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严旬安终究还是低估了晁欣等人对她的影响。

        高瞻远在z市时，她对待晁欣他们暂且能做到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她以为他们已然无关紧要。

        可高瞻如今的到来，同时也将那段尘封已久的回忆一一打开，又或许说，记忆的门从来都没有锁，所以她再难去忽略。

        严旬安甚至心生胆怯与悔意：提前带高瞻过来见他以往的“好友”，包括社团里的一个女生——林黛。

        林黛被戏称林黛玉，除了名字相仿，她一副一步三喘的柔弱、喜欢诗文、悲春伤秋也是典型的林黛玉作风。

        当时，高瞻从她身上看到了几分已逝母亲的模样，对她多了几分亲切与好感。

        如果说晁欣是高瞻的知己，那么林黛则可以算是他正儿八经的红颜了。

        她是真正让严旬安产生不安与危机感的女人，当然，彼时的她尚未真正知悉自己对高瞻的感情，只是耿耿于怀高瞻对林黛的偏袒与维护，又因此，两人发生过诸多争吵与不快。

        这也是严旬安为什么会带高瞻过来社团开会的缘由之一——她要炫耀，对，就是炫耀。

        理智上，她是做不来这种幼稚无聊的事情，但有关于高瞻，她无法保持理智。

        她就是要光明正大、轰轰烈烈的炫耀高瞻，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高瞻。

        但当高瞻接受着众人的注视，包括他与林黛目光稍微接触时，她表面不显，实则暗暗揪心，唯恐两人在她的眼皮底下又生出情愫来。

        培根随笔中写到：《圣经》将嫉妒称为邪恶之眼，占星术士则把星辰的邪恶影响称为凶象，直到现在都有人认为，嫉妒的行为会让双眼放光。

        严旬安凝视着完全没有任何互动两人，眼睛亮得不容小觑。

        直到会议终于结束，回到酒店。

        高瞻从浴室出来，严旬安仍立在落地窗前。

        整个g市繁华璀璨的人间夜景由此俯瞰，银河似的珠江在夜空下幽幽流淌，十年不转，百年不变，静观世事无常。

        严旬安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寂。

        高瞻心中泛疼，从后面拥住她，是十足十的给予依靠的姿态。

        “在想什么？”

        从遇到晁欣开始，她就不高兴到现在。

        高瞻知道她不高兴，也知道她不想透露其中的缘由，出于对她的尊重，他并不过问，他给足了她开解自己的时间，只是时间差不多了，她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他认为他有必要干预一下，避免情况恶化。

        严旬安喃喃答：“在想以前。”

        触及到她仍有些湿润的发尾的手微顿，高瞻望向窗外闪烁着五颜六色斑斓灯光的小蛮腰，沉默了半晌。

        她口中的以前，大概是他现世所经历的以前是不一样的。

        “想到了什么？”

        严旬安微微垂首，似是思及不痛快的回忆，她抿了抿嘴，声音低低，失落难掩，“想到了以前，有个女孩子跟你告白。”

        在以前高瞻的谢师宴上，她恰从g市回来，不知为何，急着要见他要向他宣泄烦闷的情绪，刚赶到酒楼，便看到高瞻将朱肖喜与余景阳送上车，自己一个人往学校回走，没一会儿便碰到了等待已久的李晓薇。

        她记得，那是他们班的文娱委员。

        那是一个不出彩的女生。

        但严旬安对她印象深刻。

        大概是因为，她让她又一次直面而深刻认识到，高瞻也是一个多方面都优秀的男孩子，也曾，令他人暗自心许且魂牵梦绕。

        严格意义上来讲，李晓薇当时的告白更像是表诉衷肠，她并不奢求什么，甚至因为自己不曾主动帮助过高瞻而内疚不已，哆哆嗦嗦的表达了自己的愧疚，又语无伦次的述说着一开始他扶起摔倒的她的感谢，最后并真心实意鼓励他说：他真的很好，好道自己都能喜欢了很久。希望他能振作起来，不要因为眼前的困难而过度沉湎悲伤……

        原来，高瞻的难过已经这么显而易见了吗？

        严旬安隔着车窗，恍然发现高瞻瘦了很多，在经风浮动的白t恤中，可见他骨骼隐约的轮廓。

        严旬安低头看着高瞻的手腕，说：“她当时很诚心的祝你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高瞻终于确定她说的，是梦中的以前。

        如今两人关系的公开，不会有哪个不识相或者胆子大的女生敢来公然向他搭话，更罔论告白。

        高瞻神情淡淡，“我不记得有这事了。”

        严旬安蹙着眉，但很快又舒展了。

        她没有明确是说时间、地点与人物，而他也没有深问，可见无论如何，他都并未在意此事。

        严旬安转头，认真又执拗的看着高瞻，问：“高瞻，你是我的，对不对？”

        高瞻怔了怔，几乎是没有经过思索就脱口而出：“我是我自己的。”

        两人同时一僵。

        高瞻心头突然弥漫着莫大的悲哀：被严旬安压迫着的梦境，他从开始的错愕无措、愤懑难过到后来平静的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默默承受，他以为这些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了，但时至今日，他才猛地发觉，他被无声无息改变着。

        他始终向往着自由，面对严旬安突如其来的占有欲展示，他第一反应竟是害怕与抗拒。

        在他的潜意识中，她的占有伴随着极大的屈辱。

        然而，此时，高瞻看着严旬安在他回答后，倏然枯萎如一抹灰白的燃纸屑，他又有些顾不得自己了，只想着违背自己的意识去迎合她，让她高兴起来。

        严旬安却提前了一步，她贴着他的胸膛，略显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委屈又无助，“那我，也是你的。”

        既然他不愿是她的，那她便成为他的。

        “……”

        高瞻沉吟半刻，望进严旬安狭长的凤眼，里面浮泛着湿润的微茫的碎光，像玻璃碎片一样，扎进他的肌肤，他忍着刺痛，理性道：“我们每个人都先属于自己，其次再是其他身份。”

        严旬安神情却不大赞同。

        她不以为然、唾手可得的一切，是很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拥有的，这也造就了她生命一部分的空虚。再加上畸形的成长环境，致使她性格扭曲，她在她可接受的有限事物与人身上得不到快乐。

        乏味，无趣。

        她人生的格调多数是如此。

        只有高瞻是不一样，携着鲜艳而灵动的一抹色彩闯进了她的生活，给她带来诸多欣喜。

        严旬安收敛了神色，返身亲昵的蹭了蹭高瞻的下巴，姿势放得很低很低，清冷的声音中有着隐隐的渴求，“我先依附着高瞻这棵大树成长，再慢慢寻着属于我自己的路径，可以吗？”

        高瞻微微用力按住她摸上自己尾骨的手腕，忍住一股电流似的酥麻，分神回道：“……嗯，可以。”

        严旬安笑着献上湿热粘稠的吻。

        她不介意谁属于谁，但高瞻一定是她的。藤蔓依附着挺拔茂盛的大树，却也同时占有着，甚至可以将其绞杀。

        ——

        兴许是受到晁欣等人的刺激，严旬安居然离奇开始了那段过度真实的梦的后续。

        在高速服务区，严旬安被高瞻直白而冷硬的拒绝，即便身心疲倦不堪，仍尾随着他到了g市。

        她断然不可能被他“三言两语”劝退，只是调整了计划：如她所言，在未知是否有身孕前，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高瞻驶车抵达g市鹤登国际酒店时，晁昕正在门口花坛暗处抽烟。

        严旬安看到高瞻驶近降下车窗，晁欣适时掐了烟，白雾从她口鼻弥漫出来，红艳艳的唇扬起来，对他笑说：“来了。”

        酒店有服务员过来开车，高瞻下来，报了订的房间号，等会服务员把后备箱的行李送上去。

        晁昕面对高瞻疑惑的目光，笑了笑，一双狐狸眼弯弯，勾得人心神恍然——当然，这不包括高瞻，她不大在意道：“大概是婚前恐惧症吧。”

        一周后就是晁昕的婚礼。

        高瞻这次来g市主要是来参加她的婚礼。

        本来计划的是婚礼前五天再过来的，但出了严旬安这个变故，郑昭催着他提前出发，并且不容置喙。

        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晁昕提前订了餐，两人一同进酒店餐厅。

        当初因为高瞻是严旬安的“男朋友”，晁昕别有用心接近他，并时不时挑拨二人关系，最终目的没达成，反而中途向高瞻倒戈了。

        后来晁昕碰上了自己的心上人，追求得十分艰辛，深感和高瞻“同病相怜”，逐渐与他来往更多了，发展成了能推心置腹的朋友。

        七年长跑结束，有情人终成眷属，晁昕却有些抑郁寡欢。

        高瞻倒了杯清水给她，“出什么问题了吗？”

        晁昕喝了口水，感觉嘴里的烟味淡了些，摇头，“患得患失吧。”

        “我有时觉得他没那么爱我。”

        “有时——”晁昕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觉得我配不上他。”

        晁昕笑了笑，“你这是什么表情，在意中人面前肯定会自卑啊。”

        她目光随着回忆变得有些深远，“七年前我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我的年纪太大了。”

        晁昕的心上人小她六岁，叫周竞思，时间往回推，那时他才十六岁，晁昕已经二十二了，悉知他们情况的人多数不由在心里腹诽晁昕一句“变态”，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也下得了手。

        岁月荏苒，晁昕已青春不再，周竞思却年逾弱冠。

        她纵然再自信，也难免会胡思乱想。

        何况，这段缘分是她强求而来的，一开始并没美好。

        大抵是晁家人骨子里都有着追逐浪漫爱情的坚定而长情的基因，她性格强势，第一次开窍时颇为幼稚的硬闯进他人生活，她也时时反省，去向高瞻讨教，这样做会不会让周竞思反感，那样做会不会伤了周竞思自尊心。

        至于为什么问高瞻。

        因为高瞻与严旬安之间的相处模式，就是周竞思与晁昕的plus。

        有了前车之鉴，晁昕战战兢兢，不敢如何逼迫周竞思与她交往结婚，硬生生把自己拖到了这把年纪。

        直到半年前发生了矛盾，周竞思才主动向她求婚。

        晁昕高兴过了头，开始思考周竞思是否真正喜欢自己这个问题，然后就魔怔了。

        这种忧愁，她也只能找高瞻倾诉。

        晁昕喝了碗木瓜炖雪蛤，捏了捏自己紧致的脸，认真问高瞻：“你看得出我三十一了吗？”

        高瞻吃了两口菜就放下筷子，沉吟半晌，“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才十九岁。”

        晁昕笑了起来，细而媚的狐狸眼餍足。

        窗外淡紫色的紫薇花浓密盛放，灌木枝叶厚重透着深沉的绿色，连夜色都隐隐发绿。

        高瞻目光从花上移开，看向晁昕，“我跟你说一件事，希望你能替我保密。”

        晁昕身子探前，被他难得的神神秘秘激起了好奇心，“行。”

        “前几天竞思给我打过电话。”

        “什么？”

        高瞻但笑不语。

        任由她自行猜测。

        晁欣想不出个所以然，问：“有提示吗？”

        “什么提示？”

        晁昕回头，周竞思就站在她身后，他似乎从家里刚赶过来的，只穿着宽松的t恤和条纹中裤，头发还有些凌乱，这些年来他开了画室，更加注重自己的形象，少有这么随意的时候。

        周竞思本就长相清冷，再加上情人的滤镜，他这副模样落在晁昕眼里竟有着别样脆弱的美感，她有些心疼，起身给他擦额上的汗，“你怎么来了？”

        周竞思被她照顾惯了，很自然的低下头，声音微凉，“我不能来吗？”

        “当然不是，你怎么出了一身汗？是跑过来的？有什么事这么急吗？要是哮喘发作了怎么办？”

        “身上带着药吗？”

        她诸多的关心让周竞思沉默了下，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又像是回答了，“结婚前夕，三更半夜，孤男寡女。”

        说完，他瞥了一眼高瞻。

        高瞻笑了笑，周竞思说的话有失偏颇，这会才不到十点，且餐厅内用餐的人虽少，却不是完全没有。

        只是吃醋中的男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高瞻给予充分的理解。

        晁昕愣了愣，惊喜于周竞思罕见的直白，又是像是听了自家小孩胡言胡语的家长，忍俊不禁，宠溺说：“嗯，所以宝贝着急了。”

        这种过份亲昵的称呼在大众广庭下，臊得人耳根子红，周竞思又看了眼高瞻，高瞻回了一个寻常得体的笑。

        周竞思却不好意思的撇开脸，转移话题，“你抽烟了？”

        晁昕脸不红心不跳说谎：“没有，方才在门口有人抽烟，沾我身上了吧，很难闻？”

        “难闻。”

        “嗯，回去就洗澡。”

        周竞思闻言不经意微微皱起了眉头，这细微的变化，晁昕自然注意到了，问：“他们吵着你了？那我们在这住。”

        这家酒店是晁家名下的产业。

        “……没关系吗？”

        “没关系，宝贝儿不用觉得为难，你最重要。”

        晁昕是晁家小辈中最受疼爱的，各个亲戚都过来参加她的婚礼，因此主宅也住进了不少人。而周竞思性子内敛不喜接触他人，即便晁昕叮嘱了亲戚不要去打扰他，但他睡眠浅，偶尔经常被吵醒。

        这次晁昕是看着他吃下半颗安眠药才出来的，没想到他还是醒了。

        两人说起话来自然而然的隔绝外人，兀自亲近了起来，高瞻作为在场的第三者也不恼或是不耐烦，脸上泛着笑意，静静的看着他们。

        他们是高瞻身边为数不多最后能走在一起的。

        高瞻由衷祝福他们。

        晁昕同周竞思说：“等会跟阿瞻去泡泡温泉？”

        晁昕转头对高瞻投去询问的眼神，高瞻点头表示无异议。

        周竞思也答应：“好。”

        或许是半夜十一点酒店里泡温泉的人本不多，又或者晁昕清场了，偌大的温泉里只有高瞻与周竞思。

        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在g市富二代圈子里，也就两人身份背景最为特别又最相近。

        “瞻哥，她跟你说什么了？”

        过了有一会，周竞思终于出声。

        问的自然是晁昕。

        高瞻半靠着池子边缘，舒展筋骨，他笑了笑，“我想，你去问晁昕会比较好，她会对你全盘托出。”

        “……”

        周竞思脸浮上一阵红晕，不知是蒸热的还是被臊的。

        两人性格都有些内敛，但静默相处并不尴尬。

        泡了会温泉，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高瞻一早起来在套间的健身房里跑了半个小时的步，叫了送餐服务。

        吃完早餐，高瞻打开电脑处理了一些文件，等时间差不多了，他换了身衣服出门，驶车离开酒店。

        在离开的这些多年岁里，这座城市发展得更加繁华富丽，高楼大厦林立，道路平坦宽大通达四方，变化飞速，若不是有导航，高瞻险些找不到已搬迁的人民医院。

        坐电梯上了医院精神科楼层，高瞻敲开了一扇科室的门。

        “阿瞻。”

        “宋医生。”

        宋医生立即起身迎高瞻进来。

        高瞻坐在软皮椅子上，室内角落的小株柠檬树散发着清香，使人不由松懈下来。

        宋医生拿着笔，随意又温和问道：“路上堵车吗？”

        高瞻点了点头。

        宋医生说：“来到g市感觉如何？”

        “不会有那些反应。”高瞻回答。

        宋医生理解明白他的意思，几年前他负责治疗他的心理疾病。

        “只有见到她才产生反应？”

        “嗯。”

        “和以前一样吗？严重了还是？”

        “一样。”

        “想到的时候呢？”

        高瞻垂眸，“会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宋医生笔下一顿，“发生什么事了吗？”

        高瞻向来积极接受治疗，此时却沉默了半晌，目光淡淡落在虎口的六芒星纹身上。

        “不方便说吗？”

        高瞻摇了摇头，简略带过那一晚与之后的几天。

        宋医生一时无言。

        “其实她只是一个诱因。”

        “……我知道。”

        宋医生说：“阿瞻，即使服用药物，你也要疏导自己，你家人与朋友的离开，并不是你的错。”

        根本原因就在于这。

        母亲肺癌去世、父亲疲劳猝死，肖喜晚期胃癌痛苦离世，妹妹在高楼上毫不犹豫纵身一跃，未成形的孩子戛然流逝，高瞻都认为自己难辞其咎，如果他能早一些发现……是他没有能力保护好他们，这段难忘又痛苦的时间，他正与严旬安纠缠周旋。

        严旬安本与这些事没有太多瓜葛，但又休戚相关，掺杂在他这一段充满苦楚与悲伤的记忆。

        以至于，他每次见到她都不可避免被恐惧难过笼罩着，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该活得这么自在，因此产生了虚幻的痛觉。

        他厌恶严旬安，但他更厌恶自己。

        他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又恰恰，严旬安的逼迫让他更加深切的意识到自己的无能。

        所以他反应愈发激烈。

        高瞻沉默。

        宋医生继续抽丝剥茧：“你现在更加担心她有可能怀孕，是吗？”

        是的，即使在高速服务区上说的话再决绝，一旦严旬安怀孕，所有平静的一切将会推倒重来。

        高瞻看向那株柠檬树，鲜嫩叶子扁圆，在空中时而颤动。

        “是。”

        宋医生顿了顿，“考虑调整治疗力度吗？”

        高瞻沉默了半晌，“不了。”

        宋医生也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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