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高瞻，我拉你上来。”

        严旬安跪坐在粗枝干上，身子向下倾，朝高瞻伸手。

        方才她提及，小时与朱云贞常常写完作业后爬到树上看风景，高瞻顾览树半晌，她便提议上去瞧瞧。

        高瞻还伤着一只手，不大便利，也不逞强，握住她的手，借力蹬了蹬脚，也就上来了。

        “高瞻，你爬树的动作很熟练。”

        “以前阿怜每到春天都偷偷跑出去外面放风筝，但她总掌握不了风向，风筝落在树上，每次她都央我去帮她取，次数多了也就熟练了。”

        高瞻将严旬安鬓边垂落的发别在耳后。

        严旬安说：“春天我也要放风筝，然后你帮我取。”

        高瞻给别人的，也得给她一份。

        但高瞻给她的，就不能再给别人了。

        她就是这么独/裁专/制。

        “你还要帮我扎个大蝴蝶风筝。”

        高瞻一怔，“旬安，你怎么知道我会扎风筝？”

        扎风筝这个技能不是每个人都会的。

        严旬安也愣了愣。

        她完全不知道。

        只是本能知晓：有关哄小孩子的玩意与把戏，他应该都颇是在行。

        严旬安撇去心里的怪异，随口说：“第六感。”

        高瞻点了点头，“很准。”

        “如果明天有空，就可以扎。”

        “你手伤着了。”

        “没事，我还有另一只手。”

        “好了再说。”

        “行吧。”

        但高瞻记下来了。

        他承诺的事情，都会按时兑现。

        正值十月中旬，日暖风和，有时还颇是炎热，槐树被季候迷了神志：竟在结一大串浅绿色、肉乎乎的槐果实的同时，也冒了嫩叶出来。

        高瞻呼吸间皆是清新的叶香，只见严旬安拂折繁茂稠密的枝叶，人工的开了扇窗，又坐回到他身边，直长的双腿垂在半空。

        “高瞻，你看。”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开阔的前景映入他眼帘。

        流动的蓝天之下，近处的山水湖亭、朱楼碧阁有致错落，洒落稀碎光芒的湖面晃得人眼花，推及远方，是葱葱郁郁的树林，延绵不绝，恍如一条宽条绿带，又如一道长长的护墙。更外围，应该就不是严家的地界了，落了几座小小的建筑——视觉上因为距离而显得小，格调也是极古朴的。

        “那是一座尼姑庵。”

        “以前庵里的斋饭还可以。”

        高瞻说：“现在呢？”

        “不知道，已经很久没过去那里了。”

        严旬安将高瞻的左手抱在怀中，像在寻求安慰。

        槐树在风里微微晃动。

        严旬安说：“小学四年级有一段时间，我跟云贞放学了总会想方设法甩开保镖跟司机，跑到那里躲藏。”

        “有个很老很老的比丘尼，经常在菜园旁边空地上晒太阳，我跟云贞躲在放铁锹、木桶的小木屋里，过了很久她才发现我们。她给我们塞了很多吃的，小番茄小黄瓜；木叶搭；还有掺了很多肉松的芝麻饭团——她们说是不食荤，却偶尔吃肉松，怪有意思的。她督促我们写作业的表情很认真，因为云贞曾跟她撒谎说写不好作业才不愿回家，但她老花眼看不清字，有时候脸都要贴到纸上了。”

        “钟鸣找来时，她以为他是家长，光站起来就要用很长时间，但她还是从藤椅上起来了，苦口婆心，请他对孩子宽容一些。”

        这是首个从严旬安口出吐露的故人，高瞻听得很认真，没错过她眉梢、眼角、唇畔的一丝一毫变化。

        “云贞说，她人很好。”

        她大概是认同这个说法的吧？

        高瞻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骨子里确实有着对于事物冷静又漠然的看法，但她的性情是可塑的，她并非生来就如梦中那般不近人情、不察物情且生死不顾。

        她幼时见过也能辨别世间的美好，只是后来又沉入黑暗中。

        如此，才更可悲可怜。

        “后来，云贞常拉着我过去吃斋饭，帮忙干活，得了比丘尼奖励的糖果饼干她就更开心……那些零食太甜，太干，我不是很喜欢。”

        只有一点喜欢。

        严旬安顿了顿，继续道：“她活了九十八岁。”

        “她太老了，死了。”

        “很多人都会死，她死得还算安乐，干净。”

        严旬安又停顿了一下，看向高瞻，他柔柔回视着，给予了莫大的慰勉。

        微微加速跳动的心脏渐渐安定了下来。

        严旬安：“我见过不少死亡，都很脏，很痛苦。”

        “我外公没生病前是个极为讲究体面的人，见客前要换一身新衣服，后来糖尿病皮肤病变，半个身子都烂了，每天都有死肉掉落，他一直都在喊疼，张着嘴呜呜的叫，口水流湿了整个衣襟。”

        “我帮他拔了管，他总算能不那么痛苦的活着了。”

        严旬安的语气平静得像个假象。

        “我的母亲割腕自杀，满满一缸的血水，水溢到地板上，现在都没人敢往那个房间去。”

        “他们私底下说，那个房间很脏。”

        高瞻突然想起，那段半真半假的记忆中，严旬安曾在与他初次交易时遇到挫折——她要同他上床，临门一脚得知他还没成年，这种需迫切抒发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她便崩溃得肆虐所有，包括自己。

        她曾如她现在所讲述的母亲一样，在浴缸中自残。

        这其中必然有某种联系。

        高瞻握住掌心里的柔荑。

        “云贞的母亲难产，一尸两命，她身上的血也像是要流干了，连同那个小孩，也浑身是血。”

        严旬安凤眼半垂，总结道：“死亡是常态。”

        高瞻点头，“是人间常态。”

        严旬安却转身抱紧他，认真而执拗道：“但它与你无关，高瞻。”

        高瞻顺从道：“嗯。”

        “高瞻，你不能离开我。”

        “好。”

        静静相拥了一会，高瞻觉得不宜在此待太久，以免她沉湎于痛苦的过去，出声说到其他地方看看吧。

        其实严旬安她们很少涉足其他院子，大多是一些公共的、偏僻的区域。

        严旬安边走边翻阅以往的记忆，但兴许是她本就淡漠无法体会到人世间的快乐，竟找不出纯粹的愉悦的片段。

        而朱云贞又精准的横亘在其中的每一处。

        大抵童年不幸的小孩，堪比真正的厌世家。

        朱云贞是她少时攫取少许快意的眼睛，诚如如今的高瞻。

        露天泳池边，棕榈树顶梢树影婆娑。

        严旬安道：“我跟云贞是在这学会游泳的。”

        “刚学会的那会，朱云贞很热衷于游泳，经常晚上要我跟她偷偷过来，有一次她热身运动没做就下水了，游到一半她腿抽筋，我去救她，她因为求生本能胡乱攀扯着我，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她拉上岸。”

        泳池左方是一个竹园，严旬安牵着高瞻步入，随手摘了一片竹叶递给高瞻，“我十岁生日那晚，云贞可怜没人给我庆生，拉着我到这里挖竹笋，说要给我煮一碗竹笋长寿面，她喜欢吃竹笋。”

        “但她第一次下厨，煮得竹笋半生不熟，又加了糖，我们中毒进了医院。”

        高瞻接过竹叶，卷了卷，竟吹出了熟悉的音乐：生日快乐歌。

        他五音不全，音律却掌握得很准确，一整首歌在调上。

        严旬安靠在他肩头，说：“谢谢你，高瞻。”

        “我应该做的。”

        一阵风吹来，竹梢互触疏疏作响，像她生日当天的微雨声。

        “附近有米兰花吗？”

        高瞻闻到了熟悉的浓郁香味。

        “有的。”

        沿途寻去。

        栅栏围着一排的米兰花，在这个季节里，每一枝枝条都似葡萄一般缀着数十朵鲜亮的小黄花，因为花形小如米粒，故又被称之为米仔兰。

        “云贞以前上小学，碰到喜欢的老师，到了教师节那天会过来摘这些花送给他们。”

        米兰花相较于很多花而言，并不起眼，却毫无保留的散发芬香，因此与蜡烛一样，它也被比喻成无私奉献的教师。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得上这米兰花。”

        高瞻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他问：“这米兰花的花语是什么？”

        严旬安回答：“有爱，生命就会开花。”

        很肉麻的花语。

        严旬安这个固化的想法，在看到高瞻对她露出的淡淡笑容时就开始快速溶解了。

        他本就知道花语，引导她说出来，只是为了告诉她，生命中还有另一些美好的东西，比如爱。

        心口中有一些事物，正在振翅高飞。

        严旬安抱住高瞻，私自将他填进空缺中，说：“高瞻，有你，我的生命才会开花。”

        高瞻回抱她，温声道：“以后，还会结果。”

        严旬安抬头。

        高瞻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会结很多果。”

        高瞻失笑：“不用很多。”

        “那你想要多少？”

        高瞻说：“一个就够了。”

        “太少了。要三个。”

        高瞻怔了怔。

        严旬安只当说得正合他心意，高兴得再次道：“就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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