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房间昏黄的台灯亮着。

        从纱帘透进来的天色，灰蒙蒙的，将曙未明。

        右胸口有些沉重，黑发铺在上面，往下横亘着一只白玉似的手臂。

        高瞻知道是严旬安，他熟悉她的一切，迷迷糊糊间想要搂紧她，却在触及到她的前一秒，一股异常熟悉的气味灌入他鼻口，他的手僵住。

        理智回笼。

        他捂着嘴，按住翻腾搅动的胃，努力克制着轻手轻脚下床，然后快步进了洗手间，关上门，对着马桶大吐特吐。

        “呕……”

        昨晚的食物已经消化完了，能吐出来的只有苦涩的胃酸。

        持续吐了好一会，高瞻才终于停歇，脱力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他冒了不少冷汗，呼吸仍急促，似乎有人跟他抢夺氧气，肺部难受，胃部痉挛，喉咙也火辣辣的。

        洗手间的气息与卧室的截然不同，是自然而带着湿润的树木清香，令他疲软的身子、混沌的头脑稍微好受了些。

        “高瞻，你在里面吗？”

        外面传来严旬安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昨晚嗓子过多使用的缘故，倒不是因为痛而叫唤，是要讨他爱怜，疼惜。

        “……在。”

        按了马桶冲洗按钮，高瞻扶着墙起来，正对着一方镜子。

        镜中的他眼角泛红，嘴唇微微浮肿，裸露的上身嵌满了吻，从脖子到胸口、手臂，再延伸至腹肌，耻骨，随意套的黑白条纹中裤下——他不惯裸睡，应该是□□结束后稀里糊涂穿上的，也是密密麻麻的吻痕。

        “我可以进来吗？”

        隔着一扇门，她的娇柔与小委屈，渗了进来，渐渐盈满这方空间，使他浮在了半空中，无法不着地。

        目光落在自己搭在盥洗台上的手上，原本有烟头烫疤的虎口干干净净，甚至昨晚还被她亲舔吸吮过无数次，吻痕已经消退了。

        “醒来……没有看见你……”

        高瞻断断续续接收着她的“控诉”。

        应该是等了半晌也没得到他的安慰，严旬安有些不高兴，不满了，拧动洗手间的门把手。

        没开。

        他进来前就锁了。

        “高瞻，你在里面做什么？”

        磨砂玻璃上的人影晃动。

        高瞻看了片刻，解了锁。

        门后的严旬安身着白色半透明的吊带睡裙，肤上青紫痕迹隐隐约约，她倚着门框，完全没有了刚刚折腾门锁的精神劲儿，透过半掩目的披散长发，幽怨的看着他，“高瞻……”

        她在装可怜。

        尝到甜头后，她变本加厉了。

        高瞻撇开眼，突然问道：“昨晚，房内用的什么香薰？”

        严旬安要靠过来的动作一顿，但很快就恢复了平常，伸手揽着他的腰，“怎么了吗？不习惯吗？”

        “那我以后不再用了。”

        高瞻对她避而不谈的态度倒不意外，握着她的手腕，将她从自己怀里剥离，“我昨晚，不正常。”

        他是醉了，但没醉得那么厉害，也不会那么冲动。

        “什么不正常？”

        言辞不吞吐，眼神不闪烁。

        高瞻仔仔细细看着这张平静的脸，半晌，他往后退了两步，不堪重负似的，深深吸了口气。

        “高瞻，怎么了？”严旬安上前。

        高瞻看着她，“香薰有问题，对不对？”

        “高瞻，不——”

        高瞻打断她仍要辩解的话语，沉声道：“掺了催情剂，是不是？”

        他一步步剖解，也是在一次次给她认错的机会，可无论多少次，她都不会主动承认。

        严旬安神情一滞。

        纵使是知道了谜底的猜谜，在明确揭晓后，依旧给人猝不及防的沉重伤痛，高瞻下颌绷得紧紧的，半晌，他问：“我不愿意和你一起吗？”

        “非要使这种手段？”

        “确保万无一失，是吗？”

        说到最后，他实在难以忍受，眸色沉沉的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从喉中挤出来，“你简直无可救药。”

        他们之间所有不快的源头，便是她在十八岁生日宴上误食了类似的腌臜东西，连同想要帮忙的他也这么被算计了。后来分别多年，她为了挽回两人关系，又反过来利用她曾恨之入骨的东西来逼迫他。

        他对这东西极为厌恶，厌恶到有过度应激反应，头晕呕吐，甚至胃炎发作。

        现在，没了那些曾经，她却还是要用这方式欢爱。

        恶心，极其恶心。

        她完全是病入膏肓。

        严旬安脸色早已发白，双唇颤抖，苍白的辩解着：“我不是，无可救药……”

        高瞻在门口站定，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一如记忆中他看她的最后一眼。

        那时候，严旬安与高瞻、朱云贞刚刚从一场性质极为恶劣的绑架案中获救，三人都受了很重的伤：高瞻大腿各被挖了一块肉，差一点就再也无法站立；朱云贞被□□，身心受到了很大创伤，而严旬安则流产了。

        高瞻得知她没了孩子后，一直消极治疗，任由大腿伤口再次发炎溃烂，严旬安陪着朱云贞，疲惫不堪，心情烦闷不已，又见他一副要死不活，直接对他发了一通火。

        他坐在床上，无动于衷。

        严旬安真是恨透了他爱心泛滥，总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难过，口不择言道：一个未成形的胚胎，都算不上是人，且那是她的东西，她想打就打了。

        多日来，他唯一一次有了反应。

        他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样的眼神太过复杂了：无奈，失望，憎恨，厌倦以及哀伤，甚至还有一丝解脱。

        严旬安竟被他看得落荒而逃。

        第二天，却是他的死亡通知将她催回来的。

        高瞻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不知行动不便的他是如何做到的，将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被褥整整齐齐，室内的花也搬到了窗外围栏，桌腿旁的不锈钢盆里是大量的新积的灰，热乎着，还有未烧尽的报纸边——他收集了大量的报纸。他坐在轮椅上，穿着他妹妹织的棕色高领毛衣，无声无息的趴在桌上，下巴半藏在领口里，温温柔柔的。

        他的面容是平静的，平静得没有对世间的半分不舍与留恋，平静得如一粒尘埃，缓缓起了，又缓缓落了。

        桌上还有一张纸，三行字不长不短的字，不是什么遗言。

        他没有遗言。

        字句的内容，只是对医护人员的感谢与致歉。

        严旬安不曾得到过只言片语。

        他就这么看了她一眼，就独自决绝离开。

        以永久长眠的方式。

        就这么一眼。

        现实与记忆惊人相似且重合。

        骇得严旬安心跳骤停。

        她瞳孔微缩，不管不顾去执他的手，几乎要哭了出来，她胡乱求饶，“我会改，高瞻，我不是无可救药的，我会改，对不起，你别放弃我，对不起，别抛下我，我会改的……”

        高瞻沉默着。

        她却死死抓着缠着，即便自己已经摇摇欲坠，像干枯的秋叶，只要一阵风便能将她刮落。

        如此脆弱不堪的严旬安。

        如今到底是浸润了她两年多的珍重与爱护，高瞻的心还活着，还会疼，因此刚才那么生气，他扶住她发软的身子，“你先起来。”

        “高瞻……”严旬安含着泪望他。

        高瞻只得顺势半蹲了下来，将她脱落在手臂上吊带拉起来，擦拭她脸上的泪水——真就是金疙瘩，让财迷的他心疼。

        他微微叹了口气，态度软化了些，“等下吃药，好吗？”

        昨晚什么防护措施都没做。

        严旬安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高瞻抿了抿嘴，有些心虚道：“避孕药。”

        虽然是她主导的这场□□，但不代表他无咎。

        严旬安怔怔的看着他，半晌，悲痛渐渐退却，眼神也恢复清明，继而转为深邃，她摇了摇头，“不。”

        她抚摸上自己平坦的小腹，仿佛那里已经鼓胀起来，已经有一个小生命驻扎了。她脸上带着美好的希冀，她不喜小孩，希冀的是其他。

        她说：“我想要一个孩子。”

        冷却的泪水沾在他指尖，让他思绪沉闷起来，“如果我不想要呢？”

        严旬安闻言，迷惘了。

        但很快，她坚定说：“你不会不想的，就算……我想要，我想要的。”

        高瞻：“我们现在的年龄没办法登记。”

        “那些只是形式……而且我们可以去国外登记，还有很多办法能让孩子上户口。”

        “我们还在读书。”

        “我们养得起孩子，我会赚钱，我们会有很多钱，提供给孩子最好的物质生活条件。大学课程并不紧凑，带孩子绰绰有余。”

        “我没准备好担任一个父亲的角色。”

        “你喜欢小孩子，有爱心也有耐心，我一直都知道的，你不需要特地去学习准备，就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高瞻听着她看似妥当缜密的回答，心里愈发苍凉：所以他的想法与意见，其实不重要。

        她谨慎而严密构建的美好未来，不允许谁将它破坏，连被划入她未来中的他也不行。

        催情剂，做愛，生孩子，一环扣着一环。

        她依然一意孤行，毫不妥协，死不悔改。

        “所以，你不会吃药是吗？”

        严旬安仰着脸，“我想要孩子，高瞻，我想要孩子。”

        这样苦苦哀求的姿态，像极了殷切渴望成为一个母亲的柔弱女子。

        高瞻看着她许久，“你不是想要孩子。”

        严旬安摇头。

        纵使表面不承认，她心里头确确实实如他所言，她想要的是，他永远留在她身边。而只有两个人的孩子，能起到这样的作用：他喜欢孩子，必然会想方设法给孩子一个健全的家庭、阳光舒适的环境，这就意味着他会与她结婚且不离不弃，他甚至愿意为了孩子，积极去抵抗着他自身的所有负面情绪以及一颗求死之心。

        一个接近事实的猜想，早已盘桓扎根在她心里许久：如果当初她没有流产，尚有一个亲人在世，他就不会决绝赴死。

        这个猜想，每每闪过，都让她彻夜难眠，无法安息。

        严旬安呢喃着：“不，我想要……”

        她想要他活着，活着陪着她。

        高瞻却是在自嘲：他竟还试图去改变她，纠正她。

        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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