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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父亲喝了些酒,微醺着进屋躺下了,高瞻吃完饭也要上楼洗漱睡觉,母女俩窝在沙发上追爱情片,吃着甜食,他忍不住要提醒她们:“早点睡,别超过十一点。”

        这两人身体时好时坏,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动不动就感冒发烧,有时还需要去县城里的医院住一段时间。

        由此,高瞻对女性的最初印象是:脆弱的、需要细心爱护,需要清水浇灌,需要除草,需要透明玻璃罩起来,还需要一扇屏风遮挡穿堂风。

        她是那么脆弱!她还那么天真。她只有四根没用的刺,来抵抗这个世界……

        她们柔软得让他心里发热发烫。

        “知道了。”高应怜嘟着嘴回应。

        母亲回头看他,眉眼弯弯,“知道了。”

        第二天调了闹钟醒来,天黑得跟锅灰似的。

        高瞻听到楼下脚步声,穿好衣服下来,门前开了黄色的小灯,戴着头灯的高民回头,“不是说你不用去了吗?”

        高瞻还是说:“没事。”

        高民与江澹年轻时手头阔绰,不然也不会在乡下建了一幢漂亮别致的小别墅,只是自高应怜出生后,母女身体总不大好,医药费几千几万大河西流一去不复返,家里只高民一人有经济收入,由此高民也捡起之前种田的把式,伺候起水稻、花生、玉米等作物。

        高瞻动作麻利穿上水靴,等父亲开了三轮汽车出去,他关上院子的灯与大门,上了三轮车。

        爬过山坡,再过一条横跨在五米宽的溪流上的石桥,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黑压压的一片,有几盏灯——也是来采摘作物的,微弱如萤火虫,车灯照射的披着霜的杂草丛上,可以看到升腾的寒气。

        停了车,一起抬下大竹筐,父亲走进打理得一排排“x”字架的豆角田里。高瞻在田垄上,把父亲摘好的豆角接了放在竹筐里,来来回回走动,睁着眼睛瞧着交杂藤蔓中走动的父亲的光。

        过了不知多久,两个大竹筐满了,父亲也走出来,父子俩又合力把豆角抬上了车。

        也不急着离开,父亲“啪嗒啪嗒”抽了几口水烟,仿佛是充电,在田野里呼出团团白气,太阳慢腾腾升起来了,圆圆的微红像鸭蛋一样。

        父子俩都没有说话,却是靠得很近的。

        转了钥匙,父亲对副座上的高瞻说:“坐稳了。”

        然后向着朝阳驶去。

        满载而去,又满载而归。

        车上红红火火一大堆东西:对联、鞭炮、蜡烛香等祭祀用品、西红柿青葱猪肉鸡鸭鱼,吃的用的不少。

        高应怜刚刚起床,睡眼惺忪,听到车声跑出来迎,差点要摔了。高瞻眼疾手快扶住她,轻声呵斥:“急什么,”他顿了顿,端着她下巴左看右看,问:“昨晚什么时候睡觉?”

        高应怜心虚挣脱开来,跑到父亲背后,小声说:“十一点半。”

        高瞻严肃看她探出来的小脑袋。

        高民帮忙说情:“就一回,阿怜以后不敢了。”

        “对,我以后不敢了。”高应怜点头如捣蒜。

        “大过年的……”高民又说。

        “……”

        看在过年的份上,万事都能放宽限度。

        整理完东西后,也该给母亲煮药了,她还没起床,估计是昨晚陪着高应怜,这会睡意正浓。

        高瞻担心她会身体不适,熟稔从厨房的木柜子中取了两贴有御寒与强身健体作用的中药——这些药给之前动手术医生看过了,偶尔吃一两贴还是可以的,蹲在外头的小炉子边上生了小火看着。

        高应怜洗漱完与父亲做饭菜,等高瞻熬好药,菜也做好了。

        此时八点半。

        喊了母亲起来,吃了饭再喝药,一天上午就快要过去了。

        “阿瞻,你把这肉给你二舅叔家送去。”

        高民拎出一大扇排骨与肥瘦相间的猪肉。

        高瞻出门往左拐,从石子路走到泥路,冬日天寒,这里不下雪,晨暮间却有清霜,重重叠叠,日复一日,侵袭得泥路稀稀烂烂,踩下去要陷下一两公分,穿过大片竹林,终于走到一座小屋子前,很小的屋子,门敞开,一厅一室,一望到底,前院正搁置着各种破旧的家具,这会正在大扫除呢。

        高瞻唤人:“阿月。”

        一个小麦肤色、十分健朗的短发女孩回头,见了他笑了笑:“阿瞻哥。”

        “阿瞻哥。”她身边两个稍小的孪生男孩也跟着齐声叫人。

        高瞻抬手示意,“我爸让我带了些猪肉过来。”

        高月不接,“我妈去我姑家了。”

        想必是去借米吧?

        按理说,这年头不应该还有这么贫苦的人家,但高月家就恰恰是个例外。

        高瞻在心里微微叹息一声,把装猪肉的袋子塞在她手里,说:“拿着吧,等舅妈回来了,你再跟她说。”

        说完,也没等高月反应,他又蹲下来,把一大包水果糖与饼干捧到俩男孩面前,“阿文阿武,这是给你们吃的。”

        俩男孩子抬头看姐姐,等高月点头后他们才咧开笑,“谢谢阿瞻哥。”

        高瞻起身,又把一叠笔记给高月,“这些都是我初三时的笔记,你就要升高中了,应该对你有帮助的。”

        高月沉默接过,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考上了能不能读还是个问题。

        高瞻也知道她的情况,又说自己学校给成绩优异学生的一系列补贴,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回到家里,家人已经在午休了,屋里静悄悄的。

        高瞻轻手轻脚上了楼,他的房间里有扇东向窗,窗户半开着,冬天正午日头暖和,懒懒散散落在桌上一块亮光上。

        高瞻拿起手机,严旬安的电话正打进来。

        “旬安?”

        这一声称呼灭了严旬安大半的火气,她说:“刚刚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声音清冽,但高瞻不知怎么的,听出了隐约的委屈。

        “刚回来,”他顿了顿,“我跟你说了去亲戚家,没看到消息吗?”

        “你说二十分钟后回来。”严旬安闷声埋怨他的不守时,自动忽略了他说的“大概”。

        高瞻认下了这罪名,“抱歉,发生什么事了吗?”

        严旬安说:“没事不能找你吗?”

        “不是。”

        只是在他潜意识里,她这么急着找他,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我就是想你了。”

        窗户正对着屋后的小溪,南方气候暖和宜人,春日比春节来得快,万物复苏,溪边野草浓绿浓绿的,野花纷纷乱乱,生机盎然,映在附近水面上,而更为耀眼的铺在其上的是星星似的光。

        高瞻的心也在发着细碎的光,静静流淌。

        “我也……想你。”

        对面沉默了半晌,“我知道。”

        “我今天穿了你送的裙子,发给你看看?”

        “……嗯。”

        严旬安发了一段视频过来。

        暗红色的长袖连衣裙,使得清寒的相貌如冰携着火,继而被慢慢融化成水,她知道对面是他,因而镜头也沾了光,能摄下这片刻眉清目冷间的淡淡柔情。

        她原是离得远的,后来走近了,似乎是让觉得不能让他的目光放在自身之外的事物上,脸贴近镜头,这样的距离竟看不到任何毛孔,一双丹凤眼微挑,红唇轻启——

        “高瞻,你只能看着我。”

        高瞻心头一跳。

        镜头也跟着颤动,再稳定时已对着她的裙子,柔软的布料滑动,高瞻仔细看着,一时有些懵懂。

        但很快,一个答案冒了出来。

        裙子是往上提的。

        事实证明,高瞻的猜想是正确的。

        那一大片白皙如玉的肌肤让高瞻差点握不住手机。

        止于堪堪。

        严旬安又打电话过来,戏谑问:“喜欢吗?”

        高瞻猛地咳嗽起来。

        “喜欢吗?”

        高瞻不答。

        但有时候,沉默本身就是回应。

        撇开这个话题说了许多,挂了电话自动退回到原来的界面,高瞻点了“x”,给严旬安发消息:这种视频,不能随便发给别人。

        严旬安:你不是别人。

        高瞻坚持:就算是我也不行。

        严旬安过了好一会儿才妥协:好。

        高瞻放下手机,坐在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他有写日记的习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与树枝上一只不知道冻出来瞎乱晃的小黑鸟四目相对。

        鸟儿歪了歪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他低着头,耳根微微泛红,手上匆忙结束了这篇日记。

        最后一行字迹却无比认真:愿旬安新年快乐,吉吉利利,万事都如意。

        第二天在鞭炮声中起了个早床。

        高瞻家对面是水泥粗略筑的戏台,每年四五月份就有戏班子过来唱戏,旁边是一个庙。这里兴各种各样的小庙:太公庙、华公庙、严公庙等,两三公里就有一个,重要时节如清明、中秋、春节,光拜着八九个庙就要花费半天的功夫。

        下了楼,父亲已经在煮鸡跟猪肉了。

        高瞻自觉去拿香烛烧纸酒,还有一个绿色编织的专门用来放祭祀品的小箩筐。

        由远到近,道上能碰到好多来来往往的一样来祭拜的人。

        高瞻出入几次,又一次快到家就被高应怜喊住:“哥,你过来,你过来。”

        高应怜在家旁的一棵“神树”下,一手拿着小鞭炮,一手拿着细长的香,巴巴望着他。

        他笑着走近,接过东西,又走远些去,鞭炮短短的引子被细香微弱的火点着,在“噼里啪啦”响起前被扔得老远了。

        高瞻回头,高应怜还缩着肩捂着耳朵,他说:“不是说你贴福字就行了吗?这些哥来。”

        “贴完了。就差这一处没有拜,”高应怜蹲下,把树前的三杯酒浇到已经熄灭了的纸灰上,“我只是怕放鞭炮,其他还是可以的。”

        高瞻帮着她收拾,一起回了家。

        母亲在摘菜,父亲把熟的鸡夹起来放到大白瓷盘里装好,等下要去祖宅那儿祭拜列祖列宗。

        高瞻与高月拿出对联,糊好浆糊了,高瞻负责贴,高应怜则负责看——“左边一点,再往左。”——“低了低了。”——“偏到头了!”

        高瞻站在梯子上,手上的对联已经贴了又撕,他回头看妹妹,十分无奈,“阿怜,你先把身子站直了。”

        高应怜经了提醒,终于知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吐了吐舌,“好嘛。”

        等贴完对联,父母那边也弄好了,一家四口提着东西往小路去,打开封尘已久的祖宅,扫了下灰尘,摆上酒、鸡、猪肉与小青菜,再点上香火,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过去一年的旧事与对未来的祈望都在母亲缓慢如水的声音中随着飞扬起又旋转着飘落的纸灰,散到各个角落,先辈们能听到吧?

        “希望哥哥以后能娶个漂亮的嫂子。”高应怜煞有介事说。

        高民在这方面是热忱的,家族凋零,他又自小失祜恃,虽说村里大多姓高的,都算得上是远房亲戚,但本宗的就剩他一个人了,他吃百家饭长大,热切着渴望有自己的家庭,娶了妻子后因她身体原因,只生了两个高瞻与高应怜。他对此并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只是如果孙辈能热热闹闹的,那再好不过。

        “再生七八个小娃娃。”高民接道,枉然不顾儿子今年才十六岁。

        江澹推了他一下,嗔道:“你当生猪仔呢。”

        高瞻觉得好笑。

        他抬头望向外面野生野长的黄色小花,独自开得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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