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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勇朵云恃强劫命妇 慧棠儿报惊救孤弱


  四天之后,高恒为棠儿买的万字璇玑蕙绣织锦图便传送到了北京。高恒送这物件还是沾了那顶起花珊瑚帽子的光,因为乾隆旨意里并没有“革去顶戴”的话,又没有明发,除了尹继善和几个当场聆听旨意的人,整个儿官场上都还不知道。因此,总督衙门签押房的堂官连个顿儿都没打,将高恒给北京的家信和装在卷宗文书给“傅恒”的织锦,同着旨意和尹继善等人的咨文书信,都用八百里加紧直发军机处阿桂手中代转。
    自入军机处,阿桂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忙碌过。乾隆在北京时还不觉得,军机处里上有傅恒掌总,下有一大群大小章京,刘统勋管着刑部法司都察院大理寺,纪昀管着礼部、翰林院、国子监、内务府。其余工部、户部、吏部都向傅恒负责,他只管个兵部。兼理吏部考功司,已是觉得看不完的文书见不尽的人办不完的事。如今六部三寺一揽子砸到他一人头上,还要照料转递各省的奏折,随时掌握太后、皇后车驾舟船南巡途次行踪,接见外省进京述职升转降黜官员,河防、海防、海关、盐粮漕运、圆明园工程,一处不理一处起火冒烟儿。事到其间,他才真懂得什么叫“日理万机”。起初三更退朝五更来,还沾一沾家,后来觉得赶到家来请示事情的官儿更难打发,索性就住进军机大臣当值房,连轴儿转料理差使。每天倒能睡足两个时辰,还能打一趟太极拳活络活络筋骨。饶是他武将出身,打熬得好身子骨儿,这么拼命办差,一天下来也累得泥巴似瘫软。
    接到南京递来的一厚叠文书,阿桂立刻停止接见官员,盘膝坐在炕上,命身边的大章京:“告诉外头来见的官员,只要不是军机处委办的差使,都到部里汇报,特别有急事的,几句话先写个节略我看,三品以下的官员,你们四个大章京先见——这都安排过的,不要一听要请示我,就带进来接见。”一边说,口里喝着酽茶,一手倒换着看文卷。因见尹继善直寄自己的通封书简上有“亲启绝密”字样,用小刀裁着,又叫过一个太监,说道:“这份厚卷宗是六爷的私件,你走一趟送过去给夫人。代我问好。告诉夫人,有什么事要办,跟军机处说一声就成——这一件是高恒大人府里的信,顺便给他也带去。”
    说罢便不言语,抽出来看,除了尹继善纪昀的,还有傅恒离宁前夜的信,嘱咐自己“任重务繁,大事宜细,中事调协,小事不理。毋浮毋躁雍平持衡,言情无暧昧、处事不以上诿。惟中庸而已矣……”寥寥数语,写得甚是恳切敦厚。阿桂身陷冗繁杂务之中,得这几句“宰相缄言”,真像喝了薄荷油似的心中清凉。感念着傅恒,又拆看尹继善的,却是累累数千言,因内里说到甘肃秋雨,又索来甘肃省的晴雨报帖看,叫章京“查看一下往年这时候甘肃陕西雨量和黄河涨落水情表格”,又要索看清江黄漕交汇处历年秋汛形势。因见纪昀信中提及乾隆“观海兰察夫人雅函,圣颜解颐大笑。知吾弟在京万事百务堆如山积,谨附以搏一噱。兆海二公前赴金川行伍,可请夫人前往彼府时加慰恤……”见纪昀述及乾隆处分高恒一事,阿桂便挪身下炕恭敬捧读,却是除了申明旨意,前后首尾一字不提。但既已革职,高恒还能托人递送八百里加紧邮件,便使人大惑不解——而且傅恒不在北京,刚离南京,送傅恒府东西更是匪夷所思……
    站着发了一会子呆,听着军机处门角大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动,“当当”颤悠悠两声,阿桂方才憬悟回神,笑着对几个站在一边准备回事的章京、太监道:“未末申初时牌了,从天不明一直坐到这会子,头有点晕。我要出去走动走动——你们除了轮班见人的,把今天送来的奏议、条陈、折片整理一下。金川的和与金川军事有关的,河务漕运秋汛水情的,冬小麦备播的、弹劾官员的奏章、各部部务汇报,分门别类理出来,紧要的挑出来。可以下值回去了。下一班来当值的交待一声,我出去两个时辰,天黑之前赶回来。”
    “是!”几个军机大小章京躬身应一声便散去。阿桂从桌上挑了几份文书夹在腋下,径出军机处。十几个站在景运门口等着向军机处回事情的外省官员正聚着低声说话,见阿桂踽步出来,忙住了口,一齐打下千儿请安,景运门口的苏拉太监也都一个个控背躬身垂手立定。
    被空旷的天街上的凉风一吹,阿桂觉得心头一爽,望着秋空上时浓时淡的云缓缓南移,巍峨的三大殿,飞檐翘翅间“人”字形雁行唳鸣南飞,他深深舒了一口气,笑谓众人:“兄弟一人主持事务,太忙乱,让老兄们久候,这里道个歉吧。你们的名字军机处有备档,要是部里转上来,兄弟加意留心就是。实在要当面谈,不要琐细,就是抬爱体恤兄弟的难处了——哪一位是台湾知府?”
    “卑职在!”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官员闪身出来,躬身施礼道:“卑职胡罗缨,乾隆十二年赐进士出身——”“我看过你履历。”阿桂含笑摆手说道:“你任上离得远,还隔着海路,今天我要见见你,一是钱粮,二是倭寇水盗,三是白莲教匪在台湾的门派。我们先谈谈,回程南下,皇上也要召见——这会子我出去有事,不要硬等着,过两个——两个时辰一刻你再进来。”
    阿桂说完,出景运门,却见棠儿从慈宁宫东夹道里出来,走了个迎头照面。阿桂不禁一笑,站住了脚,道:“嫂子安好!我正要过去请安呢,可可儿的就遇上了!可不是巧么?您这是哪来哪去呢?”棠儿觑着他脸色,凑近了一点,笑道:“当宰相当得越发成了人精猢狲了,这是迎头碰上了,就说‘正要过去请安’!还‘可可儿’的,下头人听着你满口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宰相还有这些话,也不怕人笑!当心着点,悠着点办事儿,你瞧瞧镜子,眼泡子都瘀了,颧骨也泛红,好歹也剃剃头刮洗刮洗,既歇了,也祛祛火气儿——我是进去给主子娘娘送一面蕙绣,她虽南去了,我在钟粹宫小佛堂观音像前替她供上——你就不过我府,我正要去府上看弟妹,有要紧话传给你呢!”
    “我真的是要去六爷府,顺便儿请安,还有点事情要说。”阿桂一笑,认真地说道,“既这里见着了,我看就不必跑了——你瞧那一帮,”他嘴努了一下景运门内“都等我说话呢!我陪嫂子转一遭,看看海兰察家的,兆惠家的——她们未正经过门,京里没人照应,我一个儿去也不方便。一道儿过去正好。”棠儿笑道:“罢呦!明明是叫我陪你,偏偏儿反说你陪我!人家是越历练越深沉,你倒历练出一张好嘴皮子!”一头说,跟在阿桂身后不远不近往外走,前面善捕营侍卫太监多,二人便不再说笑。
    海兰察和兆惠赐的宅子在虎坊桥石虎胡同,坐东朝西两处大宅院相比邻。对门便是魏家大院,都是丹垩一新的倒厦门,沿街粉墙新刷石灰,与周匝栉比鳞次的百年老屋比衬着,显见格外鲜亮。阿桂坐的四人大轿,棠儿是竹丝凉轿,塞进胡同里要占多半个巷道,怕别人轿马出入不便,就在胡同口停住了。一群老婆子簇拥着棠儿出来,阿桂却只带了两个内务府的笔帖式,徐步进来。刚转过巷角,便听里边前头隐约人声嚷成一片,接着便听兆惠家哭闹声,广亮门“咣”地一声山响,一个妇人披散头发,黑白红三色羊毛统裙外套绛红袍子,踏着长统皮靴,一手握匕首一手拽着兆惠的未婚夫人云姑娘跨着大步出来,口中叽里呜噜大声说着什么,似乎在发怒叫骂。后头紧追着出来的是丁娥儿,还有几个小厮丫环,都是吓得脸色煞白,叫着:“抢人啦!快……快拦住!”棠儿见那妇人一脸凶气,拖着云姑娘直近前来,吓得一个趔趄步儿,忙闪到阿桂身后。胡同里胡同外看热闹的闲人立刻前后围了起来,却没人敢近前。
    阿桂脸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两下,兀立不动挡住去路。他的威势似乎震慑了那妇人一下;那妇人站住了脚步,用尖锐嘶哑的声音叫嚷着什么,却是谁也听不懂。
    “你是藏人,对吧?”阿桂凝视那妇人移时,心中已知大抵缘故,定住了神,不紧不慢问道:“会不会说汉话?”“会!”那女人高声吼道:“你让开!”接着又是一串藏语。阿桂钉子似的当道站着,说道:“我也不是汉人,你白骂了。我虽然出兵放马,在金川打到你刮耳崖,曾在战场上和藏人对阵,其实藏人我很佩服的。你怎么欺负一个弱女子?”
    “我也是女人!”
    “噢!”阿桂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说道:“可是你会弄刀枪,她只会玩绣花针。你懂吗——”他比了一个穿针引线的手势“——会缝衣服的——裁缝——懂吗?一个拿着匕首的人,不应该欺负拿绣花针的人,不应该的!”他满脸不以为然的神色摇摇头。
    那妇人竟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犹豫着看了看文弱的云姑娘,手松了一下,立刻又攥得紧紧的,眼中喷着怒火,厉声说道:“我,就是金川故札夫人朵云!他的丈夫现在去杀我的故札,杀我们的兄弟姐妹,抢掠我们的牛羊草地,我为什么不能杀她?”
    “啊!朵云——”阿桂目光电光石火般一闪,“是金川的女豪杰嘛!一个女豪杰,这样待一个无辜的女人,不好!”他的脸色变得平淡如水,毫无表情地说道:“攻打金川是我阿桂请旨发兵的,是朝廷的旨意。你有话应该向朝廷说,要报仇,应该对我,要杀女人,应该杀我的夫人。你松开她,我绝不为难你。你懂么?你的丈夫并不是死心和朝廷作对。你杀掉她,我们连讲和的余地也没有了。以命抵命,是大清律条里明白写着的,你不要你的丈夫儿女,不要你的金川草地,白云牛羊了么?那是多好的地方啊!”眼见两个顺天府的衙役已抄她们身后蹑足贴近,阿桂显得更加从容镇静,口中娓娓而言“……那么高的山,山上是终年不化的白雪,雪水从山上淌下,到处都是清澈的溪流,常青的松柏、落叶的乔木,望不到边的草地牧场……拿下!”他突然暴喝一声,那两个衙役猝然之间,饿狼似地猛扑上去,一个一把搡开云姑娘,一个反手便拧朵云胳膊!
    这一下乍然变起,连听得发怔的朵云也是毫无防备,反而被拧,一个急转回身,劈脸向衙役刺去,正中衙役眼窝,那衙役杀猪也价大叫一声:“我的妈呀!”捂着脸翻身倒地,打滚鬼嚎似叫着挣命。那个推云姑娘的衙役回身拔刀,却哪里来得及?朵云身形飘忽,一个箭步跨上,衙役急蹲下一个扫堂腿,小腿肚子已着了一刀,闷哼一声扑身马爬在地。阿桂身边两个笔帖式见她勇悍,扑上去想帮打,见她咬牙切齿,已摆脱衙役纠缠直扑过来,叫一声:“番婆儿厉害!”吓得腿肚子转筋,竟当地僵立不动!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阿桂见她来势凶险,一个闪身放她匕首直刺过身侧,一只左手已紧紧攥定她左腕,只一扳,已将匕首夺在右手。巷北对面的几个衙役见阿桂已经得手,哇哇叫着一拥而上,登时将朵云按倒在地。阿桂战场马上马下厮杀,是举朝有名的勇将,这几下徒手夺白刃干得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棠儿云姑娘丁娥儿尚自惊魂未定,看热闹的人群已是雷轰价一声喝彩:
    “好!”
    “不要捆。”阿桂见几个衙役揉搓朵云,上绳儿扣枷要锁捆朵云,皱皱眉头说道:“带到海府去,我有问她话处。”因见顺天府知府劳环冰此时也一溜小跑赶来,不等他请安便吩咐道:“把瞧热闹的赶开。你也进海府,先问一问这个朵云。”
    于是一众人等步行进了海兰察府,果然里边瓦舍高矗迂路回折,各院天井却不甚阔朗,往往返返几折几道门才到正院。丁娥儿请阿桂棠儿云姑娘坐了客厅,仆厮丫头忙着送茶送巾栉。棠儿尚自心有余悸,见云姑娘脸上也是红白不定,因笑谓丁娥儿:“瞧你倒像能撑得住似的,手不颤脚不软端茶递水。我心里这会子还扑通扑通直跳呢!”丁娥儿抿口儿笑道:“我已经闹过一出子了,我们那口子在德州也这样,那回我是人质。云妹子我们投缘,缺了这一项就补上。我心里细想,不但不怕,还欢喜呢!”
    “遇上这种事还欢喜?”阿桂蹙眉笑道,“她一刀子下去,我怎么跟兆惠交待?”一眼见劳环冰探头儿,又道:“你不必过来,先过去审她。只许问不许打。去吧!”丁娥儿道:“当然欢喜。这是替我们前头男人消灾,本该他在前头受的,我们在北京替他受了;又有贵人相助,这不是欢喜事情?明儿我还拉上云妹子到大觉寺上香谢佛爷保佑呢!”
    两个女人想想,都觉得有理,竟一齐说道:“是!”棠儿道:“该他们受的,我们替了,真是好事儿。我也去。今儿我见着了,也算我们老爷在金川见着了。”阿桂听她们议的奇谈怪论,却都一脸庄重认真,心里暗笑,一口茶几乎呛出来。听她们十分虔诚地议论个没完,忍不住偷偷看怀表。
    “你是忙人,有话说你先说吧。”棠儿笑道,“我跟你说的是大事,却不是急事,好歹抽一点空我府里去,跟你细说。”
    阿桂道:“嫂夫人也忒伶俐的,哪里就忙得那样儿了呢?”话是这样说,还是复述了纪昀的信,说了要给云丁二人诰命的话,“……不过要等出兵放马回来。这其实是天子主婚,我也只在戏上见过,本朝还没有先例呢!你们再写信,交兵部直邮四川,他们已经离开南京了。”又笑着对棠儿背诵了丁娥儿的信,笑得棠儿手绢子捂着口咳嗽,指着娥儿说不出话。
    丁娥儿却诧异,说:“这信写得不好么?怎么夫人就笑得这样?”阿桂笑道:“谁说不好?好着呢!万岁爷就是看了信才有旨意的……是谁的手笔?”
    “是我,我识几个字……”云姑娘红着脸,忸怩地说道:“是她逼着,非叫我按她的原话写嘛……‘狗蛋他娘致狗蛋他爹’,写着就觉得似乎不对,可又没什么不对,就照录下来了。”棠儿笑问道:“你们狗蛋儿怎么没见?这名字得改改了。他如今跟傅恒一路打仗,按他的位分,打完仗建衙开府,正经八百的提督军门呢!”
    说起狗蛋,丁娥儿便皱眉,说道:“皮得很,在学堂不好好听讲书,狼一群狗一伙地领着人下河打水仗,每日回来鼻青眼肿的。背不上书,恨得我打了一回又一回!”阿桂笑道:“是少爷了,该打打了!”说得众人格格儿笑成一片。
    “我来没要紧事,就是看看你们有什么需用的。”阿桂笑了一阵,说道:“我忙,别不好意思,到我府跟我家夫人说就成,或者去六爷府也一样。”丁娥儿和云姑娘都没口价称谢,“鸡鸭鱼肉不断顿儿,绫罗绸缎穿不完,还要什么?人不知足天必罚,中堂爷,六爷府里已经很照应了……”
    阿桂点点头道:“那就好。我瞧着使唤人太少了,你们这宅子都照应不来,叫内务府从洗衣局辛者库拨过来二十名宫女,你们一家十个,月例还从内务府出。我再选两个老成点的过来侍候看个门传个话的,也就将就够用的了。”棠儿道:“说的是,要有门上奴才守着,也不得出方才那种事,我回去也给你派几个使唤人,知道你们一时使不起,月例也还从我那头开。海军门兆军门回来,你们就有钱了。”阿桂便叫传唤朵云过来。云儿和娥儿便要回避,阿桂道:“这又不是公堂问案,回避什么?”便都坐了听。
    一时劳环冰带着朵云一前一后进来。劳环冰一脸尴尬,讪讪站到一边,朵云却是英气勃勃,略带野性的眉毛竖着,昂身立在屋子当中,盯着房角不言语。
    “你带刀白昼入民宅,劫持妇女,知道犯的什么罪么?”阿桂问道:“这是帝辇京华,堂堂天子脚下,容你这里撒野?”
    朵云轻蔑地一笑,说道:“我们那里老人家就这个样儿——我要为了杀她们,两个拿那个……什么针的,两刀就结果了她们。用得着拖她出来?我带她出来,是想让北京城的人都来看,都来听我说话。我从金川带着五百两黄金跑了多少衙门,请大人引见乾隆皇上。门包钱塞了,收了,没一个人出来见我!这些猪猡拿了人的东西好像理所当然似的……”她的声气里带了哽咽,随即提高了嗓门问道:“你是阿桂?你开个数目,要多少钱才能带我见皇上?”
    阿桂不禁心下骇然:莎罗奔的夫人在内地投了许多衙门,居然没有一个衙门报上来!忍着心头一窜一窜的怒火,说道:“这件事回头我叫都察院去查。你的金子一两不少还你!且问你,见皇上做什么?”
    “请皇上退兵。我们金川人的金川,为什么左一次右一次再三派兵打我们?”
    “你错了,听我来说!”阿桂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哪里,无论何人,不听朝廷功令,擅自割据,朝廷都要用兵征剿!这是个上下尊卑,国家法统一律的大事。凭你这样胡冲乱闯,就能见皇上?莎罗奔未得朝廷旨意,擅自弑兄夺位,收留班滚,侵蚀苗徭,扰乱驿道,屡次抗拒天兵,不肯面缚投降,他犯的十恶不赦的大罪——凭你来见皇上,难道就罢兵不成?!”说罢目视朵云不语。
    他虽然不是声色俱厉,但这番话慷慨激扬,侃侃而言,句句犀利,几个女人听得身上起粟,竟心里颤儿。朵云却不能全懂他的话,问道:“依着你,怎样才能罢兵?”
    “迟了。”阿桂冷酷地一笑,“当时班滚从上下瞻对逃亡金川,你们缚了他去成都,不但没有干戈,还有封赏;庆复讨伐,如不抗拒,面缚大营请罪,可保金川不遭兵火;讷亲再征,举族受降,自锁进京请罪,可免九族之灭。现在十万天兵奉旨征讨,你孤身进京,就想扰乱天听天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回去。我可以派人送你到刷经寺。告诉你的丈夫,自己绑了,带着妻儿老小,到北京听问待罪。不然,大兵入金川,鸡犬难留!”
    “那就只好打下去!”
    “打?”阿桂仰天大笑,“你从金川到南京,从南京到北京,看到的只是天下小小一点。你就是个傻子,也该明白打是什么结果!”
    朵云略一思量,已经明白了阿桂的话。她仰起脸来,绝望地凝视着黯黑的天棚,忽然惨笑一声:“活佛!这是谁造的冤孽?我——”她纵身向柱猛地扑身撞过去,连柱上房梁上的浮土灰絮都簌簌纷纷落下……人,已是软倒在柱边……
    “啊!”阿桂和棠儿娥儿惊乍站起,都是大吃一惊。云姑娘柔弱,竟被唬晕了过去!劳环冰也惊呼一声,急抢两步蹲下身子,试试鼻息,又抚抚脉搏,查看了一下血殷殷的头部,说道:“桂中堂,她撞偏了,人还有救……”
    听见有救,棠儿紧得缩成一团的心才略放松了点,对劳环冰喝道:“有救你愣什么?叫你的人抬她到太医院,就说我的话,一定要好生相待!”
    ……人抬走了,几个人还在发愣,似乎在做一场噩梦。阿桂搓着手踱步沉吟,良久,长叹一声说道:“嫂夫人说的是。她不是节妇,却是个烈妇……这件事要立奏皇上知道——你不要写信告诉六爷——顺天府派狱婆子看护照料朵云。伤势不要紧,送她南京,由皇上亲自发落……”又温语抚慰叮咛了二人一会子,笑谓棠儿:“天快要黄昏了,台湾知府胡罗缨在军机处等我接见,高雄县令是纪晓岚的门生,有个叫林爽文的,在台湾闹白莲教,必得安排一下捕拿的事。我得去了。嫂夫人不是还有要紧事要说么?明儿午饭我回府吃,请嫂子过去说话,我的夫人上回还说,这么许久没见六爷夫人,想得慌呢!——咱们走罢。”
    丁娥儿和云姑娘直送三人出了广亮倒厦门,只见巷道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是顺天府派来的人戒严,阿桂问劳环冰:“是你叫戒严的?这是个偶然事故儿,北京城和穆安详,千万不要弄这些事,一惊一乍如临大敌,反而要起谣言。”
    “卑职没有叫这么着戒严。这里没有住大臣,从前防备不周是有的。从今晚起,顺天府增派一队人来巡逻,二位夫人只管放心门户。”劳环冰道。他一向奉职小心,还是冷不防冒出这么件糟心事,连凶手都是阿桂中堂亲自动手拿下的。正不知要如何处分训斥自己,听阿桂这么一说,隐隐对京师治安颇有嘉许之意,不禁如释重负,忙又笑道:“中堂爷训诲的是——卑职这就叫他们散开。”
    说罢未及转身,便见和亲王弘昼带着一群太监,有的抬着箱笼,有的提着鸟笼子过来,阿桂对劳环冰匆匆说了句:“你回衙办你的差使去吧——五王爷来了,这些人是给他净街的——五王爷吉祥,奴才给您请安了!”棠儿娥儿云儿也都忙蹲身万福。
    “别他娘来这一套了。”弘昼笑嘻嘻对阿桂道,又转脸对三个女人虚抬抬手道:“三位请起——别闹虚礼儿,我受不了——听太监娃子们说这里出了事。我想,人家男人到前头出兵放马,家里照应不好,我们是做甚子的?”棠儿见他一手挽着个开脸丫头,一手提着个鹌鹑笼子,笑道:“王爷真会享福,来串门子瞧客,还带着玩的!”弘昼大咧咧笑道:“这得谢谢阿桂,我虽然是留京坐纛儿王爷,阿桂办差没的挑,我乐得清闲自在。我一见麻烦事,一见人跟我说差使求官,脑袋瓜子仁儿都疼——这些箱笼里都是些尺头,还有点银锞子,她两人分了,一人一半。一家两对鸟笼子,一对鹦鹉一对金丝鸟,送她们——兆惠家的,海家的,就叫你主子这么站门口风地说话?也不往屋里让让——真是的!”
    丁娥儿和云姑娘还是头一次见乾隆这位亲弟弟。先是紧张,见他散漫不羁,大大咧咧毫无架子,说话随和风趣,又觉好奇,都听愣了。丁娥儿忙道:“恕奴婢失礼。奴婢们乍见王爷这么尊贵的人物儿,心里头拿捏——王爷请里头坐。”
    “什么王爷不王爷!你们不懂,生在皇帝家,就是王爷;生到乞丐家,就是讨吃的。还不是这回事儿?”弘昼嘻嘻笑着,满不在乎说道,“你们叫进去,本王爷倒不想进去了。六嫂,那些话——你跟我福晋说的那些,跟阿桂讲了么?”棠儿抿口儿微笑,说道:“本想遵王爷的命,去跟阿桂弟妹说的,这里遇上了,想说又碰了这么件事,没来及呢!”“那就我说吧,你任谁别再提这事儿——这些东西,鸟,搬送海夫人府里,你们滚回府里。”弘昼一头吩咐太监,一头竟从怀里取出一粒干肉喂手里的鹌鹑,“乖乖儿,吃,别吃得太饱,又不能饿得太瘦,你他娘的真难侍候——阿桂,上我的大轿,咱们走路说话,送你西华门,我回王府去!”众人见他这形容儿,要笑,都不敢。
    上了弘昼的八抬大轿,阿桂顿时觉得自己那顶四抬大轿比起来真是寒碜。按清制,文武百官位分再高,在京师重地不能坐八抬大轿。出京巡视倒是允许,但那轿也比不上这轿轩敞适意。柞木轿杠桐木镶板,对面两座,足可坐四个人,中间轿桌旁还可立一个小厮侍候茶水点心,原木色轿厢清漆桐油不知刷了多少遍,视如琥珀触之似玉,两边嵌着大玻璃轿窗,挂着明黄流苏金丝绒窗帘。座儿上还垫铺着丝绵软套,像厚褥子似的又软又松,……弘昼笑道:“满新奇不是?别说你,皇上的銮舆我也搭坐过,也比不了我这轿舒适!放下机栝,这上头还能搭蚊帐睡觉呢!——轿桌上的点心你随意儿用,回军机处就不用再吃饭了。喏,这桂花糕是今儿上午新打制出来的——这一碟不要动,是我喂鹌鹑的……”说着,拈了碟子里鸡肉糟黄豆丁儿又喂他手中那只宝贝鸟儿。
    “五王爷虽然平素不理政务,据我阿桂看来,打圣祖爷府下的阿哥爷,没一个比得五王爷深通无为而治的。”阿桂在弘昼面前已经熟惯了,毫不客气拈起桂花糕就吃,口中笑说,“五王爷您是通了性命之道啊!您不理的事,都是奴才们能料理的;您认真要料理的差使,没有一件不是事关军国根本的,也没有一件办砸了的。无为而无不为,这才是真懂了理治之本!”
    弘昼抚着鹌鹑羽毛,那畜牲被他伏侍得受用,铁嘴钩爪剔翎抖擞,咕咕舒翅直叫。弘昼笑道:“你这是马屁,也许是你的真心话。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反正我听得受用!不过我也知道,不少人叫我荒唐王爷,看戏串馆子,在戏园子里让猴子扮西施登台和戏子们串戏玩儿,恼起来在茶馆里和人揪辫子打架,高兴了喝一碗豆腐脑儿,丢五十两金子起身就走。这只鹌鹑,你知道多少银子?——八百两!”
    “八百两!”阿桂瞪大了眼睛:“那是五个一品京官的年俸!”
    “不错。”弘昼爱怜地看着这只小把戏,“还够买五个上上好的妙龄女丫头,置一处宅子,周济一百家穷亲戚……我知道它不值。它比人还值钱?不是的。可我适意!《红楼梦》里‘撕扇子千金作一笑’,晴雯宝玉是坏人?她撕得高兴!上回马二侉子来,哭丧个脸,说送了纪昀一对鸽子,值三百两。这鸽子听人奏乐,能按着节拍起舞振翅膀。过了几天问纪昀,纪昀说‘味道吃起来和别的鸽子一样’!……甚么都讲究个缘分,一勉强就出错儿的。”
    阿桂品味着这位王爷的话,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像是玩世不恭,又似乎蕴含着有个道理在里头,一时寻思不清楚话中真意,想着马二侉子曲心奉迎纪昀,纪昀却大嚼会跳舞的鸽子的样子,不禁一笑,说道:“煞风景,纪昀居然也焚琴煮鹤!”弘昼笑道:“这是马二侉子不会想事情。你高兴送了,他高兴吃了,这叫各得其乐。纪昀岂是焚琴煮鹤之人?他是军机大臣,心眼儿成千上万——第一,主子知道了必定大笑一场;第二,告诉众人他不吃马屁这一套——请客人吃老茧皮水角子,是诡谲不是滑稽,处今日之世,没有比纪晓岚这家伙更聪敏世故的了!”阿桂特意地被弘昼叫来同轿而坐,听他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笑言,略定了一下,笑问道:“棠儿嫂子的鸽子也叫人吃了?”
    “这正是我要说的话。”弘昼点点头,隔轿窗望着外边暮色苍茫中向后倒退的街衢,凝视街两旁向轿子驻足垂手鞠躬致敬的行人,他的脸色已没了笑容,幽暗的光亮下,显得有几分忧郁,“还没有宰,但已经有人打这个主意了。你知道,皇后娘娘生过两胎阿哥,头一胎没序名就夭折了,二胎永琏出花儿,九岁上薨了,都没有养住,第三胎这才两岁,太监们弄了个百衲衣送进去,说是给孩子压灾。那奶妈子不放心,先让自己孩子穿了三天,居然惹上了天花!”
    ……走得稳稳的轿似乎颠了一下,阿桂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这是出天花孩子穿过的百衲衣,有人谋害阿哥!”
    “皇后、陈氏、那拉氏一干后妃侍候老佛爷从驾在外,钮祜禄氏主持宫务。”弘昼眯缝着眼,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声调悠长叹息说道:“睐主儿你知道吧?就是魏清泰家的姑奶奶,赐名魏佳氏的那一位。怀胎已经八个月,每日挺着个大肚子帮钮祜禄氏料理宫务。钮贵主儿就叫她查问,不料那接百衲衣的奶妈子突然中风,瘫得不能动,不会说话,只能翻白眼儿。几个太监众口一词,都说是魏佳氏接的百衲衣!这样,黑锅她就背定了。钮祜禄贵主儿叫她说清白,可她又说不清白,只说见过这件百衲衣,谁接的,谁送的她一个也不认的。钮主儿翻了脸,告诉我要关起拷问,我说:‘不行!她怀着龙种,不定还是个阿哥呢——再说,奶妈子最清楚,不是魏主儿的首尾。’她说她主持六宫,有这权。我恼了,拍桌子骂,‘你是什么东西?我坐镇北京,是王爷,是堂皇正大的皇叔——你敢胡来,魏佳氏出事,我就敢叫内务府慎刑司拿你!’”
    阿桂听得心旌动摇,两只眼炯炯生光盯着弘昼,连大轿已经停落也毫无知觉。听外头太监禀道:“王爷、中堂,已经到了西华门外,请爷们……”
    “滚你妈的蛋!什么西华门东华门?站远点看着?”弘昼暴怒地朝外吼了一声,接着说道:“咱们就轿里说,缜密些——我一跺脚就回了王府,正遇六嫂和我福晋嘀咕,一问,是六嫂进宫,魏氏哭天抹泪向她叫屈,钮主儿让她移到寿宁宫后——那是专门黜罚有罪宫人的冷宫,黑心厨子冰凉炕……四哥——皇上子息上头本就艰难,要再作践一个阿哥,你我将来如何交待?”
    “现在移宫了没有?”
    “没有。内务府两头作难,里头有贵主儿,外头有我,两头顶着呢!”
    “奶妈子现在哪里?”
    “打发回家去了。”
    阿桂仰在软软的座垫上闭目沉思良久,瞿然开目说道:“王爷,这不但是大事,也很紧急棘手的——我的权管不到圆明园。这样,先派几个太监看护那个奶妈子。您随我军机处稍候片刻,我帮您料理这件事。”他按捺着心里的极度不安,压低嗓子说道:“皇上不在,宫里闹家务,全凭王爷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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