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领个人档案与填报志愿的那阵子，海天云蒸，最高温度达到三十三度。

        晨光熹微，高瞻起床洗漱，然后轻轻推开了妹妹阿怜的房门，她正在睡觉，他走近到床边，半蹲下来，可以看到她眼皮微微红肿。

        显然，她昨晚又哭过了。

        爸爸去世后，阿怜郁郁累累，笑容鲜少在她脸上出现，仿佛贫瘠的土地上再难开出花来。

        床头柜的相框里是全家福，一家四口望着镜头，眉眼都是欣喜。

        三年前，高瞻考上了崇源中学，暑期里全家去了邻市游玩，在当地著名的寺庙柏树下，请了一个游客帮忙照相。彼时寺院有很多花都开了，恰巧有一只很大很漂亮的蝴蝶停在妈妈头上，也被摄了进来。

        后来很多人都问她身上用的什么香。

        那时候，可真好啊。

        高瞻沉浸在陈旧的记忆中，几乎难以脱身出来。

        高瞻轻轻的碰了碰高应怜的眼皮。

        那么脆弱，那么天真，只有四根没用的刺来抵抗这个世界的玫瑰啊。

        他未能细心爱护，清水浇灌，不时除草，用透明玻璃罩起来，给它们一扇遮挡穿堂风的屏风，一朵玫瑰已然溘然长逝，而另一朵也几近要枯萎。

        而更高大的护花者也轰然倒下。

        现实的一切都支离破碎。

        “哥……”

        高应怜睁开了眼，眼睛红红的，模样更加柔弱了。

        “哥吵醒你了吗？”

        “不是，”高应怜皱了皱鼻子，蜷缩了起来，“我梦见——”

        她刹住了话，但高瞻知道她未述之意，心里更加难过了，俯身抱着她，企图给她一些安慰。

        高应怜回抱他，忍住不让发达的泪腺继续分泌泪水。

        兄妹俩无言的感受着这无法释怀的难过。

        临行前，高瞻给高应怜煮好了早餐，并看着她吃饭，叮嘱着要按时吃药，他会打电话给等会过来的王戌时询问情况，实时督促她。

        高应怜眼帘低垂，似是不高兴吃药。

        高瞻安抚道：“哥回来时给你带好吃的红豆饼跟书，好吗？”

        “……好。”

        刚出村子，高瞻就碰上了高月，这个暑假她也跟高瞻一样承担起了家里主要的农活尤其是力气活，皮肤还黑了一度，却较之从前更加萎靡了，仿佛被夺取了阳光。

        她正带着断了手掌的高建国从医院回来，高建国脾气愈发暴躁，但由于客观条件不配备，他没能再赌博了，唯一可以做的事是整日冲家人不可理喻的大吼大叫，时间久了，他们几乎充耳不闻。

        当然，高建国歇斯底里的对象不包括高月，经过那一遭，他打心眼里怵自己的女儿。

        他平时贪嘴，最近偷吃了些海鲜引起伤口发炎，高烧不止，迫不得已，高月只得带他上医院看看。

        “管好你的嘴，再浪费家里一分钱，我就要你舌头给挖了。”

        高建国坐在电动车后座，被威胁得瑟缩着肩膀，同时很窝囊的盯着高月的后脑勺，小声咕哝着：“老子用儿子的钱，天经地义。”

        高月的两个孪生弟弟高文高武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六月初中毕业，就决心外出打工了，他们学习成绩不好，都不想继续读下去，并都表示赚了钱也好供姐姐读大学。

        “你再说一遍。”高月冷冷道。

        后面的人没了声。

        高月这才看到高瞻，脸色迅速转暖，停了车，忙道：“阿瞻哥，你去学校吗？我载你到车站吧。”

        高瞻摇头，他自己就骑了自行车出来，何况也快到镇上了，“叔还好吗？”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沉稳的后辈，高建国总是讪讪，“还、还好。”

        高瞻不着痕迹的看了眼他缠上绷带的齐根断的手掌，也没多说，与他们告别，正要离开。

        “阿瞻哥……”

        高瞻回头，高月看向他的目光中隐隐约约含着希冀，这让他不由心疼，艰难开口，“阿月，如果……有消息，我会跟你讲。”

        “……嗯。”

        高月眼中的光霎时间就暗了。

        高瞻不忍多看，苍白安慰道：“阿月，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嗯，我知道。”

        高月嘴角忍不住往下撇，仿佛下一秒就要放声大哭，但她到底没有。

        学校门口挂着横幅，上面有高瞻的名字，年纪主任与班主任询问他心仪哪所学校，平时不怎么交流，这会却红光满面，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是余景阳与朱肖喜的出现把他解救了。

        他们前阵子去看方鹿松了。

        带回来的消息是，方鹿松还在昏迷，准确的说，他现在进入了植物人的状态。

        三人谈起他都情绪低落。

        坐在街边的饮品店中，看着过往的人群，人生百态，夏日里连绵不断的厚重白云层却俨然不动，树叶偶然掉落。

        ‘哀伤没有感染性，天空一片蔚蓝。’

        高瞻说：“我想在这里继续读书。”

        朱肖喜差点跳起来：“瞻哥你这么好的成绩，就在这里读？”

        z市只是个小小的三线城市，自然没有与其成绩匹配的优质学府，高瞻留在z市属实屈才。

        高瞻低垂着头，指尖触及装有冰水的杯子底部聚集的一小摊水，“我要照顾好阿怜。”

        他只剩阿怜这个亲人了。

        阿怜还小，她离不开自己，或者说，是他离不开她。

        朱肖喜与余景阳都沉默了一会，最后余景阳说：“高瞻，你还是，先考虑考虑一下吧。”

        虽然不会更改主意了，高瞻仍答应会考虑。

        没有留下来跟他们一块吃饭，家里还晒着稻谷，即便拜托了王戌时帮忙照看，高瞻也要赶着回去，当然，路上没忘记打包一份妹妹喜欢吃的热腾腾的红豆饼。

        不是上学的时间段，车站候车的乘客稀少。

        高瞻没等到公交车，先等来了钟鸣。

        似在他身上安了实时定位器，只要严旬安想，她总能第一时间找到他。

        高瞻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上了车。

        如果来人是严旬安，他兴许还是奋力反抗，但钟鸣只是代为办事的，也身不由己，办不成事还要受罚。

        钟鸣牵引他到别墅后方，严旬安正在别墅新开辟的空地上练箭。

        阳光与落叶疏疏而至，严旬安不避不躲，站在林荫底下，挺立如一树傲雪凌霜的梅，她身着镶金线边的白色劲装，外搭着黑色的护臂与护胸，常年披着的长发高高扎起，周身冷冽，又添了几分飒爽。

        她手持着一把木质弓把的反曲弓，凤眼微凝远眺，搭箭，勾弦，开弓，正中靶心，整个过程流水如云，充满了力量与的美感。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

        只略窥到一方，就让人沉迷不止。

        高瞻目不转睛。

        直到，钟鸣递给他一副弓箭。

        高瞻愣了愣，这显然是让他陪练的意思，上一次陪练是拳击，他抵不过突兀的一拳就晕了。

        还是接过弓箭，仿着严旬安的动作，高瞻拉开弓弦，握弓，推弓拉弓，箭的撒放都没有了解与掌握，几次的箭歪歪斜斜落在地上，他甚至笨拙的弄伤了自己的手，右手虎口处与左手食指中指都破皮了。

        高瞻放下了弓箭，径直看向距他三四米远的严旬安。

        严旬安仍在射箭，似乎不知疲倦。

        高瞻不知她有没有满意他方才的窘态，但他不想再陪着她“玩”，他赶着回家。

        他道：“有什么事？”

        箭镞瞄准了他。

        严旬安神情淡漠，话语也冷冰冰的，“志愿填报中大。”

        命令的口吻。

        高瞻的瞳孔中清楚映着那发射着光的箭镞，半分惧怕的情绪没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拥挤在心头，呶嚷吵闹着，非要引起他的主意。

        严旬安就读的学校是中大。

        高瞻知道的，朱肖喜曾跟他提起过朱云贞就在中大读书，那么严旬安必定也会在那里。

        如今严旬安叫他过去。

        “你聋了？”

        严旬安不耐烦的蹙起眉，他竟在她说话时走神，索性手一放，箭矢随之而去。

        高瞻还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本能的让了让身子，反应还是慢了些，锐利的金属片擦过他的手臂，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迹。

        兴许是已经许久没被这么对待过了——她最多的是扇他耳光，尽管同样充满侮辱性，总归是不见血的，又或许这已然超过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痛楚承受范围，高瞻盯着严旬安，眼神冷漠，又凶狠得似要在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原本就没想过要弄伤他，是他躲闪的方向错了反而碰到箭，严旬安被他这么一瞪，难得的心虚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敛眉横目，冷声恫吓道：“再这么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挖下来。”

        高瞻眼都没眨。

        “你以为我不敢？”

        高瞻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却似在讽刺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已经是第二次被他这么看着了。

        □□裸的嫌恶与厌憎，仿佛她是一个非常肮脏的垃圾。

        严旬安怒火中烧，堪比首次发觉朱云贞偷偷交了男朋友时的反应。

        她唤来钟鸣，直截了当道：“给我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两人剑拔弩张，被点名的钟鸣左右为难，在严旬安狠戾的威慑下只得迈步向高瞻走去，步履十分缓慢，他不断以眼神示意高瞻服软。

        高瞻不为所动，任由钟鸣将他两手反扣在身后。

        力度很轻，却让他手臂的伤口再次溢出新鲜的血来。

        严旬安原是冷眼与高瞻对峙，但那殷红的血不知怎么的吸引了她的视线，她不由喊道：“钟鸣。”

        钟鸣听成了催促，犹豫了一下，他说：“四小姐，秦医生会知道。”

        严旬安回过神来，冷睨钟鸣，“你在威胁我？”

        如果他不提，秦医生怎么会知道。

        “不敢。”

        严旬安倒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使唤他把高瞻的手机拿过来。

        高瞻知道她要做什么，剧烈挣扎了起来，但这时已是另一个陌生的保镖压着他的手臂，没有明确接收到了队长“放水”的指示，保镖以平常对待“客人”的方式把高瞻按在地上，这让他疼得脸都白了。

        “严旬安。”高瞻嘶哑着声音喝止。

        “你的声音真难听。”

        严旬安一脸嫌弃，无视他的怒视，熟练的登入招生填报志愿系统，并输入高瞻的考号和密码。

        高瞻在她面前毫无隐私可言，他的所有资料清清楚楚、准确无误的放在她书房桌上，而她只看过一次，就记住了。

        很快，她就把手机扔了回去。

        显然，她达到了目的。

        高瞻被松开，第一时间捡起手机，手机停留的页面显示已经完成志愿。

        心死如灰。

        严旬安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喝了杯饮水，见他仍坐在地上，白色t恤蹭到草汁这里一块绿，那里一块绿，头发也乱糟糟的，脸更是有些被刮出几道细小的伤痕，手臂淌血至手掌，连带着手机被弄得红红的，格外刺眼。

        “脏死了。”

        高瞻整个人灰败如一个雕像。

        这是被折腾到麻木的表现。

        严旬安得不到回应，走过来蹲在他面前，离得很近，甚至说话间湿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跟死了家——打击这么大？”

        严旬安不认为她做错了什么，至始至终都没有，当一个人有相较绝对的的权力时掌握他人生死时，无畏的良知似乎总是如影随形，这种情况在严旬安身上更是提现得淋漓尽致，因为她的良心大概比头发丝还要轻。

        但高瞻对此的反应出乎她意料。

        他竟这么抵触。

        严旬安饶有兴致观察着他。

        却很快的失去兴致，她不喜欢这样的高瞻，这跟石头有什么区别。

        于是她朝方才压着高瞻的保镖示意，等保镖蹲下来，她抬手甩了他一巴掌，道：“我替你教训他了。”

        一本正经的话语，于高瞻看来却是极致的神经质。

        她每次发病折磨人的招数都不一样，这次不止他。

        高瞻终于有了反应，抬眸看了她一眼，仍一言不发。

        严旬安挑眉，又甩了保安一耳光。

        连钟鸣也不能幸免，略黑的脸红肿，愈发突兀。

        “住手。”

        高瞻出声，截住严旬安落下的巴掌。

        “舍得开口了？”

        高瞻：“是。”

        “起来。”

        高瞻听话站起来，裤子粘到的草丝掉落在严旬安头上，她仰首看他，像是对情人恶作剧的嗔怪。

        但大家都知道，并非如此。

        “你倒是跟钟鸣惺惺相惜。”

        高瞻不能不回话，被逼着厌烦不已，“难道要和你惺惺相惜吗？”

        “……”

        严旬安现在才发现他开口跟闭嘴都一样讨人厌，不知是射箭乏了还是经过方才那一遭没心情再捉弄他了，她说：“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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