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当初两个人是在工地遇到的,  她从那边路过，有点迷路，便随便找了个人问路。
　　温建峰耐心的把她带到了自己要去的公交站。
　　
　　当时他头上戴着安全帽,  一脸水泥,  可却笑容朴实,  一脸真诚。
　　史锦繁正在被家里催婚,  她也一直用“还没遇到喜欢的人”这个理由来拒绝。
　　
　　两个人后来又见了几次面,  她知道他是个包工头,  在管工程。
　　她喜欢他的幽默和勇敢,  就这么陷进去了。
　　
　　后来才知道他有老婆。
　　不过很快也知道他并不喜欢他老婆，两人关系并不好。
　　然后两个人便在一起了,  温建峰说会离婚。
　　
　　然后他不用离婚了。
　　因为他老婆很快便生病去世了。
　　
　　这些年来,  她自认为对温建峰没有任何照顾不周的地方。
　　甚至连他的女儿——自己并不喜欢的那个女生,  她都愿意跟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那女孩什么都好,  比自己的女儿懂事，比自己的女儿优秀，可是唯一不好的,  让她讨厌的一点就是，她不是自己亲生女儿。
　　她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史锦繁觉得，自己作为温建峰的老婆都可以在他生病的时候不抛弃他，那温思聊凭什么做不到。
　　而且她一开始也不想麻烦温思聊的，后来听温怡说她交了个有钱的男朋友,  她凑巧又在小区里见到温思聊几次。
　　这才想到找她。
　　
　　史锦繁气急了,  她冲上来抓住温思聊的手臂，像是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你可是建峰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不管他！”
　　下一秒,  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双有力的大手拉住史锦繁的手臂一把把她推开，而后扯住温思聊拉到他的怀中，“思思，你没事吧。”
　　
　　温思聊看到耿然的时候，先是一惊，而后温柔浅浅一笑，“我没事。”
　　本来耿然早就过来接她了的，但是事务所临时有点事，一早就去了，说是中午过来接她。
　　
　　史锦繁手臂被拽的生疼，她一脸警觉的瞪着耿然，随后意识到了——眼前这个穿着黑衬衫的英俊男生就是温思聊那个有钱男朋友。
　　她看看耿然，又看看温思聊，忽而眼泪又是流了一脸，“思聊，你可不能不管你爸，肺癌不是小病，至少你应该去看他一眼吧。”
　　
　　温思聊其实自己也不明白，史锦繁为什么都这时候了，还非要死守在温建峰身边。
　　她明明可以带着温怡离开，过更好的人生的。
　　
　　可是，虽然她不理解，但是她知道，这是她的选择，跟自己没关系。
　　做了选择，就要面对和承受相应的后果。
　　不管是好是坏。
　　
　　“耿然，我们走吧。”温思聊拉了拉他手臂，“我饿了。”
　　耿然点点头，“走吧，你想吃什么。”
　　
　　两个人走出香山苑的时候，温思聊一直强行压抑的那些闷闷的感觉一涌而上。
　　似乎是要把她吞噬了一般。
　　
　　香山苑附近就有一个新开不久小商圈，两个人去了一家新疆菜馆。
　　耿然虽然心里猜到了大概的情况，但是温思聊没开口，他也就没问。
　　
　　因为是周末，这个点餐厅里面人很多，不过门口倒是没排队的，两人进去点了菜便坐在座位上休息喝水。
　　温思聊捧着那杯水抿着，仍是一句话不说。
　　
　　菜上来以后，温思聊筷子一直在那盘阿克苏小土豆里面夹，半天还没有夹起来那颗小土豆。
　　她似乎也没注意那颗小土豆，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半天，她仍是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在小土豆里面夹着，像是自言自语的跟耿然说话，“耿然，你说，为什么我就是摆脱不掉呢？”
　　耿然夹了一颗小土豆放进温思聊面前的碟子里，听着她继续说。
　　
　　“我以为我考上大学了以后就好了，我想着，我知道不再回去就行了，我不打扰他们，他们也别来打扰我，就好了。”
　　她有些失神，说话没前因后果，乱乱的。
　　
　　“我根本就不想出钱帮温建峰——我亲生父亲治病，他得了肺癌。可是想到他现在躺在医院里，我就越想越难受，但是我明明不应该难受的。当初妈妈在医院里面躺着的时候，他就一点都不难受，也没去看看。”
　　温思聊眼睛酸酸的，眼角有泪水溢出，她伸手抽了张纸巾按在眼角的位置。
　　
　　温思聊抬头，眼眶红红的看着耿然，“我不想帮他。”
　　耿然往她近处坐了坐，拿着她的手轻轻的摩挲着，语气极尽温柔：“那就不帮。”
　　
　　不管她做什么决定，他都支持她。
　　陪着她。
　　
　　“我就觉得，”温思聊抽了抽鼻子抑制住泪水，“血缘关系真的是很奇怪的一种东西，就，像是沼泽一样，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食人花，你不想去，它却偏偏要把你往里面拉。”
　　“明明他们什么都没给过自己，自己却还有让人恶心的同情心。”
　　“我为什么要想去帮他。”
　　“没有理由。”
　　“就因为他跟我有血缘关系吗。”
　　
　　温思聊想起来高中的时候，那个时候喜欢自己的一个男生因为看到了穿的破破烂烂的史锦繁不再喜欢自己。
　　那个时候她觉得像这样的男生，还好没喜欢自己，否则那是自己的损失。
　　
　　可是她现在才知道，那个男生那时候只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而已。
　　自己都厌恶的东西，凭什么要求别人接受。
　　有些家庭，有些人，就是理所当然的应该被人排斥。
　　
　　耿然看着温思聊眼神空洞的坐自己身边，整个人看起来伤心极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轻轻的帮她顺了顺背，像是哄小孩那样，“思思，你知道吗，虽然你没办法摆脱那些人给你造成的影响，就像你以前跟我说，你会觉得没自信，没安全感，但是你可以做出选择。”
　　“你可以选择被你喜欢的人影响。”耿然低下身子，肩膀挨着她的肩膀，“比如说，你可以选择被我影响。”
　　
　　温思聊眼睛湿漉漉的看着耿然，一脸茫然，突然开口问：“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耿然显然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问这样一个问题，他看着她白净的小脸，上面还挂着几滴泪珠，不自主生出了想要抱她吻她的冲动。
　　
　　“因为，”耿然几乎没怎么思考，“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应该喜欢你。”
　　温思聊没怎么多去思考他的这个回答，只是像是放弃了一般说：“那我要是去帮温建峰、去看他，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当然不会。”耿然说，“我会觉得你很勇敢，觉得你很厉害。”
　　他像是想起了一些往事一样，“以前我爸因为误会我推了王磊琦删了我一巴掌，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都不原谅他了，这辈子我都不理他了......”
　　
　　“我没打算原谅他。”温思聊眨着眼睛打断了耿然的话，“我就是想，这些年，温建峰也还是给我提供了很多东西，我就算是一个陌生人，也不能袖手旁观。”
　　温思聊想了一下，“我现在的钱加起来也有两三万，都给他吧。”
　　
　　“需要我帮忙吗？”耿然问。
　　“不用，”温思聊摇头，“我把我现在的钱都给他了，我不想欠他，可你——从来没欠他过任何东西。”
　　
　　温建峰去世是在两个月后，癌细胞扩散到了全身。
　　没有像史锦繁说的那样坚持半年。
　　
　　温思聊没有去看他。
　　到最后都没有去。
　　
　　据说他最后那几天一直叫温思聊的名字，史锦繁求了温思聊好几次，她都没去。
　　母亲最后那几天，虽然没有叫温建峰的名字，但是温思聊知道她是在想温建峰的。不然为什么一直在看手机里面他们的三人合照。
　　
　　可是他让母亲失望了。
　　所以温思聊不想让他如愿。
　　
　　最难受的人还是史锦繁，她哭的昏天黑地，歇斯底里。
　　温怡倒是一脸冷漠，葬礼还在嚼口香糖。
　　
　　温思聊完全不理解，史锦繁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温建峰的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房子也没了，最后她带着温怡住回了外公外婆家。
　　
　　温思聊也想不通，为什么温建峰这样的男人，值得两个女人为他无怨无悔。
　　自己的母亲也是，直到临终前，都没怪过他。
　　
　　可自己不这么想。
　　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他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也对不起史锦繁。
　　可史锦繁也很讨厌。
　　
　　可现在她不想再去想这些事情了。
　　就算再无法过去的坎，现在也过去了。
　　
　　再让人无法释怀的事情，也就停在这个冬天就好了。
　　
　　这个家对于温思聊的全部意义，都在母亲去世的时候荡然无存了。
　　母亲去世以后，她的人生就再也没有春天了，全是刺骨的寒冬。
　　
　　她坚持过来了，那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
　　那是她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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