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高民死了。

        爸爸死了。

        那天，高瞻工作总是心神不宁，客人要点的柠檬茶他却稀里糊涂上成了西柚水，一号桌的菜端到了十七号。经理过来特地问他需不需要休息，同事张来娣假装戏谑道：左眼皮跳福，她今晚就勉强请他吃饭送福气吧。

        高瞻拒绝了。

        中途休息，他给所有的亲朋好友打电话，妹妹在家读书，爸爸去厂里干活，肖喜跟他爸妈在国外旅游，景阳去上海给他姑姑当跑腿……大家安然无事，只是他依然感到不安。

        到了下午。

        一通急促的电话拉断他紧绷的心弦。

        王戌时声音低沉，断断续续：“阿瞻……民叔他……”

        高瞻头脑一片空白。

        至此，大山倒塌。

        往后所有的风雨都劈头盖脸冲他席卷而来。

        表三叔公说：那会他扛着锄头正要去自家田里，隔老远就发现父亲骑着一辆摩托车，速度挺快的，才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连人带车摔进了马路边的田里，走近了也没见人起来，才发现不对。

        附近没什么人，马路一道长长扭曲的车轮印子。

        高民是走神摔进去的。

        他挣扎过，大腿下都是泥，腰侧有泥，手上也有泥，他朝田埂边走了几步，没走到那，脑溢血，死了。

        他死前在想什么？

        会不会有走马灯环节？

        想他孤贫无依的前半生；想他病弱死去半年多的妻子；想他一对尚未成年的乖巧的儿女；想他一生没做过坏事，为何会活得这么艰难？

        他不是去上班的，像那种坐在清凉办公室中的才叫上班，他在因照料生病的妻子多次请假时已经被辞了，他去工地里干活，除了核算工地工资外，他还要搬砖抗水泥袋。

        他要赚钱，要赚更多的钱还债，还要给他的儿女更好的生活。

        他们不比别人，他们没了妈妈。

        他可以说是被活活累死的。

        父亲躺那里，脸色青白，上面有着小擦伤，更多的是灰色的疲惫，深沉而肃穆的劳累。

        妹妹醒着哭，又哭着昏过去。

        又下雨了。

        送走妈妈的时候，也下着这样一场蒙蒙细雨。

        此时的高瞻并不知，往后数次悲痛难忍的别离，常伴着雨，以至于在他余生中，每逢雨天，这些记忆便会随着淅淅沥沥雨声漫上来，一点一点将他淹没蚕食，永无止境。

        他现在只能茫然的看着，看着父亲。

        父亲脸上的皱纹，竟如此深刻，两道法令纹就像黑色粗大中性笔画上去的一样，那双宽厚又粗糙的手，指甲盖里还藏着泥沙，没有任何起伏的胸膛，好像有一股比冬天还要悲凉的风从中灌了过去。

        高瞻看了许久，端来一盆水给他擦拭身上的污垢。

        “阿瞻，”村里跟父亲要好的钱叔过来了，忍住悲伤拍了拍高瞻的肩膀，道：“你先跟我出去一下。”

        去哪？

        在前往旧街棺材铺的路上，混着雨水，道路泥泞不堪，有一段路只能下车走。

        高瞻全身几乎都湿透，鞋子里渗进了很多水，越走越沉，抬步也越来越吃力，眼前白色的雨雾无尽萦绕，弥漫着一种要人长久走下去的气息。

        棺材铺的老板与钱叔交谈了一会，说的什么，高瞻似得了病一样，听得模模糊糊，始终不得要领，最后老板的一声叹息捶如他心头。

        几副棺材杵在堂中，对来人虎视眈眈。

        他爸一个人来买妈妈的棺材时，也是这样的光景吗？

        面对着这些棺材是害怕多一些还是凄悲多一些？

        高瞻喉头滚烫。

        原来棺材的木材要这么讲究，母亲病死用的杉木，父亲横死，则要用槐木安抚他的怨气。

        高瞻不想知道这些东西，他极度剧烈喘气，是一路抬棺的缘故，是快要窒息的缘故。

        一直回到医院。

        高瞻看见了，一只苍蝇落在了父亲脸上，肮脏的苍蝇，可笑的搓着两手。

        可笑的搓着两手。

        高瞻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被掐住了的脖子倏然得了自由，他梗着脖子，猛地挥动手臂，用力的挥动着手臂，想要抓住将他爸拖入深渊的苍蝇，仿佛只要抓住它，他爸就能活过来，睁开眼活过来。

        他爸原就没有闭眼。

        他到死都不舍得闭眼的。

        高瞻终于崩溃，趴在他爸身上，像个孩子似的闷声哭起来，为了不吵醒隔壁房间的妹妹，他还要隐忍着不发出太大的声音，“爸，爸，你醒醒，醒醒，看看我，看看阿怜，看看我们，爸……”

        他只能无助的喊着爸爸，哀求着怎么也不会改变的事实改变，除此以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镇上的卫生院破旧，他喑哑的哭声从病房流溢出来，在走廊中回荡了许久，久久不息。

        后来，入殡，出殡，掘坟，填土。

        半年前，高瞻这么送走母亲，如今，也这么送走父亲。

        母亲喜欢的花开遍了她的坟前，如今，也开遍了父亲的坟前，一如他们生前亲密无间，不分你我。

        高瞻看着在王戌时背上的妹妹，又看着自己手上的新泥，他沉默的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收回手，不愿雾水将泥土冲洗掉。

        后来的一段时间如同雨水，都是白茫茫的。

        高应怜整日都在流泪，高瞻陪着她，不言不语。

        兄妹两人，常常坐在窗户前，无声的遥望着溪后坟墓，一坐就是一整天。

        王戌时每日按时按点送来的饭菜，只是他们吃的不多。

        他们总是父母卧室里不肯出来，仿佛只要呆在里面，就呆在了那段父母还在的日子里。

        桌上是父亲摊开了的日记。

        最近的日期是出事前的一天，八月二十号。

        父亲写着：阿怜最近渐渐在恢复，饭量终于正常了，只是，她这正在长身体的年纪，还要多吃一些，只有吃得饱饱的，才能健健康康，健健康康的……晚上阿怜跟阿瞻视频，我看了阿瞻几眼，就知道他怎么回事了！前几天让他去买几件新衣服，他当场答应了，这会穿的衣服领口还是皱巴巴的。他借口说穿来睡觉的，我是不信的，再者，也没有穿破衣服睡觉的道理。无用！我这个做父亲没什么用！钱，钱，还要再赚钱！明天再去问明哥还有什么活干……澹澹要是知道我们的孩子苦成这样，应是要哭的，我是怎么都哄不好。澹澹，你可先别我梦里了。不，还是来梦里罢，你还能去哪里哭呢？外面冷，你的身子骨受不住。

        八月十二号。

        阿怜今天跟阿瞻他们去游乐园玩了，这是澹澹离开后她第一次这么高兴，头上的兔子气球回到家也舍不得摘，抱着一个比她还要大上两倍的娃娃说要放在她床上，放了她睡哪？我劝了几句，她才作罢。她说哥哥有了喜欢的女孩，那个女孩很好看，只是不大爱说话，不喜欢哥哥。

        阿怜有些难过，我听的也有些难过。阿瞻，我的儿子，生活已经这么难了，情路也要这么难吗？又深感到自己的无用！

        再往前，是母亲离开的半年里，父亲记下了忙碌疲惫的生活工作，对儿女的担忧，还有妻子漫长的极致的想念，多数一天内写了好几页，或许他半夜里实在睡不着了，也只能如此发泄压力与思念。

        又往前，母亲生病期间，父亲从未在外人甚至妻儿面前透漏的祈盼，都尽数落在这些薄薄的纸张上，他拜过土地爷，礼过佛，他抄了很多佛经，说只要妻子好起来，一生不沾荤腥。后来母亲病情加重，他怒而骂佛，骂都是混账装模作样的东西，笔迹很深，恨意深切。他又跑去教堂求上帝了。

        在这本厚厚的日记里，如山般坚毅的父亲呈现出了另一面，傻气，脆弱，几近疯狂的渴求，深浓的真切的悲伤。

        高应怜翻看着日记，目睹着父亲在过去的每天里，如沙崖一天天崩塌，泪水冒了又掉了，掉了又冒。

        高瞻眼眶通红。

        “还要看……”高应怜哽咽着，神情恍惚。

        书架上还有数十本类似的厚厚本子。

        父母尊重各人隐私，夫妻间不曾翻看过彼此的日记，也教导着自己的儿女如此。

        但如今，也只能从这些遗物中怀念他们了。

        一点点追溯到过去。

        兄妹在这个房间里罔顾时间的流逝。

        高应怜的眼睛已经肿得暂时不能久视物，高瞻的声音沙哑，读着父亲的日记：“……女儿出生了，小得跟老鼠似的，哭的声音更小。这一回都遭罪了，我的妻女……”

        “澹澹生病了，医生说是哮喘性支气管炎，要住院观察几天，带阿瞻去看澹澹，应该是吓着他了，下午要离开时阿瞻哭着不肯走。买来了一个黄色气球才勉强哄住。我把阿瞻绑在后背背着，气球捆在车后，骑摩托车回到家时，阿瞻已经睡着了……”

        “……我和澹澹打算要个小孩，我们正在努力。今天在屋后整理出了一个小菜园，澹澹喜欢吃蔬菜，这是好事。但我看有些孕妇闻到肉味会吐，希望澹澹不会如此。我过几天要去买十五只小鸡来养，等她有了身孕，鸡也就长大可以吃了，我要把我的妻儿养得健健康康的，我们的条件是允许的。明年就是狗年了，这个生肖很好，生一个小狗崽，我们一家三口一起生活，以后的日子一定会更好的。”

        日记中还夹扎父母往日互通的情书——

        “……我深爱着你，我希望能够娶你，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与我一起组建家庭，相信你对我也有一定的了解，我渴望家庭，对此是十分真诚的……”

        “1988年2月15日，明天就是除夕了……艰难啊，好艰难啊，寂寞啊，好寂寞啊。难过是寂寞的，快乐是寂寞的，怎么就我从小没有了爸妈？”

        读到最后，高瞻泪流不止。

        到此为止，他跟妹妹也没有爸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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