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塔纳托斯（六）

“祭司？”帕里斯扬起头看他,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眼眸里是一种纯然的疑惑,  这让他看起来带上了些稚气的无辜：“就是那种生活在神祇的神殿里，让自己保持着时时刻刻的纯正洁净，和神灵始终维持着沟通的关系，作为神在世间的代行者，向他的信徒们传达神祇降下的神谕,  为神主持祭祀,  为信众占卜，为民众解梦？”

        阿波罗微微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从来都是明亮无比,  就像他的神职太阳一般。他以为帕里斯并不知道作为神明祭司的尊贵,  还稍稍屈尊解释了一番：“作为能够直接上达视听的神眷者，就连人间界的国王也要学会向他们保持尊敬,  就算大地上兴起了刀兵灾祸，敌人也不敢冲进神明的殿堂里，杀害属于我们的祭司,  就算天灾不幸到来，也可以向神明祈祷，然后我便可以让你免受这无妄之灾……”

        “那您为何选择我呢？”帕里斯问道：“要知道，我其实并不信奉你。”

        阿波罗沉默了一瞬，继而他又笑道：“你还真是不害怕我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到来这里的次数太多了，已经令你丧失了对于神明的敬畏之心呢？”

        他微微眯起眼睛，侧过脸来,  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金色的瞳孔里是帕里斯尚还幼小的身影。

        “谁让你到了现在还没能得到俄诺涅的心呢？”帕里斯也轻轻叹了口气：“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从天上来到地面。”

        阿波罗的笑容凝滞了一刹。

        “其实在最开始的时候，”帕里斯拨弄着手中的弓弦，淡淡地说道：“俄诺涅非常非常的恐惧……因为如果你不接受她的拒绝，准备用强的话，作为一个水泽的仙女，她是没有任何的力量来反抗的。”

        “怎么会？”阿波罗的目光游移了一瞬，但帕里斯仍然低着头，拉动了手中银弓的弓弦，并没有看他。

        “我想要安慰她。”帕里斯说。

        “于是我便和她说，你不会那么做。”他抬起头来，看向阿波罗。

        阿波罗也看向他，他并没有说话，眼中意味难明。

        “她以为我只是担心她，想要让她放松下来，不让她那么担忧与畏惧。”帕里斯很认真地说道：“她这么想其实也没错……那么既然是为了安抚她，我所需要做得便是尽量说服她，让她相信你真的不会强行带走她，所以我便给她列举了种种砝码……”

        阿波罗想了起来，在最初的时候，俄诺涅确实有一段时日颇为恐慌，举止失常，但他以为那是因为她是第一次如此靠近一位主神，所以下意识地有一些害怕……而之后俄诺涅的行为模式恢复了往常，这也让他更加轻易地确信了那一点。

        “我告诉她，”帕里斯的话语就像他的目光一般，从始至终沉静无比：“是太阳神将初生的我交给你来抚养……而若是他将你带走，那么被交给你的我又该怎么办呢？他怎么会做出这样自相矛盾的事来呢？”

        这确实说中了阿波罗的一部分心思，令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俄诺涅终于向我露出了那些时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帕里斯回忆般说道：“可是她的眉头依然紧锁，眼中忧虑不散，她悄悄地告诉我，神明们强大而任性，又怎么可以用凡人的思考来揣度呢？”

        阿波罗挑了挑眉。

        “我思索了一下，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帕里斯点了点头，阿波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于是我便拥抱了她。”帕里斯的眼中仿佛有灼灼的光：“我向她发誓，我已将她看做了母亲，而若是你真的强行将她带到了天上去，那么我便会用我的全力、用我的所有、穷尽我的一生，去将她带回来！”

        帕里斯淡淡地笑着说道：“那然后，她便落下泪来，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是想要告诉我，我是做不到这些的……”

        阿波罗没有说话。

        “于是我便又和她说……”帕里斯并不在意，他轻轻声道：“哪怕是最坏最坏的结果，等到用尽了我在人间的生命也依然无法完成的话，待我的灵魂到了冥界之中，我也依然会拼尽一切去向她靠近，哪怕是到了泯灭前的最后一刻，我也不会停止对她的思念……我告诉她，让她要永远怀抱着希望，让她要永永远远地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另一个人始终不会忘记她……如果我所做的一切，能够让她在天上想起我的时候，露出一个像是今天这般的笑容来，我便不会有一丝的后悔！”

        强烈的风从天空之上席卷而来，伊达山的山林中的树木剧烈的摇晃起来，树叶哗啦啦作响，山岭中所有的动物们都噤若寒蝉，趴在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阿波罗周身气势大盛，长发在风中飘散，他直直地看着帕里斯，面貌威严、声调冷峻地说道：“你就不怕我给你降下惩罚？”

        帕里斯摇了摇头道：“如果等到她所担忧的在哪一天真的发生了，那么，我必然会去按照我方才所说的那般去做……与其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你再来为了我之后的所作所为降下怒火，还不如我现在就在这里宣明誓言……因为我并非是在阻拦你，如果你要带她走，就请把她的心一起带走……而若是我今天所说的这一番话，能够让你有一丝偏向善的一方，那么无论什么后果，那都是我能够接受的！”

        良久，阿波罗笑了起来，他的目光瞥过那微微荡漾起波纹的河面，第一次以一种欣赏的眼光凝视着他面前这位青涩的少年，他蹲下身来，摸了摸帕里斯柔软的棕发，真心诚意地称赞道：“你做得很好……非常好……”

        喷吐着火焰的带翼飞马从天上飞翔而下，它们拉着太阳神的那辆黄金马车，马车停在了阿波罗的前方，帕里斯可以看到它金色的车轴与车轮上的银色辐条。阿波罗站起身来，向着自己的座驾走去，等到他终于踏上马车前的土地，他停住了脚步。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选择你作为我的祭司吗？”他突然开口说道。

        帕里斯也愣了愣，他终于又回想起了这个被阿波罗回避过去的问题。

        阿波罗轻笑一声：“你似乎从来都没有问过一次你亲生父母的消息？”

        帕里斯疑惑地歪歪头。

        “你的出生给你的母亲带来了他们所统治城池破灭的梦境，”阿波罗说：“你父亲最宠爱的小儿子波吕多洛斯，他在我的神殿里恳求让我取走刚生下便被送走的哥哥，也便是你的生命。”

        “你要小心他。他似乎知道很多有关未来的信息……就比如，我所庇护的特洛伊的王国会因为你而毁灭……他的身上带着命运之外的气息，当然现在已经很淡了……”

        阿波罗抖起缰绳，余光之中，看到的是帕里斯仍然平静如初的表情，他嘴角的弧度忍不住大幅度拉开，发着金色光芒的马车一冲上天，向着热烈的太阳，转瞬离去。

        河水中鼓起了泡沫，俄诺涅从水面之下有些惊慌地浮出，她赤|裸着双足踏上了湿润的河岸，急急奔向了帕里斯的身边，她柔嫩的双手搭上这小少年的双肩，双眼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他俊秀的面庞，确认他的安好，她抱住了他，颤抖着声调问道：“你怎么敢、怎么敢……”

        帕里斯轻声说道：“他知道你在那里……只要他还没对你死心，不想让这还算良好的场面彻底崩坏，他便不会轻易对我动手……”

        俄诺涅面目复杂，她微微张开了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转换了话题：“你的父母……”

        帕里斯微微笑了起来，他这少见的微笑，就像一缕清风，轻柔而明快：“你知道的，我不会被他们左右我的情感……”

        他走上前去，在阿波罗黄金马车离去的山丘之上，一支纯金色的箭矢正静静地插在地面上，他将它拔了出来，重新走回俄诺涅的身边：“看样子，他知道我已经知道我要离开这里了……”

        帕里斯看向了水泽的仙女。

        “我将要踏上属于我自己的旅途，为了迎接他所说的属于我的命运。”他这么说着，俄诺涅无法从帕里斯的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的退缩，他是如此的坚定与强大，信念闪耀在他的全身，这让他似乎从发梢到脚趾尖都在散发出明亮耀眼的光！

        他向她道别，俄诺涅努力让自己忽视阿波罗留下来的金箭。

        她忧虑地注视着帕里斯渐行渐远的背影，方才那句始终没能说出口的话终于被缓缓道出：“他没有动手，也许不是因为我啊……”

        众所周知，阿波罗喜爱一切闪亮美好的事物与人，而说出了那番话的帕里斯，在俄诺涅看来，简直就是这个天地间最最光耀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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