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高瞻路上几次要下车，都被严旬安用眼神给遏制住了，她的瞳色很黑，眼白也极为纯粹，端得细长睨人，有一种神明俯瞰众人的淡漠感。

        凡人抗拒不了神明的意愿。

        在阿怜陆续发来了母亲进食完恬然入睡的照片而严旬安再次提到一百万后，高瞻终于妥协。

        抵达二十公里外的目的地。

        剩余的钱又扫了回去，高瞻万分感激并诚恳道谢：“谢谢师傅了。”

        “嗐，没事，后生仔用钱别太大手大脚。”

        高瞻点头答应，跟上严旬安。

        她腿长步子迈得快，只在他们片刻说话的功夫里就要进酒吧去了。

        酒吧位于一条巷子尽头，门面不大也不如想象中的富丽奢靡，仅有一个暗蓝色的壁灯静静闪烁着，透漏着有几分诡谲。

        天色随着时间的流淌变得灰暗，门前已有两三个、两三个人扎小堆聚在一起说话，或者勾肩搭背形态暧昧，大冬天的，目光所及的女孩子穿着暴露，仿佛这个季节的寒气侵袭不到她们。

        严旬安走过去，已有些人认出了她，神情胆怯又期待观望着，都没敢上去搭话。

        高瞻脚步一顿，又立即跟上。

        推开这酒吧的门，从幽静逼仄倏然切换到沸腾得几乎算是混乱的热闹：搅乱心跳的电子音乐震耳欲聋，悬顶巨大的摇头灯等震动闪烁，近门的吧台后面调酒师耍杂技般摆弄着几个银色的酒盅，摇头晃脑、尖声大叫的或在角落亲吻的男女。

        沸反盈天。

        严旬安步履不停巡睃着，人群中尚是清醒的，迫于她的威慑纷纷让路，而那些喝得神志不清的，色胆横生，有个脸颊酡红的男子痴痴笑着伸手要来攀她，高瞻正要上前阻止。

        严旬安直接夺过身旁的人手上的啤酒瓶抡到男子头上，并一脚将他踹倒，无数酒杯被波及砸落在地，乒乒乓乓，响声不绝回荡，一时间众人鸦雀无声。

        时间静止了两秒。

        倒地的男子后知后觉捂着伤处痛呼，他的同伴也纷纷过来似要同严旬安“讲道理”。

        高瞻不着痕迹上前。

        严旬安却对此漠不关心。

        “严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循着声源抬头望去，二楼栏杆上倚着一个曼妙的女人，随着探身的动作胸前白皙丰满微露，她轻轻呼出一口烟雾，对台上的dj比了个手势，声音戛然而止。

        “我找云贞。”

        严旬安的声音更加清楚传入众人耳中。

        女人神态疏懒，染了红色指甲的手手轻敲栏杆，说：“她啊，”女人顿了顿，似在回忆，“兴许在是包厢。”

        严旬安闻言，面色微沉，径自往后方包厢走去。

        这个酒吧是club与ktv的组合，后方还有台球室。

        被踹男子的同伴们要拦她，被服务员截住了，女人不在意道：“把他们丢出去。”

        又对dj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接着奏乐，接着舞。”

        这句流行语说得颇合乎场合。

        女人似乎被自己逗笑了，望了眼严旬安离去的方向，笑得更厉害。

        严旬安挨个打开包厢，迎来了一阵又一阵陌生人的慌乱与惊呼，搜遍了全部包厢都没有找到朱云贞，她转向更后方的台球室。

        高瞻左腿膝伤疼痛加剧，只得扶着墙吃力跟上严旬安，终于，她在一间台球室门前停下，高瞻堪堪稳住身子，也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

        “真的不跟我试一试吗？”

        一个稍微成熟的女声。

        “离我远点。”

        这是朱云贞的声音。

        她的声音与性格很不一样，是娇软的，像春日里的生长良好在枝头蹦哒探头的黄鹂鸣叫，辨识度很高。

        言语中毫不掩饰的厌恶蔓延出来：“女的跟女的谈情说爱，你他妈恶不恶心？”

        高瞻看了严旬安一眼。

        走廊灯光昏暗，反衬得她似久浸于深潭中的白玉，清清冷冷，连松散垂落的鬓发都带着一股凉意。

        她似乎没有受到那些话的影响，只是如山水一抹淡云的嘴角微微下压，下颌绷紧，纤细修长的指蜷起来。

        里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恶心吗？哈，我以为你不介意。”

        朱云贞嗤笑：“你以为？”

        “我以为，你百无禁忌，毕竟——”尾音拉得很长，意味深长，“你不是跟那位相处得很好？”

        朱云贞半晌没出声，后来吐出的话堪比冰渣，“没兴趣。”

        女人始终没恼，“如果你突然改变主意了，不妨找我试试，我的技术——还不错。”

        “滚吧。”

        推门而出的女人，见了严旬安，她神情一滞，毕竟方才还在挖墙脚，只是严旬安没有理会她，她灰溜溜的合上门离开。

        室内静悄悄的，起了稍重的脚步声，稍重，越来越近，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询问朱云贞怎么了，朱云贞带着情绪回答没事，男子温声安慰着她，两人交谈愈发粘糊。

        潮湿的唇齿相触声逼迫耳膜，时大时小。

        严旬安的脸愈发得白，手背上青蓝色细小的经络微鼓起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朱云贞对同□□恋之间的抗拒与厌恶，也不是她第一次听到她与男人的动情□□，她甚至见过她事后衣衫不整的模样，她知道，她脖子手臂胸脯都会沾染上那污秽的吻痕，像开得灿烂的向日葵爬上了恶心的蠕动着的虫子。

        可，次次都让她极为难受。

        她屈服着，隐忍着，伪装着，对她也对严家那些人，每天三餐吃着犯恶心的药物，半夜里舍弃尊严爬出狗洞，千里外狼狈驶车回来，在商场任人践踏，只为了见她。

        没意思。

        很没意思。

        严旬安又一次产生这样的认知。

        嘴角上扬的弧度承载了讽刺与可悲。

        不知是哪儿来的风呼呼往走廊里灌，高瞻在旁边僵硬的换了个姿势，小幅度抖动身上的寒意，在商场那会他去试衣间把外套脱了，没来得及带出来，仅穿着一件短袖t恤与妹妹织的棕色毛衣。

        两人沉默的听着这段并不短促的耳鬓厮磨，直到有人从里面推门而出。

        是一个顶着黄头发的男生。

        高瞻身形一僵，别过头去。

        “旬安姐？”

        “高，瞻？”

        男生一脸迷茫。

        数次听从严旬安的指使去殴打侮辱高瞻的人是他，而现在严旬安与高瞻又凑在一块，看起来相处得似乎平和，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旬安？”

        朱云贞听到声音探出头来，她身后还跟着英俊的男子，二十岁左右，衣领松松垮垮，嘴唇有些红肿。

        可想而知，他就是方才同朱云贞拥吻的人。

        严旬安抬眸望进朱云贞眼中，朱云贞竟慌乱得低下头，像转移话题一样问：“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严旬安直直凝视她，半晌才答：“才来。”

        朱云贞“嗯嗯”了几声，瞥见一旁高瞻，又问：“你怎么也来了？”

        目光在两人间徘徊了下，她惊奇道：“你们，一起来的？”

        “是。”

        严旬安视线仍落在朱云贞脸上，平静投下一颗炸弹，“我跟远瞩，正在交往。”

        这句话使得在场的人都静默了一下。

        黄头发男生默默缩到角落。

        英俊男子不明所以，偏头看向失神的朱云贞，搂着她的肩膀，俯在她耳边，状似私语问：“怎么了？”

        朱云贞没有理会他，径直问严旬安，“真的？”

        严旬安没有回答，与她对视。

        朱云贞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首先挪开目光，干巴巴的笑了笑，对高瞻说：“那恭喜你们了。”

        “我真的没想到，你们居然……”她说着话，似终于消化完了这个晦涩难懂的信息，脸上的笑意加深，显得真心实意，“不过还是要恭喜你们。”

        她倒没怎么直面面对或了解过先前严旬安附加在高瞻身上的报复，因此对他们突如其来的交往接受度还挺高的。

        高瞻沉默。

        朱云贞上前拉起高瞻与严旬安的手覆在一块，微微喟叹，“我体会到了一种嫁女儿的心酸了。”

        很快她又笑了起来，小虎牙狡黠，“为了庆祝你们在一起，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朱云贞挽着严旬安的另一边手臂往前方热闹的bar走去，还回头催促愣在原地的男友以及小弟跟上。

        隔着严旬安，她苦口婆心，对高瞻道：“我们旬安比较慢热，你要多体谅下她，相处久了你就会知道旬安其实很好相处，你只要对她多用点心，她就会……要是让我发现你惹她不高兴了，我就……”

        朱云贞停顿了下，“不给你好果子吃。”

        “听到了吗？高瞻。”

        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着的严旬安，几乎是失魂落魄，飘离得仿佛一个灰暗影子，高瞻只敢匆匆瞥一眼，缓慢点头，声音渐渐消失在越来越近嘈杂的蹦迪声中，“听到了。”

        两只相握的手，在坐下后默契的掩在于沙发松开。

        玻璃桌上的杯酒随着音乐一震一震，桌底下的灯光呼应着头顶上射来射去变化无常的效果灯切换色调：红蓝绿紫……使得身在其中的人，思想散漫甚至是混乱。

        “高瞻，来——”

        朱云贞凑过来，隐隐约约听清了些什么，某些字眼却被消音了似的，只看到她端着一杯酒。

        是要他喝的意思。

        高瞻又看了看身旁的严旬安，她仍无动于衷。犹豫了下，高瞻接过酒一饮而尽。

        朱云贞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回头笑嘻嘻与男友说话。

        高瞻咳了咳，酒的度数不高。他偶尔会陪着父亲饮几杯村里人酿的白酒，酒量练得还行，只是这酒有些呛。

        朱云贞喊来几个人一块玩骰子，几个五几个六喊着。规则很简单：是猜一共有多少个一二三四五六，输的喝酒或者喝双倍的酒。

        高瞻不明白他们怎么玩得这么起劲。

        “高瞻你也来玩？”朱云贞见他瞧得入神。

        不叫严旬安是因为她从来都不参与这些。

        她也觉得这游戏无聊。

        高瞻摇了摇头，“我看着就好。”

        朱云贞也不强求。

        严旬安与高瞻瞧着天差地别，但在这会却格外显得和谐——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和谐。

        也好，互相有个陪伴，不孤独。

        严旬安静静的看着他们摇骰子、猜拳甚至有时玩欢脱了泼酒，而高瞻低头查看手机消息。这喧闹纷乱如湍流的气氛带不走这两具磐石。

        过了一会，高瞻突然被其他人塞了一手白红纸条。

        他这才注意到，四周的人都拿着这些纸条，高台上的dj正拿着麦克风带动气氛，“左边的朋友们，让我听听你们的尖叫声，右边的朋友们举起你们的双手！”

        朱云贞也将纸条递给严旬安，大声说：“我才知道了这么个说法，白纸条祭奠旧情人，红纸条企盼新恋情。旬安，你扔红纸条吧，你跟高瞻才刚开始谈恋爱，要好好的谈下去啊。”

        仿佛远古某种祭祀。

        众人抬起双手摇晃，同时高声呼喊。

        随着音乐律动的渐渐加强，人声愈发沸腾，巨大电子屏上炫目的五星四角图案切换频率越来越快，随着dj的一声吼，最终抵达到高潮——

        众人纷纷空中抛洒纸条，红红白白，纸张吸收了五光十色，在半空中绚丽夺目，像下了一场轰轰烈烈无休止的烟花雨。

        纷乱而扭曲的人群，兴奋嘶叫或哭喊的声音，巨大波浪般的音乐一一将其淹没。

        这里极尽奢靡混乱。

        高瞻欣赏着这样一场别样的雨，余光中，严旬安仰着头，精致的下颌抬得很高，修长纤细的脖子掩于白色毛衣与乌发中，她没有看这场狂欢，一双眸子似乎黑得映不下任何东西，半阖着眼，眼睫拈向灯光犹湿。

        严旬安手里攥着的纸条没扔。

        高瞻也没扔。

        他人的欢乐还在延续。

        严旬安起身，朱云贞问：“要走了吗？”

        严旬安看了她一眼，说：“去洗手间。”

        高瞻犹豫了几秒，跟了上去。

        走廊上人不少，有烂醉如泥倒在地上，也有两人拥在一块亲密得舌唇相贴，高瞻在女洗手间外等待的过程中，看了下手机，阿怜发消息来说妈妈睡醒了，正与来探病的王戌时聊天。

        高瞻正要回消息，一只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突然横亘在手机屏幕上。

        将长发染成五颜六色的男人吐出烟雾，笑问：“小帅哥，约吗？”

        高瞻愣了一下，摇头。

        男人啧了声表示可惜，倒没有继续纠缠，夸张扭着胯离开。

        许是过于新奇，高瞻呆呆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直到严旬安从洗手间出来，一错不错的盯着他。

        高瞻问：“怎么了？”

        “你不是喜欢我吗？”

        高瞻愣了下。

        “不喜欢了？还是说，你的喜欢也那么廉价，随时都可以转移到任何一个人身上？”

        走廊人来人往，乌烟瘴气。

        有人还没赶到洗手间就在门口直接吐了，白花花的呕泄物。

        严旬安皱了下眉，不待他回答就径直越过他。

        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她直奔出口，临走前朝朱云贞所在的卡座方向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离开。

        外面冷风呼呼，将带出来的纷乱吹散。

        从小巷子到明亮的广场，再至热闹的夜市，高瞻在后方隔着两三米跟着，看严旬安漫无目的的游荡，不惊不扰。

        终于，她停了下来，回头看他。

        “我饿了。”

        她只是在平静陈述这话，落在高瞻眼里却是另一幅画面：喧闹的人群背景前，她白衣黑发鲜明，说话时都是习惯性抬着下巴，一贯孤傲冷清，这时兴许是疲倦得没力气维持保护色，孤冷也发疲发软，眼尾微垂，完全是要人疼爱的娇气模样。

        高瞻问：“吃汤粉？”

        左手边就是一家汤粉店，人不少，但店面也相对大，有空位子且看起来卫生环境不错。

        严旬安走了进去。

        高瞻用桌上的抽纸擦拭桌子残余的一点油脂，等她坐下来，清洗两副碗筷又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严旬安默不作声看着。

        终究还是没动手将热茶推倒。

        等了一会，高瞻问：“要吃什么？”

        “随便。”

        高瞻一怔，蓦地想起初三男同桌偷偷谈了恋爱，偶尔跟他说恋爱的苦恼，比如与女孩子出去约会时商量着要去哪儿要吃什么，她总是说随便。

        随便到底是什么？

        男同桌愁眉不展，但不可否认，这是一个甜蜜的烦恼。

        高瞻极力擦拭不合时宜的乱七八糟的念想，抬头看墙上贴着宽大的菜单，一一报出来供她选择，才说了几个她就不耐烦，“第一个。”

        高瞻点头，招来服务员点餐。

        很快就出餐了。

        两人静静吃着汤粉。

        严旬安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吃河粉不是直接用筷子夹了放嘴里吸溜，而是放在勺子里，再夹一块肉或者是猪肠青菜蘸点油盐一块吃下。

        这种吃法像喂小孩，她喂她自己。

        高瞻不经意看了几眼。

        其他人也在看，她出众的相貌很难让人不关注。

        这也是上餐快的主要原因——后厨的师傅都探头出来看了。

        严旬安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筷子，高瞻习惯性要接过碗，被她冷声截住：“你做什么？”

        高瞻僵硬的收回手。

        他忘了，这不是在严家，她不需要他帮忙解决残羹剩饭。

        未来得及生出其他想法，高瞻不得不庆幸自己吃得快，又跟着严旬安出了汤粉店，见她徘徊不定，他说：“不早了。”

        将就九点了。

        严旬安瞥了他一眼，“你可以离开。”

        高瞻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夜市，炸鱿鱼烤番薯等浓郁的油脂味混在一块，倒比酒吧中的烟酒味要好受得多了。

        夜市尽头的交叉路口旁边有个小公园，公园里空地上有人正在卖唱，身上挂着电吉他，吉他箱子打开着放在面前——已经有一些硬币钞票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唱舒缓老歌像在翻一段遥远的回忆，充满眷恋与沧桑。

        严旬安为此留步，她似乎也被带入了回忆，

        高瞻在不远处的花坛围栏砖坐下。

        这个季节，很多花都不开了，却不至于枯萎，枝叶萧索，有一茬秃噜噜的细枝条戳到了他的腰，他挪了挪位置，再去望严旬安。

        严旬安停留在攘来熙往中，枯树一样站立着，有些孤独，还有些寂寞。

        不多时，一行人走了过来。

        那群保镖可算是找到她了。

        还有秦医生。

        听不太清楚秦医生同严旬安说了些什么，只见严旬安突然看了过来，秦医生也朝高瞻招了招手。

        高瞻走过去。

        秦医生说：“我们要回去了。”

        秦医生神色如常，似乎没有因为他们的出逃而生气。

        高瞻点头，“我去医院。”

        “我让——”

        “不用，我自己坐车，公交车很快就来了。”

        “那行吧。”

        秦医生看向严旬安，严旬安没有什么话要对高瞻说的，首先迈开脚步，对于重新被拘回去她倒是配合。

        高瞻看着他们上了车，车内顶灯熄灭，严旬安模糊的剪影很快消失在车流中。

        高瞻在附近买了三支糖葫芦。

        这时一首歌唱毕，男人又换了首年代长久的情歌：

        “但愿我会就此放下往事忘了过去有多美，

        不盼缘尽仍留慈悲虽然我曾经这样以为，

        我真的这样以为，

        为你我受冷风吹，寂寞时候流眼泪，

        有人问我是与非说是与非，

        可是谁又真的关心谁关心谁会关心谁，

        谁会关心谁。”

        这首歌叫，为你我受冷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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