上泛起了醉酒人独有的红晕，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别不信，我一向守信，就是死了我也会兑现承诺。”说完这话后，刘疯子就取下许爷爷的账本，自己在上面写：“十月六日，刘疯子欠老许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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