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高民准备了很多硬菜，如清蒸皮皮虾、爆炒醉虾、粉丝蒸沙虫、炸腰果、凉拌秋葵、清甜可口的菠萝饭、赤小豆冬瓜煲生鱼汤等，都是较为清淡的菜式，除了考虑到广东人口味，还因为天气炎热，这些入口爽脆。

        饭桌上，江澹给严旬安夹了不少菜，“饭菜还合胃口吗？你跟阿瞻、阿怜都太瘦了，多吃一些。”

        高民虽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却跟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妻子的说法。

        “旬安姐，这个鲫鱼肉很鲜很嫩，你尝尝看。”高应怜也来凑热闹。

        严旬安微笑接受，然后眼睁睁看着碗里的菜越堆越高，一时难以下筷。

        有些茫然无辜，又格外的乖巧。

        高瞻悄悄将她这可爱模样记下，夹去她碗里大半菜，及时制止家人们的似火热情，道：“旬安饭量小，你们别把她撑坏了。”

        很自然而然的维护，不是很亲密的人不会这般。

        高民与江澹都愣了愣。

        高应怜捂嘴偷笑。

        似预料到了他们的欢迎，严旬安备了很多礼品作为回应：香烟，茅台酒，茶叶，补品如人参当归鹿茸，各种西式中式甜点，每人两套衣服等。

        这让江澹他们都莫名产生一种错觉：她好像是上门提亲来的。

        就连高瞻也是方才搬行李，跑了好几趟，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重点是严旬安还给他们每个包了红包，每个红包的厚度，肉眼可见约三公分。

        高民与江澹一齐看向高瞻，微微瞪大眼发出疑问：你是去当上门女婿了吗？

        高瞻无言扶额。

        在父母妹妹退了红包后，他还要去安慰失落的严旬安，跟她解释他们为什么不收红包的缘由。

        严旬安不了解这些，说来遗憾又讽刺，曾经的她，与高瞻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存在任何关系。

        高瞻带着她回到房间，说：“……应该是长辈给晚辈红包，离开时我妈会私底下给你的。”

        “为什么要私底下给？”

        高瞻也不大明白，说出自己的猜测：“这里习俗一贯如此，给你红包是表示对你的尊严与满意，并祝福我们俩。私底下兴许是为了给彼此退路，如果以后没有走到一块，明面上不会——”

        “不会走不到一块。”严旬安蹙眉，阴郁霎时匍匐于眼底。

        只是想想都不行。

        “好。”高瞻为了避免她情绪失控，转移话题道：“来时不是说要好好参观我的房间吗？”

        尽管他认为参观这件事乏味可陈，但能理解严旬安想了解他更多的心情。

        严旬安环顾四周，这个无比熟悉的小房间，到处都是高瞻经年生活的痕迹。

        她首先扑上这张仅15米宽的小床，蹭着枕头与薄被，企图与以前的高瞻变相相拥。

        高瞻怔怔看着她在自己的床上虫子似的扭动着，正打算开口，却听到她惋惜道：“为什么是新床铺……”

        他哑然失笑，“枕头套是新的，枕头不是。”

        严旬安气定神闲抱起枕头，起身走向书桌。

        在这个房间里，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他的书桌，桌子连带着小小的书柜，抽屉、桌面、柜上都是他日常翻阅的书籍与重要笔记，他自小到大，坐在这张桌子前做作业，读书，练字，偶尔遇到难题他会凝神深思，累了会看看窗外的风景，这个时候，他的内心应该是寂静平和的，精神世界是饱满的。

        间或，一只小鸟儿落在枝头上探头探脑的望他，好奇他为什么不长翅膀。

        间或，扣扣扣的响起规律敲门声，一个小脑袋钻进来，白莲瓣的小脸仰着对他笑：哥，你陪我画画。

        春天的花，夏天的未熟就落蒂的小果实，秋天的叶子，冬天干枯的枝条，陪着高瞻在这里渐渐成长起来。

        严旬安细致摩挲着桌柜的每一寸，目光从她读了无数遍、几乎倒背如流的书籍上徐徐漫过，故地重游，却是此处最让她心酸悲痛难忍，她吸了吸鼻子，回头对高瞻说：“高瞻，我送你一本《局外人》吧。”

        她在一段他曾经划横线的句子：‘不被爱只是不走运，而不会爱则是一种不幸。’也划了一道线，百般思绪翻涌，她想不到也不敢在旁落笔。

        高瞻见她从背包里拿出那本经常翻看的书，一时有些恍然，因为她的缘故，他也看过《局外人》，只是他还没有完全知晓，这本书背后的深意。

        高瞻郑重接过书，说：“我带下去看。”

        严旬安睡在他房间，他便要挪身到一楼的次卧了。

        三室一厅的布局，二楼也有主卧的，却只能暂时空置。在这里乡下，父母健在的情况下，家里的男孩尚未结婚不能睡主卧，有孩子多数命格薄弱压不住的说法。

        严旬安点头，她对此是了解的。

        高瞻见她神情有些困顿，一手捧着书，一手揉了揉她太阳穴，说：“肯定累坏了吧？”

        “没有。”

        高瞻俯身吻她的额头，“那就没有。睡觉好吗？我们明天见。”

        “……好。”

        ——

        严旬安的□□是疲惫的，精神却格外亢奋，她明明答应了睡觉，过往的许多事却不可控的如浪潮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

        夜深了，蛐蛐在叫。

        今晚的风有些大。

        严旬安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墙上落的的微茫的斑驳树影随着夜风偏移抖动，她抱着枕头，慢慢的蜷缩起来。

        她清楚记得，她第二次来到这个房间，是在一个初春季节里。

        她追着高瞻来的，彼时他要带阿怜回去与他的父母团聚。

        高瞻已经麻木得像只游荡的魂，在阿怜下葬的第二天，他恍恍惚惚的任由刀子从手腕划过，鲜血淌了一地也不管，她心神不宁醒来，踉踉跄跄下楼目睹了这一幕。

        永远都不能忘怀，猩红的血扎根了一样，把他钉在地上。

        那时候阴雨连绵，连续下了两天，比起雨，更像是一阵驱散不开的浓雾，笼罩着高瞻，让他醒不过来。

        高瞻躺病床上，一手缠着绷带，一手挂着葡萄糖等补充营养的针水。

        本就清瘦的身形，如今更是轻飘飘的，像一张纸，风一大些就要被吹走，他头发凌乱，眼下青色更深，唇色苍白，下颌线突现颓靡绝望。

        严旬安并无太多温情，充斥在胸口的绝大部分是愤怒，与掩盖在其下的不愿细想的恐惧。

        在她的意识里，他是她的，他由她摆布，更没有权利决定任何事情，更何况是生死。

        她难得好心陪着过来给他妹妹送葬，忍受着在他家那栋狭小又破旧二层楼里住了一天多，看着他自顾自的一遍又一遍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看尽，才发脾气指使他去给自己削个苹果，就打个瞌睡的功夫，他竟在厨房里自戕。

        掐住他微凸的腕骨，脉动微弱，她不知怎么的，说：“我怀孕了。”

        那是一周前发现的。

        她完全没有留下这个孩子的念头，但那会的高瞻跟她闹脾气要“离家出走”，她转而想这又是一个让他屈服的把柄，便暂时没有除去。

        高瞻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那些流失的血，带着他的灵魂一去不复返，听到她再次重复，他才眨了眨眼，慢慢转头看向她平坦的肚子。

        严旬安见他有反应，松了口气，但又思及他一个眼神都没给许久，怒火攻心，不由冷硬道：“我会打掉他。”

        高瞻又眨了眨眼，这回焦距定格在她脸上，声音喑哑，“真的？”

        真的有孩子吗？

        严旬安冷哼，“我为什么要说慌。”

        “……留下孩子。”

        高瞻哀声请求，这本该如常满足她多年以来对他的掌控欲，此时却莫名让她不快，她半是胁迫半是妥协，道：“不，我会打掉他，但什么时候打掉，看你表现。”

        高瞻迟钝的听出，这有商量的余地，态度更加卑微，“我会，好好表现。”

        眼里的光渺茫飘忽如冷风中的烛火。

        严旬安撇开眼，“吊完针水赶紧回去，这里脏死了。”

        乡镇卫生院的条件确实不如城里，却远没有她说的那样糟糕，只是没有独立单间病房，床单被子也经年泛黄，方才她花了一倍多的钱也“买”下了这件病房，不让别人来打搅。

        回来后，严旬安要求高瞻和她一起睡。

        她不想再带他去卫生院，麻烦死了。

        前几日她睡他房间，而他睡在原本空着的主卧，当时他收拾床铺去二楼主卧，在门口沉默的站了很久。

        “太挤了。”严旬安又一次说。

        宽度一米五的床在严旬安看来是小的，高瞻往墙边缩了又缩。

        “冷。”

        高瞻压了压因自己后退而拱起来的被子，没有风灌得进来了。

        严旬安顺势抓住他的手腕，按了按上面缠着的白色绷带，如愿看到他微皱起的剑眉。

        “过来。”

        高瞻凑近来。

        严旬安习惯张开手脚呈大字睡觉，此时肯定是不能的了，她想赶他出去，又烦他寻短见，矛盾令她心情格外不虞。

        由此她抓着他的手没放，看他因疼痛皱得眉头更深。

        自己不舒畅，别人也别想痛快。

        她说：“现在知道疼了？”

        “下次还敢不敢？”

        高瞻怔怔看着手，又垂眸看向她的肚子。

        “说话。”

        高瞻不答反问：“我能摸一下吗？”

        他已经很少主动跟她说话了。

        自从她强制给他申请了国外大学研究生。

        严旬安从他眼里看到许多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小心翼翼、渴望与满满的爱怜。

        他的脸色仍是苍白的，甚至额前的刘海在灯光下泛着莹白的光，但他又是温柔的，这份夹杂着脆弱的温柔让她心悸。

        这是不属于她的。

        严旬安意识到这一点，不悦的蹙起眉头，抬手按住他的眼睛。

        “远瞩。”

        每一次她唤他远瞩，都是在威慑，与其说这是个专属于她的名字，不如说这是带着命令的信号。

        尽管这个称呼在外人听起来很是亲昵。

        高瞻本能服从，闭上眼睛，睫毛小刷子似的滑过她的掌心，未待她反应，他又一次问：“我能摸一下吗？”

        室内静悄悄的。

        过了半晌，严旬安一脚踹在高瞻肚子上，他弯腰捂着肚子，低低痛吟。

        “别再说这么恶心的话。”

        说完，严旬安扯过被子，翻身背对着高瞻，“不准靠近我。”

        当晚严旬安睡得很不舒服，床板太硬，枕头也睡得硌人，还有这粗糙的被面一直让她十分嫌弃，但上面有残余的阳光与一些特殊的熟悉的味道……

        严旬安醒来，朦胧中看到一个模糊身影正坐在她身旁，背着光，应该是在看她。

        她习惯性的发命令，“快睡觉。”

        “好，你睡吧。”影子回答。

        声音温柔如水。

        ——

        “我睡不着。”

        严旬安小声说。

        她站在门口，身后是黑暗的客厅，窗外的月光经过房间，被稀释了不少，最终落在她身上更是迷漫而模糊，衬得她格外的脆弱。

        高瞻似早有预料，走过去执她的手，“那我们去院子里坐坐？”

        院子里有些暗。

        “不要开灯。”

        严旬安说。

        高瞻便放下去按顶灯开光的手，牵着她坐到矮椅子上。

        颜色更加昏暗浓郁的墙角，葱葱郁郁阴暗的树影，不知躲藏着什么，垃圾桶在这个角度看来竟像一只站立的乌龟，甚怪。还有花，牵牛花蜷曲起来睡着了，白色的水仙花被月光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黄，似乎夜晚才是它的主场。

        两人静静的坐着。

        这小片宇宙包围着他们。

        严旬安靠着高瞻肩膀，过了很久，她说：“高瞻，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不知道，就是想跟你说对不起。”

        高瞻嗓音比夜间的雾水还轻，说：“……我要看情况，才能原谅你。”

        严旬安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声音微不可闻，“那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什么？”高瞻没听清她的话。

        严旬安吸了吸鼻子，闷声说：“我闻到白萝卜花香了，高瞻，你帮我摘一朵好不好？”

        高瞻正要安抚她的动作一顿，答应道：“好。”

        高瞻起身，很快就回来时手里已经拿着白色的花，小小的花，呈十字四瓣，越近香味越真切了。

        严旬安从他手中接过花，细细端详，绿杆白花黄芯，与栀子花有些相似，但太普通寻常。

        高瞻看着赏花的美人，静默的看着。

        严旬安观花半晌，抬头对高瞻说：“我知道这花一般傍晚才会盛开，没想到晚上也能看到。”

        高瞻张了张口，想问她是如何在各种花气青草木香等各种味道中，一下子分辨出白萝卜花来，但不知为何，他脱口的话打了个转，“大概是奇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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