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狗狗，爬起来，爬过来。”

        “哈哈，这太他妈也带劲了。”

        秋夜里，a栋男寝室顶楼上，十几个男生将趴在地上的人团团围住，有的打开了手机手电筒照明，有的拍照，有的嬉笑着摆弄地上的人。

        甚至有人在他的剧烈挣扎下又给了他几拳，把他打得意识不清，然后往他脖子上套绳。

        高瞻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身体没有哪一处不痛的，尤其是膝盖，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他们想让他支起四肢，别死气沉沉趴着，为此去踢他的脚后窝与手肘，却反而让他更无力。

        高瞻嘴角流血，下颌青肿，颧骨有被在地上摩擦出来的道道伤痕，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披散着，脖子被套上了绳子，勒得他脸红筋涨，几度要窒息。

        他看起来屈辱得确实像一条狗。

        高瞻出现了短暂耳鸣情况，仅看着他们不断开口咧嘴笑，听到的声音断断续续，严旬安那晚的话不停在他脑子里回放，回放……

        时隔三天，此时天上的月亮比那一晚的更圆更亮，将他此时的狼狈、难堪与耻辱照得清清楚楚。

        高瞻依旧挣扎着不肯面对镜头，头低得死死的，就此背过气去了。

        时间回到半个小时前——

        高瞻被催促着从浴室出来，带了一身水汽，头发还是湿着的。

        催他出来的人是室友周世。周世这个学期又跟他同寝室，深感晦气极了，明里暗里跟其他室友说他高一时的“光辉事迹”，三人又一同排挤他。由此，高瞻也甚少在寝室，能出去则出去。

        “总是怎么慢，跟个娘们一样磨磨唧唧。”

        周世骂骂咧咧拿着换洗衣物，撞开高瞻进了浴室。

        一般周五其他室友都会回家，高瞻这才痛快的梳洗了一次。

        这周周世竟没有回去。

        高瞻沉默着将头发擦干了再去洗衣服，刚坐下来歇息，就听到门被敲响。

        门口堵了十几个人，有些还颇为眼熟。

        “还记得我吗？”

        为首男生顶着一头扎眼黄发。

        不等高瞻回答，黄头发径直揪住他衣服领子往外拖。

        “你们要干嘛？”

        余景阳方才就在一直对面寝室张望了。

        黄头发一脸凶神恶煞，“少他妈多管闲事。”

        “这他妈可不是闲事。”

        “把手从我哥们身上拿开。”

        “这得看你小子有什么能耐了。”

        黄头发示意按住高瞻的几个小弟把他脑袋往墙上抡。

        “我□□妈。”

        余景阳怒不可遏冲上去，但到底一拳难敌众手又毫无援助，他只能像破布一样被扔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高瞻被拖走。

        余景阳趴在地上，狠狠啐了口血水，瞪着周围始终冷眼旁观的同班同学以及缩着室内探头探脑的周世，骂道：“看你妈，孬种！”

        很快他扶着墙爬起来，一瘸一拐回寝室拿手机拨电话，往b栋男生寝室楼去。

        “呕——”

        高瞻被疼痛催醒，肚子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不由弯腰捂着腹部吐出胃酸水。

        “他妈的，让你摆个动作这么难，不知道配合配合？”

        黄头发厚实的巴掌往他脸上抡，脸颊红肿得血丝几乎要破开皮肤流溢出水。

        “叫几声都好啊，不然我们怎么交差。”一旁有人说。

        高瞻咬紧腮帮。

        任由别人按着掰他的下颌也绝不开口。

        “唔……”

        高瞻疼得闷哼。

        裤子磨出洞，膝盖擦过粗糙的水泥地板，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血肉模糊，他本能去躲，但小腿在踩实根本无法移动，只能生生承受着剥皮绽肉的刺骨痛楚。

        “十根手指一根根掰断，我就不信这小子真有这么硬气。”

        有人蹲了下来，扯起高瞻的手。

        “住手！”

        方鹿松终于赶到。

        他站在楼道门前气喘吁吁，白衬衣迎风簌簌，明显是赶着跑过来的，身后还跟着余景阳，他说：“放开阿瞻学长。”

        黄头发自然知道方鹿松，只是整治高瞻是严旬安的意思，他一时拿不准主意，提醒道：“方小少爷，这是严小姐的事……”

        “我知道，我会跟严小姐说。”

        方鹿松性子温润爽朗，平时总是端着和煦的微，十分平易近人，这会见高瞻浑身是血的模样，也不由冷下脸来。

        “行。”黄头发也干脆，将高瞻放下，带众人要离开。

        “等一下。”方鹿松眼尖，注意到他们的手机，“把照片删了。”

        “这……”

        “我会跟严小姐亲自解释。”

        方鹿松不容置喙的注视着他们。

        众人得了黄头发的示意，低头删照片，余景阳这时都顾不上去扶高瞻，挨个上前去检查他们手机。

        余景阳粗中有细，高瞻高一剥了衣服拍照并发到校园网站上那件事，他能从旁人嘴里得知一二，先前在校运会上也看得出高瞻对此有阴影：面对镜头，他神情很不自然。

        检查完手机，余景阳返身回去，方鹿松已经将高瞻扶起来了，“阿瞻学长，你还好吧？”

        “还，还好。”高瞻回答，嘴角流出血。

        “好个屁。”

        余景阳总算知道，往日他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见高瞻根本无力行走，余景阳一把将他背起来，下楼梯时嘴里骂骂咧咧，“一群疯狗，主人指着谁就咬谁，真他妈是畜牲。”

        “一个个见钱眼开的狗东西，仗着有几个小钱，”余景阳顿了顿，瞟了眼方鹿松，“不是说你，方小少爷。”

        方鹿松摇摇头。

        打车到最近的医院。

        这才看清高瞻伤得有多严重，剥开衣服，没有哪处不青肿。

        万幸的是，情况没有严重到进手术室。

        外伤内伤，缴费拍片敷药，方鹿松与余景阳忙得不可开交。

        消毒水浇灌在高瞻磨秃噜皮的十指上，疼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得像张纸，低低叫出声来。

        “啊！”

        余景阳大叫，胖胖的护士阿姨正在给他手臂擦伤包扎，“喊什么喊，你朋友都没你叫得这么大声。”

        那能一样吗？

        高瞻是没力气叫了。

        余景阳看着床上陷入昏迷的高瞻，心沉了下来。

        过了一会，方鹿松缴费拿药回来了，后头还跟着神色匆匆的朱肖喜。

        “瞻哥！”

        朱肖喜叫得跟鬼嚎似的，所幸现在时候尚早，其他病人还没入睡，否则要被他惊醒。

        高瞻却没有醒，眉头皱得更深。

        “怎、怎么回事？”

        “高瞻打了麻醉药睡了，你可别他妈再嚷嚷了，哭丧呢。”

        余景阳没好气道，他对朱肖喜确实好脸色看了。

        主要是迁怒：朱云贞与严旬安关系匪浅。

        朱肖喜感受到了他的敌意，抿紧嘴。

        方鹿松给他们各自递了杯水，缓和一下气氛，转移话题问：“严小姐为什么会……？”

        “高瞻怎么惹到她了。”余景阳也问。

        朱肖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不肯说。之前他也总是口头上没事、无碍、不用担心。”

        朱肖喜说起一年前参加严旬安派对的事，事无巨细，一直到前段时间高瞻膝盖受伤以及多了张银行卡。

        三人沉默了会。

        “严旬安这个人性格阴晴不定又睚眦必报……前几天佣人偷摘了她一枝花，被她剁了一只手。”

        朱肖喜喃喃道。

        总不会，瞻哥真偷了她什么东西吧？

        方鹿松出声，“明天我会去跟严小姐谈一下的。”

        ……

        半夜里，高瞻是疼醒的。

        病房里的灯有些昏暗，隔壁床躺着守夜的朱肖喜，正摆了个大字睡得很沉，时不时砸吧了下嘴，似乎睡梦里在吃东西。

        高瞻甚至眼珠子转动都牵扯到痛觉神经，不由头昏目眩，他歇了许久，自虐似的又去看朱肖喜，去看头顶上的灯，窗口外头摇曳交错的树枝。

        十指包得严严实实，膝盖又火辣辣的，腹部还有记忆性的复习着当时内脏受到攻击的那一瞬间的痛楚。

        这一次，要养伤养多久？

        妈妈今年40岁生日在元旦节后一天，到时又要怎么掩盖？

        高瞻想着。

        新的一轮疼痛更加猛烈袭来。

        仿佛应和他的痛吟，外头的风更大了。

        夜色渗进来，一如那晚的月色，澄净如水，当时他望月许久，也思量了许久，最终迈开了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

        他内心充满不安，仿佛在走廊尽头，严旬安会再次在极怒之下，失控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当她安然无恙走出来时，他是暗暗松了口气的。

        而现在，高瞻想：他又做错了事，他不该在那里。

        可是，可是……

        高瞻难忍的闭上了眼睛。

        在医院呆了两天才回到学校。

        高瞻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像一颗偶尔还闪烁着光的星星彻彻底底沉寂了下来，成为了灰白的小石子。

        班主任与老师曾过来询问情况，朱肖喜随便搪塞过去，好奇的同学是没有的了，那晚知晓的人不少，避开了，现在就更不会主动来接触他们。

        高瞻的兼职都停了。

        高月有时想过来找高瞻，被方鹿松与朱肖喜费了很大劲才糊弄过去。

        过了两天，方鹿松带来消息说：“这阵子估计都不会见到严小姐了。”

        朱肖喜问：“为什么？”

        方鹿松的神情有些古怪，说：“我去找严小姐沟通，被拒之门外，恰好碰上了严小姐的二哥来看她，然后——”

        严乘风听了方鹿松的陈述，脸色极冷，他请方鹿松先回去，并说会给他一个交代。

        第二天，方鹿松就收到了小道消息：严旬安被严乘风带回了g市。

        方鹿松出于礼貌，说得隐晦，但朱肖喜大概能猜到一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也不用担心或是内疚，那是她的家人，而且有病治病不挺好的吗？”

        “什么？”

        朱肖喜咳了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心理，精神，有些问题。”

        方鹿松怔忡。

        他想起消息中提及到的，严旬安离开时歇斯底里的癫狂神态。

        料想她是十分抗拒去治病，应该有更加温和的治疗方式吧。

        方鹿松沉默了许久，与朱肖喜告别，回去教室上晚自习。

        朱肖喜却心情大好，迈着大步回到教室。

        高瞻正在座位上低头看书，健康的肤色映衬得身上的绷带更明显了，他眼帘下垂，薄唇微珉，安安静静阅读，与教室中玩闹嬉笑的同学完全处于两个世界，更加萧索落寂。

        朱肖喜瞥见书上的内容，问：“好看吗？”

        高瞻的目光从书上离开，看着他说：“很不错，谢谢。”

        朱肖喜昨天送了他几本书——汪曾祺的散文集，内容有趣行文活泼，人情味十足。

        缠着绷带的手指在书页上滑过，高瞻说：“事尽情显。”

        “什么？”

        “几乎是一件事一件物写完了，其中的情意也就明了了。”

        朱肖喜不明眨了眨眼睛。

        “就像《项脊轩志》。”

        朱肖喜又眨了眨眼睛，想到那节课语文老师读到这篇课文，哗啦啦流泪，搞得班上的女孩子也要红了眼，他“哦”了一声。

        “不可雕饰而自有风味。”

        “我家院子里也种了棵枇杷树。”

        难得高瞻主动说话，朱肖喜自然不会不能冷场。

        “我家只有一棵桃树，我出生的那年我爷爷种的，不过很少结果，而且结的果又酸又涩，我妈说是因为我小时调皮老要去攀扯树，把它更折腾坏了，”朱肖喜撇了撇嘴，“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高瞻抿嘴微笑。

        朱肖喜多日来悬起来的心终于稍微落地。

        他很担心高瞻的心理状况，那天的场景余景阳跟他描述了遍，光听着他都觉得义愤填膺又屈辱难堪，何况高瞻这个当事人。

        高瞻脖子上还有未消的红紫勒痕。

        朱肖喜不着痕迹移开视线，继续说：“瞻哥你别笑，明年要是结了果，我拿几个给你尝尝，保证把你酸掉牙。”

        朱肖喜瞥见他嘴角残余的笑意，话题一转说：“瞻哥，你别难过了……”

        一五一十转述刚才方鹿松的话，朱肖喜总结：“果然恶有恶报。”

        高瞻沉默不语。

        “我跟学校申请了住宿，等寝室下来，你就搬过来跟我住，还有余景阳、方小少爷，有我们仨在，谁再想动你，除非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高二的学习量大了，我有点吃不消，”

        这是事实，他的成绩有些下降了。

        见高瞻要张口，朱肖喜率先做出了退步，“我一周大概在学校住两三天，就跟方小少爷一样……”

        这些话语在高瞻心里如水上蜻蜓，泛了小小涟漪。

        是很好看的。

        “怎么样？”

        朱肖喜惴惴不安等着他的看法。

        高瞻点头，郑重说：“谢谢你，肖喜，谢谢你们。”

        朱肖喜嗐了一声，本想揽他肩膀，但担心碰着他伤口，只得拍了拍桌子，“客气啥啊。”

        寝室刚安排下来。

        余景阳与朱肖喜连自己的行李都没弄好，直接了搬高瞻的床铺衣物。

        “早就该这样了。”

        朱肖喜叉腰说。

        向来喜欢跟他对着干的余景阳也点了点头。

        朱肖喜颇为新奇兴奋，在余景阳帮忙铺好的床上滚了好几圈，宣布说：“晚上我们去吃大餐，庆祝一下同居生活的开始。”

        这话说得gay里gay气。

        余景阳好笑的给他后脑勺一下。

        方鹿松回到寝室，屁股还没沾上凳子就被拉出去大吃大喝。

        考虑到高瞻身上还有伤，朱肖喜叫了司机来接人，又订了饭店的包间——不然高瞻顶着一身的绷带，太招人注意了，朱肖喜可不愿让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高瞻。

        点的菜口味皆偏清淡。

        高瞻说：“你们想吃就吃吧，不用顾及我的，我不馋。”

        “我们可不像瞻哥你一样喜欢吃辣也能吃辣。”

        其余人深以为然。

        一顿饭，三个人轮流将高瞻伺候了个遍，且不容他拒绝：他的手握不了筷子，用汤勺也有些费劲，他们帮忙挑鱼刺，夹白切鸡肉，喂猪骨汤，甚至还想给他擦嘴。

        高瞻后仰头，神情极不自在，“这个真不用。”

        朱肖喜怕照顾过度了伤着他自尊，只得作罢。

        吃饱喝足。

        回去路上经过夜市，人流汹涌，在这里堵了好半会。

        “瞻哥，你想吃烧烤？”

        朱肖喜一脸为难。

        他注意到高瞻一直望着窗外。

        早知道就不打开窗让他闻着味儿了，医生说他不能吃烧烤等热气的食物。

        高瞻摇头，“要下雨了。”

        话刚说完，车玻璃窗上就划过一道道白痕，慢慢的越来越多，人群流散，躲雨收摊，呼唤小孩回家的声音被雨声打散，原先热热闹闹的街道顿时变得冷清又狼狈，像一个孤零零淋雨的孩子。

        “真准。”朱肖喜说。

        “刚刚，感受到了风。”

        “有什么不一样吗？”

        朱肖喜平时不大注意到这些。

        高瞻思索了下，说：“微凉。和平时很不同。”

        第一次学校过夜，朱肖喜兴奋得有些睡不着，拉着高瞻他们天南地北一通聊。一张嘴叭叭了说得口干舌燥，喝半杯水继续再战。

        余景阳不堪其扰，丢了个枕头过去，“歇会吧祖宗。”

        朱肖喜哼了哼，望向对面看题集的高瞻，问：“瞻哥，你觉不觉得我烦？”

        “不会。”高瞻头都不抬。

        “你瞻哥已经自动屏蔽你了。”

        “胡言狗语，”朱肖喜去求证，“瞻哥，你刚刚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说你小堂弟想穿粉色裙子，哭闹了一个上午家人都不同意，你偷摸着买了一条给他，后来被你叔叔逼问时，他却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将你供了出来。”

        复述得具体又准确。

        朱肖喜转头看余景阳，一副看吧瞻哥可把我放在心上了的得意表情。

        余景阳嘁了声。

        方鹿松从浴室擦着头发出来，见高瞻仍在看题集，不免钦佩他的勤奋，但提醒他适当用眼，“阿瞻学长，明天再看吧。”

        高瞻从善如流，合上书。

        到点关了灯，朦胧睡意在静悄悄的寝室中酝酿。

        像成熟已久的果实落地。

        有个声音飘出来，“瞻哥，为什么严旬安总是针对你？”

        周遭更静了。

        高瞻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

        就在其他人以为等不到答案时，高瞻说：“因为我自作聪明。”

        朱肖喜正要开口反驳，又听到他说——

        “以后，都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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