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严旬安开始沉溺于过往。

        清醒的时候不多。

        时间慢慢踱步走了两周。

        期间高瞻的到访与秦医生的治疗没有中断过，对于严旬安来说，都不过是雾中白影，虚虚晃晃，不值一提。

        严斯竹在这待了小半个月，偶尔到她面前挖苦她几句，比如恶劣的问她被关多久了；又在她缄口不言时嘲讽道：这可就难搞了，虽然你的声音算不上好听，但就这么哑了可怎么办啊？

        在z市玩了个遍，严斯竹拍拍屁股回g市去了。

        反正负责看守她的人是秦医生，与他关系不大。

        秦医生对严旬安尽心尽力，结合药物，所设的心理治疗多是温和放松的，多以一些日常琐事为开始话头。但严旬安并不配合，吃药是她唯一、最大的让步，她心情好的时候对秦医生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心情不好的时候恶语相向甚至动手。

        前几天，严旬安又迎来了躁狂期，秦医生如常聊天，说到今天在路上差点就撞上一个闯红灯的小男孩。

        严旬安阴恻恻的盯着他，说：那你怎么没撞死他？

        秦医生一怔，状似不在意淡道：那我今天可就见不到四小姐了。

        这句话像一点星火，点燃了一个隐埋炸弹的线引，点燃了她被囚禁在别墅的怒火。

        严旬安突然暴起，手边的东西霎时间粉碎，乒乒乓乓躺了一地，桌椅等家具东歪西倒。

        秦医生捂住被台灯砸疼的肩头，退到门边却没有离开，说：四小姐，稍安勿躁。

        严旬安粗粗喘气，这次倒没完全失控。

        一日雨天，天穹灰暗阴沉。

        高瞻进来时身上仍夹带些许水汽与冷意，雨太大了，雨水倾袭得他的发梢与裤脚雨水有些濡湿。

        他边擦头发边坐下来。

        潮湿的天气对他的膝盖很不友好。

        一如既往倒豆子似的报备朱云贞近日的行踪后，高瞻不动声色看了严旬安一眼，她今天似乎精神状态不错，浓密睫毛扇子般颤了颤，黑眸仿佛沁着微光，她在静静消化那些信息。

        高瞻起身往外走，要去讨杯热水喝。

        嗓子较往常干涩刺痒，是要感冒的征兆。

        “去哪？”

        严旬安第一次主动问他。

        高瞻脚步一顿，没回头，“喝水，还有吃饭。”

        时间有限，他连吃饭都顾不上，一下课就过来了，秦医生常以一个人吃饭无聊的理由邀请他一块用餐。

        高瞻等了一会没听见声音，回头看，严旬安正眸光沉沉审视着他，他低下头，“……有什么事吗？”

        “在这吃。”

        高瞻忍不住抬眸看她，见她因他的迟疑而不耐的蹙起眉头，这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沉默了片刻，他答：“知道了。”

        转身出去。

        秦医生被禀告两人要在房间用餐后很是诧异，随即笑着揶揄高瞻，“也是，我打扰到你们了，小情侣之间一起吃个饭很正常。”

        “又剩我孤家寡人了。”他故作忧伤感叹。

        高瞻神情莫名。

        佣人将饭菜送进房时，秦医生还特地在门口观察了下，直到严旬安眉端厌烦稍露才离开。

        雕花实木门重新合上，又一次留给他们二人空间。

        跟之前的相处大不相同。

        之前两人各自为营，远隔几米，谁也融不进谁，现在却要近距离做着同一件事情。

        饭菜摆放在一张不大的桌上，五菜一汤，多数是荤菜。严旬安也喜欢吃肉。

        高瞻看到严旬安端起碗筷后，才动手去夹自己面前的梅干扣肉，他也只动这个，其他的不碰——保不准严旬安会因为他碰过其他菜而嫌弃发怒。

        严旬安素白的手托着银花纹瓷碗，小碗里只有三分之二的精细米饭，她夹了块牛肉放在嘴里，面无表情咀嚼着，咀嚼的速度很慢，一块肉在嘴里停留了约一分钟才咽下。

        高瞻谨慎的多吃饭少夹菜。

        一碗米饭显然还不能满足正在长身体的少年的胃口，但碗见底了，他就放下碗筷了。

        正要站起来。

        严旬安又问：“去哪？”

        高瞻答：“过去那边坐坐。”

        这里的椅子偏低矮，他屈着腿，膝盖上结痂的伤口最大限度拉扯得几乎新生皮肤要迸裂，且考虑到她可能不喜欢被人瞧着吃饭，他要离远些。

        严旬安睨了他一眼。

        高瞻会意，坐了回去。

        过了一会，她也放下碗筷。

        面前的饭菜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严旬安垂眸看着桌上的饭菜，悠悠道：“其实，梅干扣肉是我最喜欢的菜。”

        高瞻身子一凛。

        严旬安突然轻笑一声。

        高瞻却硬生生听出孤独来。

        其余时间里他不知晓，但在他三天一次的短频率造访中，她一直呆在房间，与谁都不亲不熟，佣人自然也不了解她的口味嗜好，因此这盘她喜欢的梅干扣肉被放在离她最远的位置——他的面前。

        高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吃。”

        话题一转，她看向自己的碗筷，这是让他解决自己的残羹剩饭。

        高瞻没动。

        “快点。”

        室内温暖，却不防有一丝寒气渗入。

        高瞻沉默中妥协，端起了她的饭碗。

        “还有菜。”

        芹菜牛肉、酸醋排骨和红烧肉都是烧得味道极好的菜，只是被冷淡时间过久，吃起来不免有些粘腻恶心。

        “远瞩。”

        高瞻咀嚼的动作一顿。

        严旬安随意拨动着碗里的汤匙，姿态疏懒，动作清雅自成。

        可这两个字——

        “不一样的亲昵称呼，是这样吧？”她直直看他，像是真的在提问疑惑，粉唇微张，“正如秦医生说的，小情侣需要私人空间，那也需要特有的称呼吧？”

        高瞻握着筷子的指节泛白。

        “我问你，是不是？”声调遽然冷冽刺骨。

        脑子处于混沌之中，所有的思绪都拧搅在一块，犹如各色混杂，成了无意义的灰，再难辨原来。高瞻以为过了很久，事实上，才不过五秒的时间，他听到自己答：“是。”

        诚如那时她在顶楼楼梯间与他说的，他是一条重新被取名的狗。

        高瞻此时清楚而深刻得到这个认知。

        昨天交了医药费，那张卡只剩下二十万了。

        他又能回答出什么呢？

        严旬安挑眉，似乎诧异他的识相。

        高瞻心里满是悲哀，方才对她的稍起的怜惜与心疼显得格外可笑，正如她那日说的，她用不着他可怜。用不着。

        佣人进来收拾餐具时，秦医生又站在了门外，四五十岁的佣人阿姨瘦瘦小小，端起沉重的汤瓮很是艰难的样子，高瞻忍不住搭了把手。

        严旬安却在这时出声，“远瞩，你这样会帮倒忙。”

        明明是提醒高瞻，佣人脸上却顿时出现惶恐，主家认定办事不力，小心翼翼从他手上接过汤瓮放在推车上，退到一旁等待发落。

        秦医生不为难她，“出去吧。”

        佣人答应了声，快速退下。

        高瞻极力平复心里的不适，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他看向严旬安，舌头打了个转，唤道：“旬安。”

        严旬安嘴角隐隐一抽。

        秦医生听到两人的新称呼倒是诧异了下，很快恢复正常，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挽留高瞻，“明天周六，不再多留一会吗？”

        “不了，晚上我还有事。”

        高瞻又看向：“旬安，再见。”

        “后天我会再过来看你的。”

        严旬安下颌绷紧，像是因他离去而生气。

        秦医生笑了笑，“那阿瞻要早些来，我们四小姐很期待跟你见面。”

        他这话说得要多假有多假，不过谁都没有戳破，没必要，各带着自己的目的演一场谁都不在意的戏，堪堪如此，罔顾其他。

        高瞻坐车离开，回望被雨后雾岚与黑夜深深笼罩着的这座别墅，再一次觉得很不舒服。

        轿车停在医院前面的路口停下。

        高瞻谢过司机，在花店门口站了一会，一众白的红的粉的鲜花在冬季里被照顾呵护得娇嫩，它们只负责展示自己的灿烂，无需理会人世间的沧桑。

        “要买花吗？”

        穿着白色围裙女人从店里走出来问。

        高瞻摇头，“不用了，谢谢。”

        这些花，现在看来，已经碍眼至极。

        母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再昂贵的药物也无济于事，却仍要投入，现在的她吃得很少，虚弱的躯体已经承受不住负荷消化的重担了，不时需要打营养针、挂葡萄水之类维持生命养分。

        她的身体瘦得跟这季节随处掉的菩提叶子，一经风雨，混着泥土，且枯萎且现可怖的黑斑。

        前天一场小雨，给她原就薄弱的生命再次降了温，胸腔积水压迫着胸腔，使她胸闷背疼，整夜都无法入睡。

        高瞻坚持要过来陪夜——他从未被父母允许陪夜，他们总是以学习重要的说法来劝他，他却放心不下。

        但这一夜过去，他认识到了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因为他在，母亲再痛苦也要忍耐着、控制着不露出狰狞的表情，他也是压迫她神经的其中因素之一。

        东边天空露出点点鱼肚白时，高瞻望着床上好不容易睡下的母亲，心口涨得酸痛。

        ——

        高瞻再如何疲惫难过，仍要过来面对情绪变化无常的严旬安。

        所幸朱云贞现在都很“安分”，

        但这并不意味着严旬安的躁狂会消失。为了减少她无处发泄过多精力的情况，秦医生给她安排了一些消遣：炒股、游戏、甚至短暂恢复了她对自己名下几家公司的运营掌控。

        严旬安躁狂发作能持续几天不休不眠，她在开发公司的新项目后又专心致志把精力投入到股市上，赚得盆满钵满。

        即便如此，她还会出现各种状况。

        这时，严旬安一心一意将手里的鲁班锁轮流组合拆卸，拆卸组合，动作越来越利落，越来越快，也愈发得急躁。

        她抬头看向不远处靠墙浅眠的高瞻。

        他这几日似乎都特别疲乏，眼下一片青灰，方才报备朱云贞行踪时语速也慢了不少，惹得她摔了几个靠枕。

        严旬安把手里的鲁班锁扔过去，砸到他耳边的墙壁，他一下子惊醒过来，那么高大的人，条件反应减少承伤面积缩在椅子上，眼中带了些水汽与迷茫，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但严旬安没有多少同情心，冷硬说：“吃饭。”

        高瞻起来去唤人布菜，坐久了酸麻，他的身形踉跄了下，只得扶着墙不自然的挪动。

        针一样的视线扎在后背。

        严旬安冷眼旁观，“蠢货。”

        高瞻脚步停了两秒，照常行走，回来时还看都不看地板上的鲁班锁。

        严旬安今天的胃口很大，两碗饭吃得干干净净，肉都解决了一大半，还冷眼瞟高瞻，让他把自己面前的里脊肉饼端过来。

        高瞻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据说心理疾病会导致甲状腺机能亢进、胃火旺盛从而暴饮暴食。

        看着她一顿风卷残云，他犹豫了下，还是找了秦医生过来。

        果不其然，秦医生很快制止了她，没过多久，高瞻有幸目睹了她犯恶心大吐特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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