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第二天天气晴朗。

        早上八点四十五分。

        木棉花开得灿烂，花瓣呈嫣红色，从远处望恍如艳阳日的春桃，高瞻就站在这片武陵色下，一身简约装扮。

        他长得挺拔厮称，像一棵被细心照料长势甚好的树，寂静饮着罅隙中的日光。他等待得平和，偶尔被路过的人看上一眼也不显得局促惊惶，这更像树了，风吹雨打，树干都稳稳妥妥的，安定极了。

        一辆黑色轿车行驶近，后座车门打开。

        严旬安坐在车里对他道：“高瞻，快上来。”

        高瞻怔了怔，这与他设想的不一样。只是让她陪同自己悟挤公交车或者坐在臭烘烘的许多人坐过的出租车里，似乎不大像样。

        高瞻上车。

        车内温度适中，高瞻并不觉得冷。

        前面有个女司机在开车，目不斜视。

        严旬安升起隔板，朝他伸手，“把包放下吧。”

        高瞻将双肩包脱下来，并不熟悉车里装置的他只得将背包托着底放在她手上。

        重量不小，严旬安看了眼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面必然装了很多他带给妹妹的东西，她把背包放在面前的板上，一时有些恍惚。

        一直以来，他的妹妹就是他的命根子。

        他为她生，也为她死。

        “严同学，你吃早餐了吗？”

        严旬安将视线挪到他脸上，眼神有些空洞，像想什么想得回不过神，只是听了声音麻木的转过头来。

        高瞻不明就里，抬手展示从饭堂打包的早餐，“吃了吗？”

        严旬安眨了眨眼，恢复正常，“还没。”

        “在车里能吃吗？”

        “当然。”

        严旬安在高瞻拿出蔓越莓面包时，按了按钮，从两座中间的冰箱里拿出两瓶牛奶，道：“这种牛奶还可以，高瞻，你尝尝。”

        “谢谢。”高瞻接过浅啜一口，奶香非常浓郁，口感新鲜细腻。

        他心思微动，“严同学，这是什么牌子的牛奶？”

        严旬安动作一顿。

        高瞻笑说：“我想买给我妹妹喝，她正在长身体。”

        严旬安身高应该有一米七五，在南方比大部分女生都要高，除了先天因素外，大概也有后天喝优质牛奶的原因。

        又是妹妹。

        昨晚听到时暂不觉得有什么。

        但现在直面感受到他对他妹妹的疼爱。

        阴影处滋生的苔癣霎时间包围整颗心脏，逼得严旬安脑子迟钝，她慢慢的转了转眸子。

        ——这里是她的车，他在她车上，上了锁，他就彻底跑不了了。

        高瞻在严旬安沉默的时间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神色变得不大自然。

        是了，是她这几次与他接触都过于平易近人，让他忽略了两人之间的差距，以她的身份，喝的吃的定然很与众不同，价格自然也高昂，是他无法想象也负担不起的，光是手上这个精致特殊的尖塔状牛奶玻璃杯就值不少钱了吧。

        “你想知道？”严旬安突然出声。

        不知为什么，高瞻听出了隐约的恶意诱惑与压迫，本能脊椎发僵，他说：“不，不用了。”

        严旬安靠近来，鼻间是高瞻身上清淡的独特味道，形容不出来，混着阳光、柳树冒新芽的鲜嫩木香、流动的溪水还有墨香等气息，这使她心境平稳了些许。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

        “……”

        她的动作太明显了，想忽略都难。

        高瞻不着痕迹微微偏头，也嗅了下自己，除了淡淡的汗味，更多的她那边传来的幽香。

        “我流了些汗，抱歉。”高瞻说。

        “很好闻，我喜欢这种味道。”

        她凑得更近了，脸几乎要贴着高瞻的肩膀，他随着她的动作身子往后仰，拉开两人的距离，“严同学……”

        她疑惑抬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高瞻将牛奶横在两人中间，“我们，先吃早餐吧。”

        严旬安低头看了眼牛奶，坐了回去，思忖半会，说：“你请我吃早餐午餐，牛奶就当是回请，每日我让人送过去给你妹妹。”

        顿了顿，她说：“阿怜，我也可以这么唤她吗？”

        他唤他妹妹阿怜。

        “可以，”高瞻又说回上一个话题：“但这牛奶——”

        严旬安知他所想，“十块钱一瓶。”

        牛奶是严旬安家族买下了新西兰一处优质牛奶场空运过来的，外面根本买不着，随她胡诌。

        “每天送过去太麻烦了。”

        “不麻烦，平日里他们没事做。”

        高瞻看了看瓶子，又看了看她笃定的神情，没再继续说了。

        因为是工作日且避开了上班时间，一路畅行无阻，窗外风景由繁华富丽的城市逐渐过渡到略显破旧甚至可见田地的县城。

        快接近学校的前方路口在修，路道变得狭窄，行驶速度也慢了些。

        高瞻原是敞开着窗看变化着的熟悉的环境，见此时尘土飞扬，将半开的窗玻璃升起，转头与正凝视着他的严旬安四目相对。

        他愣了愣，说：“怎么了？”

        严旬安说：“等会我们到了，下去逛逛，行吗？”

        距离高应怜放学还有两个小时，眼下时间充裕，逛逛倒无妨，何况她先前就有过来游玩的意思，若只是让她跟着他陪妹妹吃一顿饭，他也过意不去。

        高瞻提前打预防针，“只是这会走不远，学校门口没有太多好看好玩的。”

        严旬安点头。

        下了车，行李等东西留在车上。

        高瞻与严旬安并肩沿着一条河道往学校走去，一路高大的樟树遮挡住了阳光，翠绿浓荫下，两道是小摊、各种小店，大概是没有客人也就是学生的缘故，显得有几分悠闲清净，三只胖嘟嘟的小花猫，窝在路边的小纸箱上晒树荫落下的太阳，懒洋洋的。

        近了，可以看到白底黑字写着校名的校门。

        这时正有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拿着鸡毛掸子从书店里走出来，恰好与高瞻碰上，“阿瞻。”

        高瞻笑了笑，“勤叔。”

        “你怎么过来了？”

        “今天学校放假，过来看看阿怜。”

        “哦，这样。”勤叔转头看向他身旁的严旬安，这个长相极为标志的女孩很吸睛。

        高瞻主动介绍两人认识，“这是我同学，严旬安，这是我邻居勤叔，他在这里开书店。”

        “你好，勤叔。”严旬安轻轻颌首，大方又矜贵。

        “啊，你好。”勤叔多看了她两眼，转而意味深远冲高瞻使眼色。

        男人，也是可以很八卦的。

        当着严旬安的面，高瞻不便多解释，对勤叔说：“我先带我同学逛逛，勤叔今天要晒书吗？等会我过来帮忙。”

        “啊不用不用，昨天已经晒过一次了，你们玩你们玩。”

        高瞻答应着，带着严旬安继续往前走。

        浓郁的饭香味从快餐店里飘出来，高瞻转头正要与严旬安说些什么，却见她有些漫不经心。

        “严同学，不舒服吗？”

        “不是。”

        “那，怎么了？”

        高瞻已经够关注她了，今天从见面到现在询问了她“怎么了”三次之多，但是仍不够，他还有其他人、很多人要关心，这使她郁闷烦躁，明明之前就——

        她压着负面情绪，摇了摇头。

        高瞻温声道：“我们去奶茶店休息一会？”

        “好。”

        进了奶茶店，高瞻给她推荐了自己以前唱过的饮料，建议她点常温，还拿来一个靠枕用带来的衬衣外套盖住放在她腰后面。

        “感觉好些了吗？”

        忙这忙那专心伺候着她的高瞻，让那些像乱线搅得一团的思绪消退了不少，严旬安点了点头。

        “不客气，”高瞻顿了顿，问：“肚子闷吗？”

        严旬安闻言一怔，终于明白他误会了，转而想到方才那些细致体贴的行为皆是从他家人身上习得的经验之举，又蓦地不大痛快了。

        其实严旬安性情冷清淡漠，平日里无情绪起伏，较之常人没有过多的表情，难得的高兴难过表现得也不鲜活灵动，她将绝大多数人拒之在外，由此也极少有人能明白理解她的心情。

        高瞻像正极一样，对她这负极有着天生的感知力。

        表面上，她似没有异样。

        但高瞻确确实实察觉到她的低落，即便它难以捉摸。

        高瞻说：“严同学，你心情不好？”

        严旬安又是摇头，却顺势说：“你给我揉揉肚子，行吗？”

        她记得的，他给他妹妹揉过肚子，动作很温柔，跟捧着一汪水似的，耐心又珍惜。

        他从来未这么对待过她。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都耿耿于怀。

        她想起很久在《飞鸟集》上看到的一句话：心是尖锐的，不是宽博的，它执着在每一点上，却并不活动。

        她亦是如此。

        高瞻见她像迅速枯萎的玫瑰花，在濒临死亡之际渴求着最后的希望的眼神，抿了抿嘴，道：“要不，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暖宝宝卖？”

        希望破灭。

        严旬安整个人暗淡下来，“不用了。”

        高瞻起身。

        “真的不用——”

        身旁的软沙发凹陷下去，也止住了她的话。

        高瞻伸手过来，手掌虚放在她腹部，“抱歉，严同学，我事先并不知道你不舒服，让你一路舟车劳顿了。”

        他脸上分不清是羞还是愧，垂着眸定定看桌子，桌下的手却熨帖的缓慢而轻柔的顺时针揉着。

        隔着两层布料，严旬安依然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温暖极了。

        “没关系，”严旬安趴在他先前用纸巾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上，仰着脸对他笑，像得到了充足阳光、空气和水的花儿，“我要谢谢你，高瞻。”

        高瞻挪开眼，“不客气。”

        高应怜放学走出校门，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哥哥，而是严旬安。

        实在是因为她长得太好看了。

        肤白身颀，清尘绝俗。

        《艺文类聚》中记载庄子所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穀，吸风饮露，乘云气，驭飞龙，游于四海之外。

        完全是形容这一女子的。

        高应怜深以为然，兀自点了点头。

        顺着她的目光，高应怜这才看到她身旁的男生，竟与她哥有七八分像。

        “阿怜。”男生出声了。

        “哥？”

        高瞻见她一脸诧异，似是不认识自己，颇有些无奈。

        “哥，你，我，她……”

        严旬安对她这反应却并不意外。

        高应怜与高瞻长得不大像，她更像他们的母亲，相貌偏寡淡，因为身体虚弱气血不足，脸色暗藏着一丝惨淡的白。但她眸子却非常灵动，滴溜溜在他们二人身上转来转去，携着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心。

        高瞻给妹妹解惑，“这是我同学，严旬安。”

        “我妹妹，高应怜。”

        “旬安姐姐好。”高应怜露出一个腼腆乖巧的笑容，她笑时倒看得出几分她哥哥的影子来。

        “你好，阿怜。”

        “我们先去吃饭吧。”

        三人顺着人流走得稍远些，抵达一家饭店。

        这家饭店饭菜价格对于普通学生来说偏贵，但仍有不少学生过来吃饭，幸而高瞻提前预订了一间包厢，倒用不着在大厅里抢座。

        等上菜的空暇时间，高应怜不止收到了哥哥带的饼干糖果书籍音乐盒，还有严旬安给她的礼物。

        是印着凯蒂猫的橙红色发带，严旬安还亲自帮她把它编进两条长辫子里。

        高应怜将手机屏幕当镜子照了许久，很是高兴，再一次谢过严旬安，末了唤哥哥靠过来，她睫毛扑闪扑闪望着哥哥，眼珠子却转到严旬安那边。

        高瞻看见她打开了手机里的照相机功能，明白她想拍三人合照，犹豫了下，他对严旬安说：“严同学，可以一起拍个照吗？”

        严旬安愣了愣。

        高应怜为数不多的爱好是拍照，不知他们认识的时间晚还是其他原因，那时候她照片的内容全是风景。

        没想到她这会还喜欢拍人。

        严旬安起身，直接坐在高瞻因偏倚着身子而空出的半张凳子上，两人肩并着肩，手臂贴着手臂。

        明显感到高瞻身体僵住，严旬安不动声色，问另一边举着手机的高应怜：“我入镜了吗？”

        “有，哥，你挡住旬安姐姐一半身子了。”高应怜提醒。

        严旬安又往他身上蹭了蹭。

        高瞻本能想往前缩，可前面是妹妹，他担心压着她使她注意到这边情况，终究还是没动，甚至还要顾及着严旬安因靠近而半悬空的身子，伸手虚环着她的腰防止她摔着。

        颇为难熬，但幸好照片无需用时过多。

        高应怜拍了照，十分满意，将照片看了又看，有些羞怯，“旬安姐姐，我加你微信，把照片发给你吧？”

        “好。”严旬安正有此意。

        高应怜又是腼腆一笑。

        饭菜陆陆续续上来，还有甜品。

        高瞻将点的桂圆红枣红糖水舀了两碗，端给这两位“娇弱”的女性，温声叮嘱着让她们多喝些。

        中间他出去上洗手间。

        严旬安碗里的桂圆红枣倒是吃得一干二净，剩了一大半红糖水，她径直倒在包厢里备着的烟桶里。

        高应怜震惊得瞪大眼。

        本来她就从未见过哥哥对女同学这么好：亲自舀汤、接受她的夹菜。而这女同学表面对哥哥温顺不已，暗地里却不听她哥哥的——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敢“反抗”哥哥的人了。

        严旬安看了高应怜一眼，理直气壮解释：“我喝不下了。”

        高应怜眨了眨眼，蠢蠢欲动，“我也——”

        “你得喝，”严旬安说：“你不喝，我就告诉你哥。”

        “……”

        高应怜耷拉着小脑袋，小声嘟囔着，“我也会告诉我哥。”

        “你告诉你哥，会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

        高应怜猛地抬头，“什、什么感情？”

        严旬安半支着下颌回视她。

        “旬安姐姐，你，你是我哥哥的女朋友吗？”高应怜终于问出了这一句话。

        严旬安不言。

        这是默认的意思了。

        高应怜消化完这个消息，脸上泛起略显傻气的笑容。她对这个未来嫂子十分满意。因为身体虚弱她常年被拘在家里，多是哥哥陪着她玩耍，被他带着读了不少书，对书中佳人才子、书生妖怪的爱情故事她有着朦胧而美好的想象与向往。

        现在，哥哥与严旬安便是她身边最为理想的一对啊！

        高应怜说：“那，旬、安姐姐，你为什么喜欢我哥哥啊？”

        “你哥不值得喜欢吗？”

        “我哥哥是很好，但……”

        高应怜年纪尚轻，但她不傻。

        严旬安这身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家庭能培养教导出来的。

        严旬安转了转眼，眸中蕴着柔而细碎的光。

        她说：“我不喜欢你哥。”

        “我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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