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林天师骑驴出得那汴京城，寻找到良缘共双乘……”

        裴澍也不知从哪里寻着根甜草儿叼在嘴里，哼哼唧唧地沿着河边往前走，心中还盘算着回到逸春山后要如何跟老头子邀功请赏。

        这一行将胡家之事圆满解决，虽然的确是靠着老头子的阵法耍了点小聪明偷懒，但那可是赫赫有名的邪修罗绝的后嗣啊，还是手持天阴骨棍那种！这么劳心劳力的活儿，回去一定要跟老头子讨些好东西！

        如此走走停停、玩玩看看，一路走来都能远远望见甜水镇的码头了，裴澍才恍然想起玲珑球里还关着个无赖阴魂陈原。

        要说这陈原也是个倒霉蛋，原只想戏弄一番卖花姑娘，却被裴澍这手狠的逮了个正着，二话不说就给收进了玲珑球中关了好几天。他本在甜水镇码头一代游荡，虽自述时常作弄过往行人又不留口德，但终归不是什么大错；兼又其不愿投胎，带走一直关着也未免对他太过严苛。

        可若是陈原继续留在码头，以他那欺软怕硬的秉性，裴澍又恐怕他日后会变本加厉，万一为心魔所控堕落作恶，终将成为一方祸患。

        她思来想去地记起个好去处，便是镇南那一片丰茂树林。

        那树林说来也算是一块奇地，背后是玉带山，面前是甜水河。裴澍初到甜水镇便见有袅袅祥瑞之气从镇南升起，但真正身处其中时又能感觉到身周盘桓的阴气绵延不绝，林中气息阴而不邪、正而不冲，正应了一句“负阴抱阳，背山面水”，是一片上好的洞天福地。

        不仅如此，那林中地形还是一处天然的锁灵之地，既阴气浓郁充沛，又能对魂魄的行动有所限制，最适宜修炼不过。若将陈原放在那处，再施以小小限制，他也就能够专心修行，不会有空闲继续四处游荡作弄行人了。

        这事在裴澍看来虽是百利而无一害，但他俩萍水相逢，她究竟不好去做陈原的主，遂打开了袖里小乾坤，欲要将玲珑球取出，征询一番陈原的意思——

        清风穿过小乾坤上一个圆溜溜、明晃晃的洞徐徐吹拂在裴澍脸上，小乾坤里法宝珍奇琳琅满目，琉璃净拂尘在、冲霄御魔尺在、结水天丝法袍在、甚至那十几支大大小小的灵髓横簪都在……却唯独不见她玲珑球的身影！

        她师尊传她的绝世宝器，她进可攻退可守、铃音泠泠能驱鬼的玲珑球呢？！

        裴澍瞪着那位于小乾坤正中央、无比醒目的一个大洞，脸上的表情渐渐空白。

        ……

        鬼修陈原虽被裴澍收服俯首，心中却对这心狠手黑的小娘皮1十分愤恨。可惜他生前修为不过筑基中期，死后境界跌落，如今更是不过堪堪筑基，实在难以反抗她的压迫！有道是‘能屈能伸是好汉’，大爷这就叫做留得今日，且待明朝！

        陈原如此三言两语说服了自己之后，就心安理得地在银铃中住了下来。便是裴澍为胡小姐查探时信不过他品行将玲珑球收入小乾坤，陈原见了也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这是那臭婆娘怕了大爷，乐得在银铃中直翻了两个跟斗！

        “哈哈哈哈臭婆娘啊小娘皮，收了老子又如何？还不是拿老子没有一丁点儿的办法！”陈原在小乾坤中得意洋洋地又笑又骂、自说自话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厌倦了这里的寂静无聊，不知不觉地陷入沉睡。

        却说此后裴澍、拙藤二人大战之夜。

        阴气遮蔽了整个胡家，身在其中的裴澍虽不至于受到压制，但终究还是有所影响。小乾坤在此刻受到过于浓重的阴气阻扰，就像道筛子一般，不再能完全阻隔外界；而在阴气的刺激下，原本安分的陈原也从沉睡中惊醒，受拙藤无形驱使，难以自抑地躁动不安起来。

        要说这陈原没本事，还真是裴澍错怪他了。他虽在修炼一途上天资不佳，但于旁门左道上却真真儿是很有两把刷子。

        散修平日里走南闯北四处行走，师承比起宗门家族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反之见识经历也比正经的仙门子弟多得多！陈原嘴上这么不留德还能寿终正寝，倚仗的正是早前闯荡时偶然得来的一卷秘法——《梦引真经》。

        这梦引真经听着着像是什么女修修炼的软绵绵心法，实则是将自身灵海中的神识牵出，经过千锤百炼之后或凝为一柄利刃、或化作万千寒针，出其不意、杀人无形。故而梦引真经多为刺客所用，乃是杀人越货、背后捅刀的一把好手。

        陈原受限天赋灵力不高，秘法虽好，于他而言威力不够也是鸡肋。但他又不甘心将这秘法白白浪费，于是苦心孤诣地研究出另一种用途，即是将神识炼作前尖后粗的小锥，专门钻开旁人的禁制、阵法、小乾坤，成了个人人喊打的偷儿！

        即便偶有失手，也能趁苦主不备用这小锥偷袭，继而溜之大吉。

        梦引真经成了陈原的一张底牌后，他又嫌梦引这名儿太过酸腐娘气，于是十分得意洋洋地给这梦引真经取了个诨名，便唤作“金刚钻”。

        在裴澍四处漏风的小乾坤中，银铃便被陈原故技重施，使“金刚钻”设法钻出个窟窿来，不能再对他做出限制。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他叽里咕噜地爬出来就要冲出小乾坤，到了洞边又猛地刹住脚步！

        如此多的宝贝……陈原眼珠骨碌碌地一转，就动起了歪心思。

        ……

        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玲珑球乃是万中无一的天品宝器，又经由长辈之手赐下，自然早被裴澍打上烙印，将其视为私属之物。可日月交替轮转，天色亮了又暗，她已将寻觅的阵法画过千百遍，灵力却始终如同泥牛入海，甫一入阵便已杳无踪迹。

        这怎么可能！

        裴澍蹲在一片荒地上，崩溃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只见她捋着广袖，藏蓝的道袍下摆被团吧团吧抱在怀里，手上结寻印，口中念念有词；头上发髻乱了，发簪也早掉了，一头青丝揉成了个乱蓬蓬的鸡窝，俨然一个十足癫狂的疯道士。

        饶是她如此心焦，第不知多少次阵法还是抽风似的瑟瑟发抖了一阵子，然后猝不及防地在她面前噗地炸成了一朵烟花！

        “呸、呸呸！”裴澍将嘴里躲闪不及飞进去的符灰吐出来，蹲在地上心灰意冷，一脸痴呆。

        就算他们逸春山家大业大，四个人享别人家千百人的福，可玲珑球是他们家老头子生平最心爱的法宝，藏起来稀罕了不知道多少年才终于在她十五岁那年舍得给了出来。这下子可好，丢了宝贝，她怕是真要大祸临头！

        “要不还是跑吧？回去了老头子还不活拆了我……”裴澍喃喃念着，马上又摇头否决，“不成不成！每回大师兄离家出走，老头子一眨眼就能把他揪回去打一顿！他要知道我丢了他的命根子还畏罪潜逃，那还了得啊？！”

        可要是回去请罪……难道我堂堂逸春山三徒兼掌门养女，真要年纪轻轻就、就因为无心铸成大错，英年早逝了吗？

        裴澍就像是咽了师门里专门惩罚人而做的黄连丹似的，心里苦得发疼，说不出的沉重悲痛。反正周围荒郊野岭荒无人烟的，她也没心思顾及形象了，顺势便往地上四脚朝天一躺；又恍惚想起身上还有在镇上买的松子糖，手就麻木不仁地摸进了小乾坤——

        心是挽救不了了，能吃点糖甜甜嘴也是好的……

        ？？？

        不是，她糖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行又遇打头风。

        将饱经摧残的小乾坤又上上下下翻足了好几遍，裴澍才认清了现实：陈原那老贼不仅盗走了她的绝世法宝玲珑球，连她那一袋子不值几个大钱的松子糖都不肯放过！真是好一个黑心的鬼！

        “一袋糖都不给我留，亏姑奶奶还想着给他找个静心潜修的宝地！难不成那糖他在世间吃了百八十年还没吃——”裴澍本已被气得神志不清，对天怒骂陈原，可话说到一半，她脑中忽然如同醍醐灌顶、祖师爷显灵，猛一激灵就清醒了！

        着啊！

        那糖，那糖是用个凝霜袋装着的！裴澍一拍脑门，立时跳将起来！

        裴澍的师门地处偏远的逸春山。

        逸春山上人丁寥落，只有师尊兼养父裴明子、大师兄杜飞花、二师兄李随之与她四人。这四个人里头，除了师尊裴明子什么都会，什么都精，剩下的三个全是修真界以“兜比脸干净”而闻名的剑修。

        可就算人丁寥落还全是剑修，也不代表他们就是一群穷鬼。

        他们老头子一辈子别的不说，赚钱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他虽只收了裴澍做养女，但待弟子们都跟亲儿女一样，师徒四人自然是什么好用什么。就是修真界公认最难炼制的玄级灵宝凝霜袋，在裴澍这儿也就是个可保吃食不腐又便于携带的小冰鉴罢了，还是随用随取，老头子随时给换新的那种。

        这也导致了裴澍与陈原之间，产生了一种错位的认知。

        裴澍当它是个平平无奇的糖袋子，陈原当它是个难得遇见的宝贝——尤其这宝贝因为可以随时换新，根本没有被裴澍打上印记，只沾了些灵气权做引子，混在一众过于醒目的法器中间是那么的低调，内敛，且值钱。

        思及此，裴澍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点从老头子手底下死里逃生的希望。

        她忐忑地捋了捋乱成一团的头发，深吸一口气。一阵笔走龙蛇之后，寻觅法阵已然一气呵成。几天几夜的时间里，裴澍从一名只是粗通阵法的呆瓜剑修，修炼成现在眼皮不眨一下就能精准找到法阵生门的“唯手熟尔”，个中艰辛可想而知。

        几下微弱的光亮闪烁后，法阵终于在裴澍饱含热泪的注视下无声飞出一只颤颤巍巍的单薄萤蝶，在不知何时掀起的微凉夜风中飘然南去。

        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枝桠上浅眠的少年仿若在睡梦中忽有所感，倏地睁开了眼。

        1：小娘皮在宁波方言中是长辈对青春期女孩的称谓，但在杭州方言中属骂人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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