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总有些惊奇的际遇，比方说当我遇见你。

“我小时候也常常这样低着头走路，结果你猜怎么着？后来有一次我撞上了电线杆。”徐笑伊试图与小云朵找到共同话题。如果是这样对夕夕说，她一定会笑得前俯后仰，然后进一步追问自己头上有没有起一个大包。

        但小云朵没有。她只平静地回了一句：“以前我也撞上过。”然后又是沉默。

        “那外婆来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走路吗？不看前方的话会很危险哦！”徐笑伊将语气转换成了叮咛模式。

        “也是这样。因为外婆腿有病，我要看着地上的石头，不能让她走不平的路。”

        徐笑伊这才明白小云朵习惯性低头走路的原因——她还不满5岁，却要开始考虑如何保护家人了。一捧难过的情绪在徐笑伊心中流淌着，她需要通过刻意提高嗓门来让自己显得与刚才别无二样，“那晚上也是外婆陪小云朵睡觉吗？”

        “我自己睡。”

        “哦，那小云朵很勇敢呢。阿姨小时候也是自己睡，不过我胆子很小，你猜我那时害怕什么？”徐笑伊故意停顿在了这里，想要勾起小云朵的好奇心。

        可小云朵活脱脱就是个大人样儿，她绕过徐笑伊的引导直奔主题，“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我不是怕鬼啦！我是害怕哆啦a梦和kitty猫，很奇怪吧？它们在白天可是我最喜欢的卡通人物，但一到晚上我就开始担心要是它们出现在床边的话我该怎么做才好。”

        徐笑伊说的都是真的。

        在她小时候，每周都有四个晚上要独自在教师宿舍等妈妈下课。为了让她早些入睡，妈妈会把灯全部关掉，可在那样一个漆黑的环境中她哪里睡得着呢，于是只能任动画片在脑袋中一部接一部地放映，放着放着，片子里的卡通人物就突然跳到了她跟前，和她讲话，为她跳舞，甚至还邀请她去它们的世界。徐笑伊一直感到费解，与喜欢的卡通人物在现实中见面本应是极其梦幻美好的场景，可那时的她为什么如此害怕呢？

        “小云朵也会害怕。”

        这是徐笑伊第一次听见这个孩子用“小云朵”来指代自己，那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一扇心门轻轻打开的声音，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化作一阵微风吹进这扇门去探探究竟。

        “我妈妈也要上夜班，晚上我不能给她打电话，可白天妈妈休息的时候我又在幼儿园”说到这里，小云朵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徐笑伊。

        徐笑伊注意到那双眼睛就像午夜的大海一样平静深邃，她猜想在那双大海般的眼睛里，一定藏着不可计数的珍珠，也许要等到下一次涨潮时，它们才会悄然从眼中滴落。

        “你喜欢妈妈吗？”徐笑伊仔细盘点了自己的语气，确定是源于关怀而不是讽刺后才放下心来。

        “她很辛苦。外婆生病了不能赚钱，妈妈要养我和外婆，还要还别人的钱。只有放长假的时候她才能回来看我，对了，上次还有个叔叔跟着一起，叔叔给我买了巧克力冰淇淋。”小云朵轻声细语地念着，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口中的叔叔正是促使徐笑伊来到这里的原因。

        徐笑伊没有追问细节，但却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了那副画面：李晋阳一手牵小云朵一手握着那只巧克力冰淇淋，他时不时蹲下身把冰淇淋递到小云朵嘴边，还温柔地问她好不好吃。

        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尤其是李晋阳蹲下身喂孩子吃冰淇淋的那个片段，徐笑伊确定这场景绝对在她生活中反复出现过。她拼命回想，希望找到记忆的源头终于，那张脸在突然变模糊后又一点点变得清晰——他不是李晋阳，而是徐笑伊爸爸

        想起来了！那也是像哆啦a梦和kitty猫一样无数次出现在徐笑伊脑海中的场景——

        徐爸爸将她举过头顶，逗她说：“今天笑笑表现不乖，爸爸宣布冰淇淋计划取消！”

        “不要嘛不要嘛，笑笑要吃冰淇淋！”

        “哈哈！爸爸骗你玩呢！快擦干眼泪，咱们现在就去买，而且是买笑笑最爱的巧克力冰淇淋！”

        那是徐笑伊渴望却只能靠想象来体会的熟悉感觉。

        她总梦想变成一个活泼的小女孩，可以像只猴子似地在父亲身上爬来爬去，可以在走不动路时用哭鼻子的办法命令父亲抱起自己，可以时不时作出“笑笑好幸福，笑笑爱爸爸”这样的表达。然而，直到长成大人徐笑伊也未能如愿，她与父亲之间依然隔着两重名叫“尊重”和“爱戴”的大山，她想翻山越岭过去抱抱父亲，却总也冲不出自己这头的心理屏障。

        徐笑伊努力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那小云朵喜欢那个叔叔吗？”她问。

        “喜欢，是爸爸的感觉。”

        “嗯，阿姨也喜欢。”马上，徐笑伊又因为这句话而陷入了迷惑，她分不清自己话中的真实表意——是想说自己也喜欢“爸爸的感觉”，还是自己也喜欢“小云朵的这位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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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笑伊看看导航，送小云朵回家的路程已经过半。她将小云朵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阿姨”小云朵开口了，“外婆不能来接我的时候，我都假装有个女超人在保护我、陪我一起走路回家，刚刚老师把我带到你身边的时候，我发现你和那个女超人长得很像。”

        怪不得。

        徐笑伊再回味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忽然觉得很有趣。她想象着自己在小云朵眼中的样子：身穿红蓝相间的隐形连体战衣，肩披金色镶边的隐形披风，她什么都不用说，只需轻拍胸口那个大大的“s”形刺绣，眼睛就会立刻放出一条自带语音的射线告诉小云朵——“我，笑伊女侠，即将执行护送你回家这项秘密任务。”

        而徐笑伊也记起当时小云朵在自己眼中的样子：瘦弱，倔强，不苟言笑，跟徐笑伊小时候的状态一模一样。在与她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徐笑伊也仿佛听到小云朵的眼睛在发问——“那你想要跟小时候的自己握手吗？”不等徐笑伊反应，小云朵那小小的、细细的手已经径直向她伸了过来。

        “太巧了，阿姨也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个女超人。没想到今天小云朵也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你身体里也有一个神秘盒子吗？”小云朵停下脚步，无比认真地期待着徐笑伊的回答。

        神秘盒子？！徐笑伊被震住了！此刻仿佛有一道闪电正在她全身窜动。

        徐笑伊曾与很多人探讨过“神秘盒子”的事，其实大多数人都有，但他们倾向于称之为“难忘的记忆”或“零碎的往事”，而从来没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将其命名为“神秘盒子”。

        徐笑伊也带着讶异的表情停了下来，她转向小云朵，一脸严肃地说：“我有。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不能准确感知到它的位置了。”

        小云朵没有领会到徐笑伊字句中的遗憾和落寞。神秘盒子的话题让她陷入了兴奋，她先是拍了拍肚皮，说：“它今天在这里！”接着又指指脑袋，“不过前几天它在这儿。”

        “你盒子里都有什么？”徐笑伊想了解更多。

        “妈妈送的小书包，教室里突然爬进来的毛毛虫，叔叔买的冰淇淋，还有上次被我弄丢的图画书今天，我把阿姨的手也放进去了。”

        小云朵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这下，反倒是徐笑伊有些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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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她们继续走啊走啊，聊了更多，也笑了更多。

        到小云朵家楼下了。徐笑伊环顾四周，小区几乎没有绿化，旁边几栋房子稀稀拉拉地伫立着，一群没人照看的孩子在车来车往中肆意奔跑打闹。

        “小云朵自己上去吧，阿姨就在这里跟你道别了。”徐笑伊俯身摸了摸小云朵的脸。

        其实，在小云朵爸爸说让她送小云朵回家的时候，徐笑伊是有暗自窃喜的，她想通过这个孩子去深入了解小洁的家庭和生活环境，进而判断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不过，当真的与小云朵碰面后，她对小洁的好奇心却荡然无存，很难解释其中的缘由，但她就是不打算再作任何探究了。

        “好。阿姨再见。”小云朵的眼神里装着许多不舍，她刚往楼道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徐笑伊喊：“阿姨，一定要再找到你的神秘盒子！”

        “好！小云朵也要照看好你的神秘盒子，不要像阿姨一样弄丢它！”

        徐笑伊转过身，眼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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