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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2章:不管浮生如蝶梦


杨峥算是头一次见识了真实的杨荣,心头除了敬佩之外,更多的还是震撼,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为何后人赞三杨的话儿,尤以杨荣居多,光他知道的就有杨士奇,诚孝张皇后、陈循、王直等当代名臣,后人更是不计其数,钱习礼、孙继宗、唐枢、王世贞、张廷玉、纪晓岚、蔡东藩这些人要么是名噪一时的大学问家,要么就是政坛要人,却不约而同的对杨荣大加赞扬,之所以如此,无外乎藏于杨荣骨子里的正直,仁爱的品格了。

        杨荣也是头一次袒露自己的心声,这些年这件事算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除了每年抚恤那些为朝廷献出生命的将士遗孀外,救济乡人也是他俸禄里最重要的一项开支,平日返回家乡,他总少不了查点乡里平时有向家中借钱粮而无力偿还的人,将他们的欠条全部焚毁。又帮助族中贫穷的人安葬其家人;帮助容抚养穷苦弱小而不能自谋生计的人,助其娶妻或嫁人;看到为家产而争夺的人,把自己家的田地分给他们,一来二去少不了要违背自己心愿的时候,而这些他又没有背着旁人,因此在名望上他也落了一个贪财好利名头,为官四十载好的名声没落下,临到老了还背负着贪财好利名头,或多或少有些讽刺的意味。

        好在杨峥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两人寻了一张小桌落了座,段誉将准备好的礼品送了上来,杨峥则拍开了酒汤,上等的女儿红经过岁月的沉淀后,一旦破封香气四溢,杨荣吧唧吧唧了嘴巴,将手中的书本放到了一旁,等杨峥满上了酒汤,倒也不含糊,端起酒杯一仰头将一杯酒汤喝了干净,伸手摸了一把嘴角,吧唧吧唧了嘴巴道:“好酒,老夫许久没喝到过这等好酒了。”

        杨峥道:“大人若是喜欢,我让人给你送上两坛可好?”

        杨荣摆了摆手笑道:“老夫倒是想,但王振未必肯给老夫这个机会。不怕告诉你,再过一炷香的功夫,老夫就要离开京城了,以老夫这身子骨此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这好酒还是留着好。”

        杨峥道:“大人说什么胡话。”

        杨荣道:“孔子自十五志于学,至四十而不惑,是修境。五十知天命,是悟境。六十耳顺,至七十从心,是证境。圣人之说是大有道理的,老夫今年七十了到了古稀之年,早就不惧生死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朝局罢了,东里兄有意将这副担子交给你,说句不好听的话,老夫起先是不答应的,你太过年轻,锋芒太过逼人,老夫担心你挑不起这份担子,可这你年老夫看你沉稳内敛甚是高明,难得是勇于任事,老夫倒也觉得东里兄并没有选错人,时至今日老夫还是这么认为的。今日寻你来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有几句实诚话儿要与你说说,好让你把肩上的这份担子挑得更稳妥一些。”

        杨峥神色安详,似早就料到杨荣今日的举动一般,并无任何的惊讶之色。

        杨荣见他神色如常,暗暗点了点头,心道:“堂堂内次辅说教,面无惧色,孺子可教也。”酝酿了片刻,杨荣重新开口说道:“王振本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初犹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继乃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此人虽是太监但手段却不比读书人差多少,今日早朝便是证明,你不日便能入做这辅,切莫以振为太监而轻视了他。”

        杨峥心道:“王振乃大明第一个把持权柄的太监,开大明太监干政先河这样的人我又岂能轻视他。”

        “王振手段了得,我岂敢轻视。”

        杨荣点了点头道:“难得你明白,但光是不轻视还不足以撼动王振,我听东里兄谈起你的计划,庄公克段手段虽好,但未必合用,王振此人野心不小,此番早朝一举将内一帮老臣剔除,声望大涨,再者孙太后、皇上对其信任有加,倘若老夫估计得不错的话,王振必会借助这股风气稳固自己的权势,打压正面官员倒是其次,收起党羽、安插亲信、培养自己的实力,达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才是他最大的目的,你被东里兄寄予厚望早已是辅最佳人选,以王振的性子又岂会容你坐稳根基,以王振的狡猾没有道理不知道内与司礼监天生就是死对头,司礼监唯有压制内,才能达到掌柜内权势,所以内无疑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你年少成名,又是东里兄的结义兄弟,却屡次立下大功,与朝廷而言比他王振高了许多,此番你入内,继任辅,天下官儿观望依附之人必然不少,刚刚被压制的内势必会重新把握朝廷的局势,试问王振隐忍数十年才得到今日的局面,又岂会任由你收拾朝局,坐稳内呢?依老夫愚见,王振眼下最怕的便是你,最想除掉的也是你,你以庄公克段的手段来迎合王振,这手段固然没错,但前提是你得活下来才行。谋身与谋国看似都是一个谋字,但意义却大不相同,国事固然大,可少了谋国之人,国事又能如何?”

        杨荣的这一番话让杨峥想到了日后的大明最有权势的辅张居正,大清官海瑞对他的评价就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这是对张居正一生中肯而准确的评价,但这番话由海瑞说出,难免使一般人觉得惊讶不解。海瑞给后世人的印象是刚直不阿,而张居正精于权谋,可两人的结局确实证明张居正“谋身”不如海瑞。张居正积劳成疾不到6o岁便亡殁,死后被众廷臣攻击诋毁,被万历帝清算,家产被抄没,长子自杀,其他儿子被配到烟瘴地面充军,他8o岁的老母尚在,目睹这样一番家破人亡的惨剧,情何以堪!海瑞以75岁高龄善终,生前和死后享有盛名,几乎成了5oo年来中国清官的代名词,包括皇帝在内,无人敢否定他的标杆价值。谋国奇才从“谋国”来说,海瑞的功业远不如张居正。海瑞自冒死直谏嘉靖后,声名鹊起,其不畏权势、清廉无比的另类形象牢牢地树立在大明的官场之中,没有谁愿意将这样一个模范典型置于死地,而把自己摆在全社会舆论的对立面,因此剑出偏锋的海瑞,由于自身近于严酷的道德操守,使他成为几乎无人能攻倒的一尊金刚。但这样的人在官场注定只是一个用来摆设用来宣传的标杆,而不可能掌握实际权力,干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业,他到死也只是一个有政治地位而无实权的南京右都御史。张居正位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顾命大臣、宰辅、帝师三位一体,他所掌握的权力,大明近3oo年中,没有一个文臣能与之比肩。无论从国防、财政、民生和吏治,他力挽了正德朝后江河日下的颓势,营建了万历初期的繁华,《明史?万历纪》评价道:“神宗冲龄践阼,江陵秉政,综核名实,国势几于富强。”国防方面。隆庆朝时,张居正鼎力支持北方边防最高长官宣大总督王崇古,对威胁明朝北疆最大的鞑靼俺答部,采取羁縻政策,封俺达为顺义王,开互市,换来了北部的和平。倭寇之患在嘉靖晚年已基本解决了,抗倭名将戚继光调到蓟州把守都城东北的门户,另一位名将李成梁出山海关,深入辽东取得数次大捷,东北基本平静,女真各部还在相互攻伐,努尔哈赤还没有登上历史的舞台,建州女真威胁十数年后才显露出来。财政方面。经过清丈法和一条鞭法的推行,全国统计上来新增耕地面积182万余顷,比原有耕地增加了35%,自然税源也就增加了。万历五年帝国中央银库太仓库收银436万两,比11年前隆庆帝登基时2o1万两增加了一倍多,兵部管理的太仆寺(总后勤部)当年的岁入银两也过了4oo万两,京师仓库所存的粮食足够6年消费。民生方面。全国老百姓的生活基本安定,特别是江南一带民间经济十分活跃。张居正重用了潘季驯,于万历七年完成了黄河的治理和运河的疏通。吏治方面。随着考成法的推行,官员懒散推诿的毛病得到了很大的校正,行政效率大为提高,基本上实现了“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明史?张居正传》)

        如果没有张居正变法带来的国力增强,很难想象他死去若干年后,万历朝能打赢宁夏平叛、播州平叛、援朝抗倭三次大规模战争。皇权制度使良臣悲剧无法避免这样一位为大明立下卓越功勋的人,却不能善终,并祸及子孙,其“谋国”与“谋身”不能两全的根本原因在哪里?笔者以为其根本原因是明朝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生态使政治家在干一番大事业保护好自身和全家之间,有着不能解决的矛盾和冲突。这正是皇权制度到了明清时期僵化停滞、毫无出路的悲哀。无论是张居正,还是海瑞,这类起于民间的士人精英,他们无不希望能“治国平天下”,他们的理想亦是千千万万传统儒生的共同理想。相对公平的科举制度也使门第并不高贵的精英,如张居正、海瑞这类人有进入庙堂实现政治抱负的机会。

        但在皇权制度下,这类精英要富民强国,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得君”。即碰到一个好皇帝,在明君的大力支持和信任下,励精图治。因此中国历史上凡是强盛时代,必有君臣和衷共济的佳话。如周公辅佐成王,李世民对待魏征,明宣宗对待“三杨”,所谓“得君行道”。然而皇帝是最靠不住的,中国历朝历代都在盼明君,可明君在一大帮昏君、暴君中乃属凤毛麟角。即使君王初期信任大臣,最终难免不会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如李斯、张居正等人的下场。对这点,张居正本人在生前已有预感,但为了江山社稷,他说出了“虽机阱满前,众镞攒体,孤不畏也”的悲壮之言。在只能“得君”才能实现治国平天下抱负的政治生态下,政治家的安全和权利保障不依赖于制度而依赖于君王个人,因此风险很大。在这样的体制下,得圣眷时犯法违规亦可逍遥,失宠时则小毛病可能被找出来作为整肃的理由,荣辱生死系于君王个人。拿张居正本人来说,当年幼的万历帝以及皇帝生母慈圣太后充分信任他时,他拥有无人能比的权威,用霹雳手段清吏治、财政,得罪了一大帮既得利益者,但没谁敢公开挑战他。在这种除皇帝外没有谁能监督制约他的情况下,他必定会独断专行,必定会因权力为自己和家人谋取私利,有时连他自己也没法控制。比如他当国时,举国官僚相方设法巴结他远在湖北老家的父亲,他无可奈何。对他的奉承拍马更是花样百出,人性是有弱点的,让所有人都成为百毒莫浸的海瑞显然不现实。而皇帝信任他时,甚至默许、鼓励他以权谋私,比如他的三个儿子连续两届考中进士,其中有状元有榜眼。身为辅的他在儿子参加殿试前向皇帝请求回避,不参加阅卷。皇帝明明白白告诉他,先生对社稷功劳太大,无以回报,只能看顾先生的子孙。然而,才过几年的功夫,皇帝动了整治他的心思,这些又被翻出来,全部成为惩罚张居正后代的理由。士大夫们“得君行道”的无奈与反醒余英时先生在《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一书中详细地分析了宋代和明代政治文化的差异。宋代是最优待士大夫的王朝,宋太祖命令后世子孙不许杀一个文臣。所以苏东坡尽管一贬再贬,其生活还是有保障的。王安石得到神宗的充分信任,厉行新法。即使新法被废除,王安石被罢相,他依然可以悠游于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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