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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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浸没于云海之中,山峦交叠,天地浑然一体。
百神祭所里巨大的玉石源源不断吸纳天地灵气,被另一股力量牵引着形成涓流,齐齐涌向一个方向。
乐商站在玉阶之上,面无表情,鸤鸠就蹲在她的旁边。
空气安静得沉重又死寂,让一贯话痨的鸤鸠觉得不太舒服。它感觉再不说点什么,自己可能会因为某些原因爆炸。
它抬头瞅一眼乐商的表情,提前给自己做好心里预设,试探开口:“呃……乐商,你不要下去看看吗?”
“……”
鸤鸠:“万一巫炤……”
冷冷的目光投过来,阴森如刀,它瞬间噤声。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他不想让我看到。”乐商半阖起眼,抬手捏了捏眉头,看起来疲惫又难受。
巫臷民的法术不擅长疗伤,有种缺什么补什么的粗暴感。这一次缙云身体濒临崩溃,巫炤要给他续命,代价可想而知。
乐商很清楚这一点。
或者说,她是最清楚,同时最痛苦的人。
几天前随乐的质问还历历在目。
“巫炤!自从继任鬼师,你做了多少任性妄为的事!这一次还想怎么样?”
“随乐。”乐商上前一步,“你放肆!”
年老的祭司扭过头盯着她,手气得直抖,颤颤巍巍指向巫炤:“你是他妻子,你也不阻止他?!”
她置若罔闻,只侧跨一步挡住他指向巫炤的手,“我们只是想救缙云,这本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而且,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劳驾了您?为了这点小事让您奔波。”
“你不要对我使你那套对付别人的话术!”随乐怒而挥手,“胡闹,你们两个,全是胡闹!”
他的目光越过乐商看向高坐上方神态安然的鬼师,“你要娶乐商,我们都很高兴。你执意要把缙云找回来,我们也不管你。但这件事,你想清楚过后果吗?你是鬼师,清楚鬼师的责任吗?!”
“一日未死,一日不忘。”巫炤说,“但你未免太多虑了。你们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觉得危险,不过是因为你们太弱了而已。”
这话把随乐气得胡子发翘:“你——”
“来人,送他离开。”
“鬼师!”他冲巫炤离开的背影怒吼。
“随乐大人。”乐商耐着性子打断他,“救缙云只是我们的私事,和西陵无关,您就别过问了。”
随乐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最后狠狠甩袖,“算了!你不管你们,你们自有分寸!但是乐商,慧极必伤,强极则辱,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就不劳您老关心了。”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眼里却一片森寒,乐商做了个请的动作,“您请。”
一个月前,姬轩辕聚集人族的九位强者到百神祭所,在九井之中各自留下了少许力量,用以让拥有同样血脉的后人激发昆仑玉里积蓄的浩大灵能,并命九个家族世代守护九处小祭坛。
那个时候缙云的身体就已经有些不好了,在百神祭所时似乎就表现出来了一点异样,很快被他掩饰了下去。也不知道当时到底怎么了,她和巫炤竟然都没能发现。
之后缙云就上了战场。
他从战场回来后没过几天,辟邪之力忽然变得非常霸烈,仿佛下一秒就要破体而出。他的身体如同一个承受了千斤重的钢架,发出吱吱嘎嘎断裂前的呻吟。
有熊的人吓坏了,医师们束手无策,药石罔效,眼看缙云身体就要衰亡,巫炤下了个决定。
——他决心用巫之国那种对施术者损伤很大的治疗术来帮缙云续命。
乐商怎么可能对此无动于衷呢?
巫炤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她,她甚至为此前所未有的和巫炤大吵了一架。
可这又能怎样?这本就是个无解之局。莫说是巫炤,就算是她,也不可能在有方法救的情况下放弃缙云。
只恨她自己还不够强,治疗术消耗巨大,容易牵动她体内的源血,巫炤绝不肯她来冒这个险。
那晚他把她按在床上,说:“我说不过你。但如果你执意要替我施为或者在旁帮持,我会不惜用一些手段来阻止你。”
“那我要是哭给你看呢?”乐商面无表情发问。
巫炤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突然这样说,足足愣了好久。末了,他泄气般叹声,抬手捧住她的脸,俯身贴住她的额头。
属于巫炤的温度和气息不留缝隙压了下来,他哑声道:“……明明在随乐面前你还替我说话,怎么现在不相信你的丈夫了?”
乐商:……
第二次,这是她第二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滋味。
她从没像今天这样厌恶过身上那份带着“罪枷”源血,让她只能看着巫炤费尽心思,却一点也帮不上忙。
良久,她妥协般叹息,在他胸前推了一把,“我没有不信。好吧,你说的没错,你比较厉害,那些损伤也可以不放在眼里。”
巫炤不置可否笑了笑,将她搂得更紧,稍一用力,带着她侧躺下来。乐商的手顺势滑入豁开的襟口,探到他左胸前,报复般掐了一下。
巫炤差点跳起来。
当他抬起视线向对方望去,发现乐商抿着嘴角,眼尾下垂,默默侧躺在他旁边,像个伤心的大猫,一句话也不肯说。
巫炤见不得她这副样子,用力按住了她贴在自己胸前的手,探身过去,将她一缕散落在前的头发别到耳后,“阿商,你看着我。”
“这不是你的过错,谁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你不要因此而自责。”巫炤温声道,“到时候我需要你帮我护法、善后。之后我可能需要闭关修养几天,巫之堂的事也都拜托你。”
————
一场血腥献祭一般的治疗结束后,百神祭所里回荡着一股铁锈味。乐商下到九井中央时,地上巨大的血红阵法正在慢慢消散,缙云表情安宁躺在玉床上,应是睡着了,体内妖力的冲撞已经完全平息。
巫炤成功了。
她将目光投到玉床前弓着腰背对她的人身上。
巨大的消耗让巫炤有些脱力,撑着床想站起来,脚步踉跄了一下。乐商快速上前扶住他胳膊,不待他躲,一把掰过来他扭开的脸。
虽然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他脸色苍白程度的那一刻,乐商还是感到一股锥疼从心口弥散开。
大概是她的表情现在看起来比他还难看,巫炤抬手抚上她脸庞,拇指蹭了两下,扯开一个有些勉强的笑,“无妨,休息一会儿就好。你……给我点灵力吧。”
乐商盯着他,沉沉叹出一口气,抓起他的手,淡红光芒慢慢亮起。
“姬轩辕派人过来了,他们会带缙云回有熊。”她扶着巫炤在一旁坐下,“你回西陵,之后缙云的事有我盯着。”
“我只是暂缓了衰竭到来的时候,但这一次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巫炤斜靠住她的肩膀,视线落到对面的缙云身上,“带话给姬轩辕,缙云不能再上战场了。”
…………
巫炤不愧是西陵八百年最强鬼师,虽然皮脆但好在血多还会回复,很快活蹦乱跳起来,为缙云治疗的“代价”目前也没有明显体现出来。
缙云回去有熊之后,大概是实在过意不去巫炤这回的操作,老实下来不少,恢复之后一直呆在有熊忙着整治布防的事,不再经常上战场。
怀曦也终于不必安抚不安的司危。巫之堂上一直悬浮的一朵阴云终于散开,春暖花开。
己浣和封溪平安生下一个孩子,是个半妖,乐商特地去看过,健康又可爱。顺道她警告封溪,要是敢辜负了己浣,绝对要扒他的皮做包——然后被己浣从家里轰出来了。
乐商:你要失去我了!
幸好勤劳勇敢美丽善良的缙云大人收留她吃了顿饭。
乐商闲谈之余提起去白梦泽拜访小魇兽之事,可惜轩辕丘布防整改工程浩大,缙云暂时走不开,此事只好延后。
“不要紧,反正日子还长着呢,以后总有空的。”乐商无所谓笑道。
在轩辕丘一片向好和稳步向前之中,朝离再次就渡魂之事找到了她。
他要离开西陵了。
并且这一次他没能瞒过司危。
“太子长琴?”司危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朝离,直看得他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那你……渡魂之后,是不是不长这样了?”司危问他。
朝离怔忪一下,忽而浅笑,点了点头:“是。渡魂之术,可能会渡在任何人身上,男女老少,甚至畜生。”
司危听到最后两个字,微不可察蹙了下眉,“那你还回来吗?”
“如果司危想我,我肯定会回来的。”朝离宠溺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她鼓了鼓嘴巴,杏眼中亮着星星点点的光,好半天,有点别扭有点傲娇地说:“我有怀曦和嫘祖,还有巫炤和乐商,我才不想你……喂,你找个好看的人渡魂啊,我可不想回来见到一个丑八怪。”
朝离笑着对这位鬼师的弟子俯首一礼,“司危既然如此说了,我必定尽力。”
两个半月后,西陵,上巳日。
今天是个春和景明,阳光明媚的好日子,石路被晒得发暖,路旁树叶郁郁葱葱。
贝壳打磨得平滑,穿成一串串挂在屋头,阳光下闪闪发亮,风一吹还有叮叮淙淙的声响。
沤好的红麻茎被有经验的老人搓细做成绑带,多余的细丝多半要被爱美的姑娘讨去编成手链,戴在手上,显得喜庆又娇俏。
从外河流进城里的河水形成瀑布流下,被每一层的光滑的水道接住一半,流淌到尽头落下,形成层叠的银河。几个小孩赤脚跳着踩水,被大人提溜着耳朵拽走。
鬼师主持祭典之后,年轻姑娘和男子把城外采回的草掷入水里。那些草本来该掷到河里,纤细的花瓣在河面漂浮,能盖住整个河面,把它变成一条花草的围巾。可惜西陵只有瀑布,花白的草梗顺着水道漂一段就汇入晶莹的飞瀑,一并坠入最下层花海边的深渊里去了。
下午阳光暖得烫人,屋内还有点凉意,乐商卸了祭祀礼服后沐浴了一遍,盘腿坐在席子上,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司危,送给你一条新裙子,来试试看?”
“我给司危编个辫子试试。”嫘祖欢喜着坐到乐商旁边。两人像玩“奇迹司危”一样把她揉搓了一个多时辰。
当巫炤、缙云、姬轩辕三位男士进屋之时,便看到了被打扮得像贵族公主一样的司危。头发在后面绾了个小髻,其余的编成辫子垂下来,衣料崭新结实,脖子上带了足足十二串项链——全轩辕丘也没一个段位的祭司带这么繁重的首饰。
有趣的是那项链竟然出奇的和谐,并不觉得繁琐,反而有种一看就知道这人身份极其高贵的感觉。
巫炤确信这种浮夸的东西是乐商的手笔。
司危本就水灵动人,微微仰头向侧一瞥——
姬轩辕哈哈大笑起来:“司危也出落成大姑娘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当年我们也不过司危这般大小。”
嫘祖笑着摸了摸他们带来的三罐酒,在其中一罐停了一下,“天热了,怎么还温酒?”
“杜康说这一批新酒温了味道更好,我们就试着弄了一罐。”缙云找了个空位盘腿坐下,解释说。
姬轩辕自然凑到嫘祖身边,巫炤则在她身旁坐下,将浑身挂满挂件的司危拉到自己另一侧。
嫘祖拽了拽姬轩辕不太板正的肩搭,想帮他整理一番,结果被对方抓住手,握在手心里死活不肯放。
姬轩辕满脸是得逞的甜蜜,空出来的手端起酒尝了一口,眼睛更亮,“嫘祖你尝尝,味道真的不错。”
巫炤用力清清嗓子,提醒某人注意点度,自己倒出一碗酒,递给了缙云。
对方接过:“听说一个月后你要带人去乱羽山除魔?”
巫炤点头:“乱羽山的魔迁延越久越难办。此次我会做好足够准备,如果可以则一举剿灭。”
“乐商也去?”
“我不去。”乐商咽下一串果子,“最近魔不安分,魔域也有些动荡。以防万一,我守城。”
“缙云不是刚弄完轩辕丘重新布防?回头我研究一下。”
五人聚餐的氛围变化永远都是一个规律,加上司危也没多大变化——开始很正常,期间有一段时间不太正常,最后必然由谁谁谁来一曲乐曲表演收场。
所以,在经历了——
“嘿,快来尝尝这个,这可是嫘祖亲自下厨做的,平时吃不着!”
“姬轩辕,你还和司危抢?”
“巫炤,你就向着你媳妇吧!呵——”
“喂,我说,你们……”
之后,今年是巫炤被起哄着吹了个曲子。
姬轩辕和嫘祖不愧是夫妻,全程表情一致托着下巴笑眯眯的,视线在巫炤和乐商身上来回移动。
给乐商作的曲子吧?给乐商作的曲子!嘿嘿嘿。
“要是你俩以后有了孩子,我教他剑法。”缙云说。
“那好啊。”乐商眼睛一亮,动作无比熟练的挽住她丈夫的胳膊,“不过说到这个,难免就令我想到我那套从衣…一个人那里继承来的刀法,无论如何都使不好的悲伤事实。”
难道她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不擅长战斗”这个魔影了吗?(╯‵□′)╯︵┴─┴
不!她现在很擅长战斗了!就是武技不太行而已。
“我看过你使刀。与其说是你不擅长战斗,倒不如说是有心魔,”嫘祖一针见血,“是你自己在阻碍你自己。”
快到傍晚时分,外面渐渐退了热气,东边悄悄挂了一抹淡淡的月。司危被怀曦接回巫之堂帮忙,几个人干坐着聊天有点没意思,姬轩辕提议出去走走。
暖风徐徐,不如正午热,比晚上凉风少了点攻击性,吹得西陵透彻又舒服。
五个人在城里闲逛,看看东看看西,顺便问问物价。半路上还碰见了一个男人在路边给一群小孩唱歌。
缙云侧耳听了下词,唱的是:
“纂就前绪,以成世功。续初继业,厥谋异同。安措神州,省土四方。咸播秬黍,莆雚是营。克阻而征,受礼天下。”
人族所成,是千秋之功。
不远处有一个摊子前聚了四五个人,交头接耳,讨论得热烈,不时传出一些惊叹和嘻嘻哈哈。
几人好奇,走近一瞧,原来是个黑趾族人,正摆摊用画罐子的涂料在粗麻布上给人画像玩。
给平民画像玩乐是他们族的习俗,在轩辕丘很不常见,大多数人也不肯让他画,只站在周围看上一番。
姬轩辕一眼认出了这个人,来西陵的路上遇见过,还交谈了一两句——几天前他还在呆有熊,听说西陵过节,觉得肯定能赚更多羽贝,所以特地跑来。
没想到和留在有熊一样,几乎没人付羽贝让他画,看乐子的倒是不少。
见到熟悉的姬轩辕,他简直像看见了一个大救星。
“黄帝大人!您想画个画吗?只要二十个羽贝,还会得到我们雨神大人的祝福。”
得不得到祝福他倒是不在意,姬轩辕目光略过他摊在旁边的几张画物的画。无论城墙还是小摊,无一不栩栩如生。
有意思。
“只画我一人无趣,不如把我们五个都画进去吧。”他转头问嫘祖,“你觉得如何?”
“好啊。”嫘祖冲落在后面的三个人招招手,“你们三个,快过来。”
缙云不太想参与这项活动,正准备独自抱臂孤立到一边。姬轩辕一眼看破他的打算,三两步抓住了他,推着肩膀拉到正中央。
“来来缙云,一起一起。”
大家各自迅速找好站位。黑趾族画师笑逐颜开,五官快挤到一起,执起毛笔沾了涂料开始涂染绘勾。
粗糙的麻布上深黑色的涂料醒目夺人,五个人亲密地挨在一起。
缙云笔挺挺站在中间,巫炤和姬轩辕分别在他两侧。嫘祖叉腰,飒爽地站在姬轩辕旁边,乐商则在另一端抱住了巫炤的一条胳膊,笑颜如同星华。
又仿若幽夜里惊艳四方的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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