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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金子


我的心弦瞬间绷紧。

        赵谌凑的有些近,那双从一开始就吸引了我的视线、时至今日仍让我难以看清并时时揣测的眼眸就这样近在咫尺。

        近到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本能地下沉又空茫,却不得不勉励控制好情绪,唯恐过近的距离会露出破绽。

        “殿下果然体贴。”我端出一个无瑕的笑容,抬眼望向他,拿出了我十成的欣慰和惊喜,“没想到殿下竟和我一样悲天悯人,真好,本来就说好和殿下相伴而行,这下更是志趣相投了。”

        我觉得自己在说到“相伴”时,情绪有一瞬脱离了我的掌控,以至于咬字显得格外分明。我不知道赵谌有没有发觉,也不想去想他有没有发觉,就像我也不想去想为什么我会有这一瞬微妙的波动。

        是的,我这番话口不对心。

        是的,我的“善解人意”另有所图。

        那又如何?相伴又如何?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别人家天造地设的夫妻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这种半路强行凑合到一起的呢?

        “相伴”是“相伴”,连相知都难有,又谈何相信相依呢?

        我是本朝征西大元帅的女儿,我父亲手中还握着他那想扔又放心不下的兵权,无时无刻不被当今圣上视作卧榻之侧酣睡的猛禽。我长姐十六入宫,多年来隐忍勤恳,却处处掣肘,被受猜忌,被今上强召为后,又被他肆意冷落。我大哥今年二十又一,为人直爽落拓,没有半点心机,一个仅知道靠着蛮劲儿练武,憧憬保家卫国的傻瓜罢了,却和自己早早就心意相投的佳人难成眷属,一拖多年。

        我是心思不纯,我接着写词曲为名,用写话本为饵,和秦楼楚馆的姑娘们相交,诱她们对我倾心以待,利用她们身不由己的落寞和自惭,引诱她们对我崇敬信任,甘愿听我差遣,为我探听,助我行事。

        我是用令人不齿的手段,利用了无辜可怜的人,在无人在意、为人不屑的地方暗中织网,徒劳地企图抓住什么能使我得以自保和保全家人的东西。

        那又如何?

        我为什么不能握住我唯一所能握住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有所依仗以使自己安心?既然世人轻贱、不屑,从不肯把视线和余地留给闺阁女子,烟尘粉黛,我又为什么不能利用他们的掉以轻心有所图谋?

        若我不是这么令人不齿地挣扎算计,难道我要看着帅府一步步倾颓而不自知?

        若不是早有消息暗中斡旋,我那傻哥哥多少次要被人拉入风月泥场,迷迷糊糊地罪名加身?

        若不是多年来费心探听,一丝一毫理着风向和动静,无人相劝之下,我那只知道忠君和杀敌的父亲如何躲过今上越发吹毛求疵的试探和揣测?

        若不是早知今上忌惮猜疑,对我和大哥的婚事如鲠在喉,我又如何能未卜先知一般,赶在圣上下定决心为大哥赐婚前让人给谏议大臣吹枕边风,让他想起他那荒唐的胞弟尚未成婚?

        我不介意我嫁给谁。我望向那好像若无其事、听完我的回答后就浅笑颔首,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的清贵王胄。我的这位夫君,恐怕不会不知道,这场看似阴差阳错、滑稽无理又生拼硬凑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我蓄意而为。

        若不是他人非其名,没荒唐到烟花柳巷,我甚至早安排好了给我这夫君纳多少个美妾,如何才能游刃有余地控制他醉倒在的温柔乡。

        是我有失周全又自负,多年来只肯盯着有关帅府的风吹草动,哪怕有意算计和赵谌的婚事,也不肯将那传言中的荒唐纨绔放在眼里,以至于盲婚哑嫁之时才猝然醒悟,自己竟然连他的真面都一无所知。

        赵谌一直在沉默,沉默到我们留了那对儿苦鸳鸯在画舫赏景,意兴阑珊地上岸回府。

        我竟一时看不出他是满意于我的回答所以无话相问,还是落寞于我的搪塞无意相逼。

        他的确很温柔。

        也显得很真诚。

        一直有理有度,从不咄咄逼人。

        可是我能相信他吗?

        他那双眼似乎正将我抽丝剥茧,可我仍对他一无所知。

        ……

        我承认我太执着于揣测。

        所以当我又一次对着一室漆黑望眼欲穿时,我并不意外。

        但显然今夜不止我一个人不得安枕,房间中不时想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软榻上的人也辗转难眠。

        我不想去猜他的心思。

        但赵谌总能打乱我的打算。

        房间中响起脚步声,我床边多了一道黑影。

        “如果不是我还醒着,看到你不声不响地戳在这儿,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我揶揄。

        赵谌却没回话,他倾身下来,盯着我的眼睛,语气不明,“你怕吗?”

        这吓人的把戏实在拙劣的不值一提,我侧身避开,伸手推了下他的额头,刚想回话,手就被他按住,“我怕。”

        我不明所以,忘了收回我本该收回的手。

        “我觉得你要跑了。”

        我:……

        我恨夜里太黑,让我看不清赵谌的脸,不然我一定要看一看,赵谌他到底疯没疯。

        我接不了话,只好敬畏地抽回了手,甚至谨慎地往床内侧移了些许,以便留足余地给他发挥。

        赵谌在我床边坐下,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语气诚恳,“夫人,我觉得你还不明白我的心。”

        我的确不明白,于是我煞风景地打断,好心提醒,“所以……殿下您不考虑……先点盏灯?”

        这黑灯瞎火的,气氛多不好。

        豆大的火苗在烛芯上跳跃驻扎,灯辉就能把整个房间映亮。

        灯下看人或许确实会觉得更美,反正总好过黑灯瞎火中的长条黑影,我看着赵谌那赏心悦目的脸,果不其然发觉自己的耐心多了好几分。

        可是赏美人赏多了或许也会让人目眩神迷,比如我在满意点头时就一时口快,口不择言:“嗯……现在我开始想看你的心了。”

        或许是这句显得太驴头不对马尾又莫名暧昧,赵谌一时竟有些目瞪口呆,就这么茫然地望着我,半晌才回神一笑,“好。”

        该死。这人每逢茫然怔愣的时候,怎么就能显得既诚挚又好看?

        我开始后悔让他点了灯。

        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赵谌微低着头,轻垂眼睫,就着这随着跃动烛光偏移微动的光影开口:“我小时候很喜欢听故事,现在也喜欢看话本子。小时候自己还读不了书的时候,就听别人给我讲故事……比如一个小乞丐捡到了金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被他这的话搞的晕头转向,半晌没抓住关键,索性也就懒得分辨,任由大脑放空,权当听个消遣。

        “这小乞丐原来生活贫困,穷的不行,几乎算得上是一无所有,突然遭逢这样的惊喜,简直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于是迫不接待地想用金子给自己换些东西……”

        不得不说,赵谌虽故事讲的云里雾里,但他声音却温和动听,连带话说的都好像都自带助眠效力,实在很适合“引人入睡”。

        他的话音总是轻重适度,不疾不徐,自有一众娓娓道来的悠闲自适,徐徐地响在耳边,竟让我一个无心睡眠的人都开始昏昏欲睡。他的声音在我脑中渐渐模糊,故事只能勉强被我听个大概,话音在我耳边断断续续,我只觉得困意突如其来,连带的思绪都有些昏沉。

        “他左思右想,每天都在想应该用金子给自己置办些什么……或者去买很多很多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有了好多好多美好的愿景……怎么也找不到……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乍喜乍悲……再也没有走出这种消沉……”

        迷迷糊糊间,我发现先前还在满天胡扯的赵谌好像突然停了下来,我勉强撑起困倦的眼皮,就见他好像一言不发地朝我望了过来,不知是我太困产生的错觉还是却有其事,他的视线显得极平缓又极宁静。

        我直觉他可能要说什么,所以勉励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去听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所以我就明白了。”赵谌沉默了须臾才重新开口,“一个人如果拥有过美好,就会变得无法割舍。”

        赵谌说的话一个个字从我脑中划过,我强迫自己听进了话音,困倦的脑袋却拒绝思考,我倦倦点头,极轻地表示附和,“嗯。”

        赵谌的声音也就变得更轻,“你就是我的金子。”

        什么金子不金子……

        我正准备从善如流地继续点头,突然有什么从脑中一闪而过,我那犯懒的大脑突然复了工,连带着前言后语一起品味咀嚼了一通。我猝然惊醒,带着茫然未散的混沌困意,只觉石破天惊。

        我警惕地望向赵谌,他神色专注而宁静,我突然望而生畏,于是虽然话题已经揭过了一茬,我却依然翻旧账地故意纠正,“这种故事说的……好像不是你领悟的这个意思吧?”

        “如果是小时候听来的。”我故意板着一张脸振振有词:“给你讲这个故事的长辈,难道不是想告诫小辈,戒骄戒躁、戒贪戒欲?”

        “可是我是这个意思。”

        赵谌不依不饶,固执着望进我眼里,“我的意思就是,你牵动着我的期待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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