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高瞻惊醒过来，反射性摸上自己灼痛的脖子，上面空空荡荡的，没有玉。

        玉被严旬安夺走了。

        不，是他送给了她。

        高瞻坐了起来，额上布满汗水，感觉到浑身疲惫无力，头脑酸涨，他抬了抬手，轻嘶了下，然后捂着额头左上侧，那块连同着头皮都疼了起来。

        严旬安把他踹下了车，神情淡漠，还有一丝得意。

        高瞻回忆起这一幕，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同痛楚一块涌上来的还有委屈，不甘，还有他刻意忽略的怨愤。

        很奇怪，喜欢着一个人的同时，还会恨一个人。

        爱意把容忍度拉得很低，因而无法忍受爱人做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尤其，严旬安一次次的伤害他。

        高瞻埋在夜的缄默中，整理消化着自己的思绪与心情。

        许久，他又动了起来，下床的动作非常缓慢，他走到浴室，拿了毛巾贴着放在水龙头下面，拧开了一点开关。

        只发出很细微的水声，几乎不会惊扰其他人。

        高瞻洗了脸，在阳台站了一会。

        凌晨四点多，除了道上的路灯，其他地方都乌漆麻黑的，目之所及，只有一个人——

        旬安？

        高瞻身子微微往前探，眯着眼看不远处半掩在灯柱旁叶子花灌木丛后面的人，似乎真的是严旬安。

        高瞻怔忡。

        过来一会，他进寝室拿手机，又回到阳台，只是这次站的位置更加隐晦。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严旬安的声音中没有初醒时的慵懒，温温柔柔的，又带了些急切，“高瞻，怎么了？”

        高瞻不答反问：“……在哪？”

        “我在寝室。”

        说谎。

        高瞻看到灌木丛后方的人踏出半步，身形完全显现出来了，正是严旬安，她一身冷白色的肌肤像黑夜中迷航的灯塔，十分引人瞩目，精致的容颜，不在他面前总是如画一样冷淡至极，麻木的保持着一种厌世的态度。

        睡不着吗？

        为什么不睡觉过来这边。

        天气尚热，她站在那要被蚊子蛰出好几个包吧。

        高瞻暂时不想面对她，但为她着想担忧成了本能，又听到她问：“高瞻，你怎么没睡？出什么事了？”

        仍是那张漠然的脸，此时眉目间流动着对他的关切，是生动的鲜活的，与梦中的漫不经心、麻木不仁的严旬安大相径庭。

        高瞻窥望着她，内心有些矛盾，嘴上却答：“你站在原地别动，我这就出来找你。”

        “什么？”

        高瞻反应过来，抿了抿唇，仍道：“我来找你。”

        跟着本能走。

        高瞻快速换了衣服鞋子，开门下楼，在严旬安还没反应过来时，翻墙而出，一截细而结实的腰在飞扬的衬衫下摆一闪而过，然后他稳稳落地，也稳稳落在她心上。

        他朝她走去，携着稀碎的光与影。

        严旬安看得着迷，想等他来抱自己，却又心急，忍不住跑过去钻进他怀里。

        “你看到我在这了？”

        她埋在他颈侧，用脸蹭了蹭那个黑痣，继而仰着头望他，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嵌着纯粹的欢喜。

        高瞻点头。

        “为什么不睡觉？”

        高瞻道：“那你呢？”

        严旬安朝他笑了笑，说：“因为太想你了。”

        这是实话。

        或是激动或是忐忑不安。

        在g市，在这里，他们有关于痛苦的回忆都太多太多了，随着高瞻正式的到来彻底揭幕。

        尤其是，严旬安发现了些端倪：他从刚刚到现在就没碰她，不像之前那样回搂着。

        严旬安牵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两侧，仔仔细细的看着高瞻，留意他脸上细微的变化，他目光闪躲了一下，然后沉沉定住。

        “你又为什么不睡？”

        “我梦见了你，就醒来了。”高瞻答。

        “梦见我什么了？”

        高瞻看向她项间的红绳，道：“你问我要玉，我不肯给，你就生气了。”

        严旬安脸色一滞，肉眼可见的慌乱涌了上来。

        高瞻瞧着有些心疼，骄傲如她，漠然如她，竟也会害怕，不动声色说：“能给我看看吗？”

        严旬安护着玉，“你说了送给我的。”

        所以不能要回去。

        “……我就看看。”

        他扯了扯嘴角，有些勉强的开了个不是玩笑的玩笑，“我又不是强盗，不会抢回来的。”

        严旬安仍有一丝戚戚然，解开衬衫纽扣，解到第三个的时候，高瞻拦住她，“这样就可以了。”

        再解就春光泄露了。

        “不看看吗？”

        她在转移话题。

        高瞻垂眸。

        “这里只有我跟你。”

        “……”

        高瞻被她这一打岔，沉重的心情消散了一些，有些头疼。

        “改天我们试试？”

        试试露天……

        高瞻呼吸稍急促，沉声道：“别闹。”

        严旬安确实曾想过那样试试。

        只是现在说起这个，她自己都觉得牵强，为了避免失控她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高瞻身上，看他低头凝视着捧在掌心里温润透亮的玉，目光深远，仿佛在重温一段漫长的回忆。

        严旬安更加心慌，碰了碰近在咫尺的脸庞。

        高瞻抬眼，在这一刹那，他是陌生的。

        陌生得像曾经，不似现在。

        严旬安一怔。

        但很快，高瞻又恢复了平常，他动作轻柔将玉捂了捂，再放回她项间。

        严旬安退出他的怀里，颤声问：“梦里，我生气很可怕吧？”

        高瞻不言。

        “我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情，是吗？”

        高瞻看着她耷拉着脑袋，拼命压抑往下撇的嘴角，隐忍着落寞难过溢散出来，甚至还带着似有似无的决绝，犹如一颗逃离他的卫星，即将要孤独流浪去。

        高瞻握住纤细的手腕，将她拉近近自己，“没有。”

        “你只是说，你不喜欢我。”

        那些所作所为，不就明确透露着对他极度的不喜吗？

        严旬安摇头，因为动作剧烈，一撮头发甩到了脸上，在莹白肌肤上留下了淡淡的红痕，“我不会不喜欢你。”

        高瞻用指腹贴着那些红痕轻轻摩挲着，半晌，他说：“在梦里，我总怀疑你的心是冷的。”

        淡淡的语调，像彻底失望后平静的悲哀。

        一股莫大的悲恸与沉痛将严旬安掩埋，望着高瞻，她哽咽道：“但你知道，我不是，对吗？”

        “对。”高瞻将她拥住。

        她的心当然不是冷的，只是捂热的过程太过艰辛，以至于如今被这么诚恳热切的爱着，那段记忆时时作祟，提醒他：居安思危，切勿重蹈覆辙。

        虎口处被一滴液体润湿，高瞻抬头望向并不繁茂的枝叶，道：“天渐渐要冷了，露气重，下次别这么早过来，小心感冒。”

        “……嗯，我知道了。”严旬安闷声答应。

        因为这个不愉快的早晨，接下来的一天中，严旬安处于战战兢兢的状态。

        高瞻开班会，提交领取各种资料与军训服，严旬安都紧跟在他身旁，甚至在他上洗手间时，也在外面紧巴巴的等候着，别人倒也罢，就连朱肖喜跟她说些什么，她也完全充耳不闻，只有再次见到高瞻后才又稍微恢复常状。

        朱肖喜有次跟进洗手间，悄咪咪与高瞻说话：“旬安姐现在粘你粘得更厉害了。”

        “你们吵架了吗？”

        “她好不正常，简直跟个机器人一样，开关好像在你这里，没你在的时候就失魂落魄的待机。”

        “三年之痒？”

        “厌了倦了？不爱了？”

        高瞻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不着痕迹的伸手越过他后背，拍了拍另一边的余景阳。

        “干嘛？”

        “我操，你傻逼啊尿我鞋子上，管不住鸟了就给我剪了。”

        余景阳本还想道歉，被他这么一怼，也来劲了，玩意都不收了，回道：“谁让你蹭我的，老子鸟儿大……”

        高瞻坦然洗手，说了一句等会饭堂汇合，就先离开了。

        严旬安还守在洗手间门口。

        如朱肖喜所言，见到他眼睛一亮，大怯若勇上前来，“高瞻……”

        高瞻去执她的手，感觉到她明显的高兴了起来，得到了阳光的向日葵似的，他也没说什么，带着她往外走，一路上来往学生很多，大多学生都会多看这对相貌出众的情侣几眼。

        美好的人与物注定引人注目，也能得到优待。

        饭堂的阿姨给他们打的饭菜都比平常学生的多。

        给朱肖喜与余景阳打的饭菜也好了，二人还没来，高瞻估摸着他们也快到了——景阳闹归闹，应该还是会妥协答应给肖喜洗鞋子，而最后都是他帮忙洗，他对严旬安说：“你先吃吧。”

        严旬安问：“你呢？”

        “我等会。”

        “那我也不吃。”

        高瞻把冰饮往她面前推了推，问：“胃口不好吗？”

        严旬安苦夏，耐不住热，一热心情就烦躁，紧跟着食欲不振。

        只是半天没见高瞻这么关心自己，严旬安觉得邈如旷世，低低道：“嗯，不好。”

        “我想你喂我。”

        于高瞻而言，大众广庭之下，亲密之举仅限牵手拥抱，在严旬安正常的情况下，他实在无法给她喂饭，让步道：“晚上我们去饭馆。”

        到时再喂。

        严旬安接收到了这个惊喜，重重点头。

        高瞻动手舀了半勺饭加上一块鸡肉、一小块土豆，端起勺子放在严旬安手上，道：“吃吧。”

        另一种形式的投喂。

        严旬安终于有了笑容。

        自己弄哭的女朋友，自己要耐心哄好。

        高瞻另一只手放在桌子下，握住了她。

        军训开始了。

        严旬安依然紧跟着高瞻，朱云贞也过来了，她的目的似乎与梦中的一样，为了搜罗小帅哥，但她又似有若无的靠近严旬安，同她说话，甚至有时要揽着她的手臂俯在她耳边说话。

        严旬安不喜与高瞻除外的人亲近，何况朱云贞总要说话干扰到她与他之间无言的对视交流，她淡道：“你去玩吧。”

        一边去玩。

        朱云贞表情一僵。

        严旬安也没理她，拿起朱肖喜寄放在这里的相机，拉近焦距给高瞻拍照——他不同意她站在日头下，因而只能保持这样的距离了。

        而且，他还专门买了个一大张垫子，以防她站累了没处休息，整得跟在户外野餐一样。

        更加惹人注目了。

        中途休息时，附近训练的朱肖喜余景阳与来“探班”的郑昭也过来了，除开座位，剩下的是满满当当精致的食物与乘凉的道具，羡煞旁人。

        朱肖喜咽下一口鸡尾酒，再吃巧克力酒心小蛋糕，舒服得哼哼唧唧。

        高瞻被严旬安拉着一块看照片。

        她旁若无人品评道：“这张角度好看，显得你更挺拔更帅了。”

        “这张侧脸也好看，只是背景有些乱，没办法，需要后期修一下……”

        “这种……”严旬安点了点屏幕中他的臀部，道：“只能我看。”

        高瞻咳了咳，说：“你想选哪一种就选哪一种吧。”

        严旬安的微信头像是他。

        是高中校运会时期，人潮川流不息，他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弯腰系鞋带，清俊温朗，如一丛淡然生长的义竹。彼时严旬安从洗手间回来，站得稍远，发怔了一会，才连忙摄下这时的他。

        现在高瞻已经有所成长，模样较之从前，更加俊朗，同时有着男孩的少年气与男人的沉稳。

        她需要换上新的高瞻的头像，当然，钱包里的高瞻大头照不换，再添上一张现在的就行了，反正没多少现金在里面。

        严旬安看看照片，又看看本人，越看越喜欢，“哪张都好看。”

        所以她犯了选择困难症。

        高瞻瞥到其他人一言难尽的表情，似乎被严旬安秀得想逃离此地，他指着自己侧颜照，说：“这张好看些。”

        “其他的不好看吗？”

        “……”

        “都好看。”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自己好看，对于高瞻而言，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尤其是朱肖喜憋着笑，余景阳表情揶揄，郑昭则一脸惊悚，好不夸张。

        还好手机在这时候震动，解救了他。

        来电是高应怜。

        “阿怜，怎么了？”

        “没事。没事不能找哥吗？”

        “当然可以。”高瞻笑了笑。

        严旬安插了小块芒果喂到高瞻嘴边，还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用手挡住，他有些无奈，很快速的含进嘴里，又见她多瞟了手机几眼，于是点了外放。

        高应怜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很自然的问：“旬安姐也在吗？”

        严旬安：“在的。”

        “阿怜妹妹，我也在，”朱肖喜凑过来打招呼，“余景阳也在。”

        高应怜恍然大悟，“你们都在休息吗？”

        “是啊。”

        高应怜笑声清脆，铃铛似的。

        朱肖喜问：“阿怜妹妹，什么事这么好笑？说给我们听听，让我们也乐呵乐呵。”

        高应怜大方分享：“我看到哥哥跟旬安姐的玫瑰圃了，那些玫瑰可真好看，红的绿的都好纯粹，颜色饱和度真高，我跟同学说这些是我哥跟未来嫂子的花，他们一开始都不敢相信……”

        “……早上我去饭堂，看到阿月姐姐了，她跟鹿松哥哥吃早餐正在讨论问题，好认真的样子，我都不敢去打扰他们……好像也插不进去……”

        朱肖喜拍着大腿说：“他们在谈恋爱呢，就像你哥跟旬安姐一样。”

        高瞻瞥了他一眼，眼里还带着被妹妹的喜悦感染的笑意。

        严旬安静静望着高瞻，她想起曾经他也是这么笑着的，在葱葱郁郁叶子花前，笑得又温柔又宠溺，当时她因为这个笑容极度烦闷。

        彼时的她不懂，那叫嫉妒，只知道自己很不痛快。

        就像她不懂，有所给予才有所收获，她只想霸占他的好，却从没考虑过对他好。

        所以他们注定只能越走越远，直至生离死别。

        一通不算长的电话结束了。

        严旬安挨着高瞻，说：“我们去拍一张照片好吗？”

        高瞻自然不会拒绝。

        二人来到开得洋洋洒洒的紫红与绿叶相互掩映的叶子灌木丛前，朱肖喜负责照相，他的技术毋庸置疑，很快就找好了角度。

        高瞻在短时间内再次站到同样的位置，光景却是天差地别，不禁有观棋烂柯之感，甚至还有些别扭抗拒，尤其是严旬安揽着他的手臂，微微偏头靠上他的肩膀。

        朱肖喜说：“茄子？”

        “还喊茄子，这么老土，亏你还自诩专业摄影师。”余景阳道。

        “你懂得屁，最高端的合照，往往采用最朴素的笑脸。”

        高瞻看着倒先咧开灿烂笑容的朱肖喜与其背后抱胸好心情旁观的余景阳与郑昭，心下一动，如同一阵阵浪潮，渐渐的把岸上的不愉快都带走了。

        他另一只手搭在严旬安手背上，一如平时的安抚。

        “茄子。”

        “茄子。”

        高瞻看向镜头。

        严旬安却看向高瞻。

        她想起曾经的某一刻：她在他与妹妹通话结束前就率先离开了，但不知为何，已经走出田径场的她突然停了下来，回首遥望，她没有第一时间锁定朱云贞，竟注意到高瞻已经返回到原来的位置，他的笑容不再，芸芸众生，独自一人的他坐在树荫底下，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那挺直的身影，莫名流露出几分孤寂。

        她已经忘了当时自己具体是怎样的感受，感觉这东西本就虚无缥缈，更罔论保存。

        但就在那一刻，她的心，曾剧烈跳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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