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下课后，高瞻快速收拾课本准备离开教室，团支书叫住了他，通知他明天下午要召开群众座谈会。

        这其实是前几天就已经通知了的，但出于某种原因，团支书还特地跟他说一下，并且委婉透漏最近书画协会举办了一些活动，他都没参加，缺一个人，工作的展开就落后了一大截，大伙忙得跟陀螺似的，他却优哉游哉，学长学姐们对此有些不满。

        高瞻看到了团支书眉眼间细微的促狭与幸灾乐祸，拉拉链的动作一顿，道：“我最近我有事，抱歉，实在抽不出时间。”

        “那也不能不参加啊。”

        高瞻没空也无意讲太多，“抱歉，我先走了。”

        身后是团支书与他人的窃窃私语：反正攀上了个大小姐，他根本就不需要努力……散在了风中。

        高瞻来到医院。

        才短短一夜不见，朱肖喜又瘦了很多，他瘦得几乎皮包骨，小奶嫖早就不见了，脸色在苍白与乌青中频繁切换。他现在已经无法下地了，被侵蚀的腿骨支撑不了他的身子，长时间躺着使他不可避免的皮肤溃烂，幸而被控制在了局部，每次清理都是一盘带着碎肉的血水，这种酸臭腐烂的死亡气味明晃晃告诉众人：他随时会死去。

        朱爸爸之前听从朱肖喜的话，也为了高额的医疗费用勉强照常经营生意，可再昌明的医术、再好的医生也不能防止儿子情况恶化，他疯了一样到处挤压钱财去捐款，想给儿子积功德保平安，过后他又愤怒的要收回一切捐款，他歇斯底里的骂天骂地，他不明白：他从没做过恶事，行商亦多仁，为什么儿子要遭这罪。

        朱爸爸前段时间久过来陪同妻儿，住在医院里了，也寸步不离的守着朱肖喜。

        朱肖喜愈发抗拒他人的探访，他嫌弃自己臭，怕熏着他们，嫌弃自己丑，怕不堪入目——他也是个极为自恋的少年，还嫌弃自己身将就木，怕他们的眼泪。

        但高瞻是特殊的存在，兴许是他强大而温和，承纳了朱肖喜不流露在父母亲人面前的脆弱，所以他的来访很顺利。

        陪着朱肖喜说了一会话，又要做一系列检查，高瞻为了不让他难堪，主动暂时离开病房。

        外面走廊里椅上正坐着余景阳，不知他来了多久了。

        他又一次被拒之门外。

        被拒访的名单中，他位列第一

        其中的原因，他们心知肚明。

        高瞻走过去，同他坐了一会，突然说：“肖喜他，很在乎你。”

        余景阳点头，“我知道。”

        “之前他故意冲我发脾气的时候，不知道看着有多傻，”余景阳顿了顿，又反驳自己道：“但还挺可爱的。”

        余景阳喃喃道：“都这样了，他还自作聪明，顾虑重重……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女孩子。”

        高瞻沉默的望着他手里的花以及一堆东西。

        “等会你进去，替帮我说说好话吧。”

        “嗯。”

        适时，朱妈妈跟着检查完毕的医生护士出来，看见一旁的余景阳，一脸歉意。

        余景阳挤出一个笑容来。

        朱肖喜侧躺在床上，低低□□着——每次动弹骨头都涨疼，火烧似的，检查时大动作的翻身等更折磨人。

        朱爸爸在旁看着，眼眶红红，身上的肥肉随着儿子体重减轻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宽大衣服下的身子一颤一颤的。

        朱肖喜虚弱的朱爸爸笑了一下，安慰道：“爸，你别这么紧张……”

        朱爸爸本能想像以前那样拍他的背，手臂抬起来，生生止住，这时候的朱肖喜，已经承受不了他开玩笑的一掌了。

        “我紧张什么了。”朱爸爸扭过头，此地无银三百两，“消毒水味呛眼睛了。”

        等到朱肖喜气息渐渐平缓过来，高瞻与朱爸爸才小心翼翼扶着他躺好。

        “天冷了。”朱肖喜的声音很轻。

        朱妈妈回来，头发被走廊的风吹得有些凌乱，答道：“是冷了。”

        “这里比家里冷多了。”

        朱肖喜说话时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但他语调轻快，又有些轻微的怅惘，“之前爸还说，等放寒假了，我们一家人去看极光，现在怕是不行了。”

        朱爸爸说：“等你好了，我们再去。”

        朱肖喜笑了一下，“爸，我想回家过年。”

        “让我回去吧，我都快半年没回家了，也不知道我的桃树今年长得怎样。”

        朱肖喜望向窗外，现在正值放学时间，附近的小学生成群结队回家，叽叽喳喳喧嚣的玩闹声这儿都能听到，他张了张嘴，自言自语的声音微不可闻，只有坐近了的高瞻能听见：“我想活过今年啊。”

        后来，高瞻每每想起朱肖喜，想起朱肖喜这时说的话，高瞻总是无法释怀，仿佛世间所有的重量顷刻间向他压来，压得他脊梁骨都弯了，压得他几乎再也直不起身来。

        时间永远冲淡不了什么，也洗刷不了什么，任何事物都无法抗衡记忆的万能，往后的岁月中，高瞻遇到挫折，收获成果，悲伤过，快乐过，幸福着，但至死，他只要想起朱肖喜年纪轻轻抱憾离开，就难过得想哭。

        朱肖喜在他岑寂而灰暗的回忆中，永远是一团炽热灿烂的焰火。

        而现在，这团火将要熄灭了。

        高瞻看向朱爸爸，抬头的动作可以让他泪腺暂停运作一会。

        以朱肖喜如今的状况，完全脱离不了治疗，而z市的医疗环境无法提供最好的治疗。

        回去意味着放弃继续医治。

        朱爸爸怎会不明白儿子的意思，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满目悲痛的看着他，瞳孔直颤，喉咙里克制不住呼噜呼噜的喘气，喘得比他还要厉害。

        “爸，我们回家吧。”

        朱爸爸拼命摇头。

        朱肖喜红了眼眶，哀求道：“爸。”

        朱妈妈原也是跟着摇头的，见儿子脸上浮出哀伤，似针扎一样，猛地惊醒，过来握他的手，急急道：“肖喜，我们回家过年，我们一起回家过年。”

        朱肖喜流着泪展颜一笑，“嗯，谢谢妈，谢谢爸。”

        “傻孩子，说什么谢。”话一说完，朱妈妈再也站不住了，随即掩面走开。

        “爸，去看看我妈吧。”

        朱爸爸如同机器人一样，听从指令跟了过去。

        目送父母离开，朱肖喜仰头对高瞻说：“瞻哥，你帮我把余景阳叫进来吧。”

        高瞻也麻木而僵硬的站立，行走，出去唤余景阳。

        余景阳大包小包的进来，之前给朱肖喜带的东西都被拒收了，但他还是想给他，所以每次来都带着，就这么积攒得多了。

        余景阳坐到床旁，把东西放在脚边，细细的看朱肖喜，“你还好吗？”

        很寻常平淡的问候，此时此景，由这个人问出来，却让朱肖喜眼酸得厉害。

        “我还好。”朱肖喜说。

        余景阳点了点头，朱肖喜不愿展示的痛苦，他从来不问，装作不知。

        他拿起一本相册，打开展示在朱肖喜面前，“我也买了相机，拍不少照片，虽然没你拍得好看，但我觉得还不至于丑得惨绝人寰，你瞧瞧，指导指导，没准我也能跟你一样得奖。”

        朱肖喜看过来，确实没他拍得好看，照片的角度构图，光与影的处理都明显得看出余景阳的拍照技术非常一般，但也可以看出余景阳是用了心的，这些风景照片譬如日出，是为他所喜爱、在他以往拍摄素材占据极大的位置。

        “这是我凌晨五点半爬上寝室楼顶层拍的，怎样？还算不错吧？”

        朱肖喜早就注意到他食指与中指骨节上的细小伤痕了，不知是不是翻爬擦伤的。

        “嗯，还不错。”

        余景阳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笑了。

        朱肖喜看着他，由于的网骗事件，两人是不敢长时间对视的，现在却望进了彼此的眼睛，也忘记了时间。

        率先抽神出来的是朱肖喜，他说：“你不要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

        余景阳说：“我从都不生你的气。”

        朱肖喜笑了笑，想起了往事，“你以前就经常被我气得咬牙切齿，说要把我剁碎了喂狗，要不是瞻哥拦着，我们好几次都能打架打进医院了。”

        余景阳自省：“以前我不懂事，对不起你。”

        朱肖喜摇头，“那些都是小事。”

        看着余景阳脸上的无措与愧疚，朱肖喜自己也感到了无限的自责遗憾，鼻子的酸楚被压抑着，也压下了他的嘴角，他吃力维持微笑的弧度，故作轻松道：“余景阳，遇见我算你倒霉，不，肯定你是上辈子欠了我什么，这辈子来还债。”

        余景阳听得明白他的未明之意，嗫嚅了几下，说：“是我磕头求来的。”

        笑容僵住了，朱肖喜嘴角抽动了一下，再也提不起来。

        朱肖喜顿时泪流满面。

        “别哭。”

        余景阳给朱肖喜擦眼泪，动作要多轻柔又多轻柔，他现在就是一个易碎品啊。

        朱肖喜不让他碰，缩了缩身子，埋进了被子里，沉闷的声音渗漏出来：“余景阳，我们不能在一起”

        “……好。”余景阳伸手，掌心轻轻贴着被子。

        “余景阳，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

        “好。”

        “余景阳……”

        余景阳轻轻碰了碰被子，“别哭，我都答应你。”

        年二六，朱肖喜与亲朋好友回到z市，回到了他所熟悉的家。

        家里很热闹：喜庆的年歌如常的唱着恭喜发财红包拿来；炮竹的硫磺味并不好闻，但在此时其象征的寓意却是极好的；有好些亲戚来家里了；朱旭长高了不少，以前他投篮投不着，总要朱肖喜抱着才勉强中一两个，现在奋力一蹦用力一投，竟也成了。

        一切都很美好。

        朱肖喜心情也大好，脸上经常挂着笑，笑着看他爸妈在厨房里一块做饭，琴瑟和鸣，笑着看朱旭给爷爷剥糖，爷爷又掰回一半糖给他，真正含饴弄孙，还有表姐，向婶婶学习织围巾，她说：要在这几天织完当做送给他的新年礼物，不许嫌弃便宜，也不许嫌弃丑。

        白天，高瞻带着阿怜与朱肖喜会过来。

        他们商议着这几天的外出行程，实则是朱肖喜的单方面决定，他懂事的不让其他人担心，只是去看日出，回高中的学校瞧一瞧。

        朱爸爸朱妈妈本是要跟着一块的，现在一秒没看到朱肖喜，他们就放不下心，但严旬安来z市带了原来的主治医生过来，随时待命，他们便打消了念头。

        他们年轻人也需要“单独”玩玩，说说话。

        朱肖喜很久没出来玩了，兴奋得睡不着，看着在朱家留宿、陪着他打牌聊天的众人，索性决定现在就去附近有名的海湾等日出，众人自然也依他的，迅速出发。

        凌晨四点，沙滩上竟十分热闹，不少人在放炮：仙女棒，地陀螺，窜天猴等各种各样的都有。

        严旬安低声吩咐了随同的钟鸣，他离开没多久，回来拉了一个货车的烟花。

        朱云贞眼尖看到了，说：“我们也有烟花了。”

        但烟花不是就近放的，一则释放的气体与洒落的石粒会误伤到人，二则烟花本就是要保持一定距离才能瞧得完整与美观。

        严旬安指向不远处的长廊，确定在那里放烟花。

        不得不说，一分钱一分货，严旬安出手的东西从来都不便宜，各色各式璀璨烟花齐齐绽放，铺满天空时，惊艳了所有人。

        高瞻看向朱肖喜，他坐在轮椅上，头枕在半蹲的余景阳肩上，他戴着阿怜送的蓝色帽子，帽子顶缀的大毛线球半遮着余景阳的脸，像一朵蓝绣球花，在风中依着人轻轻摇曳。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朱肖喜有转头的趋势，高瞻连忙低头问阿怜，“好看吗？”

        “好看。”高应怜抬手掩嘴，悄声道：“哥哥，旬安姐姐刚刚在看你，现在还在看。”

        高瞻闻言一怔，并不去验证她的话，只道：“嗯。”

        高应怜见此便不再说什么了。

        大概是烟花刺眼吧，朱云贞看看依偎着余景阳的朱肖喜，看看烟花，竟又不由眼眶发烫。

        得知朱肖喜要回来过年，且他父母都同意后，她对两个家长大发了一通脾气，斥责他们罔顾表弟的生命，跟着一块胡闹，可他们沉默以对，她甚至都跪在地上哭着求他们丝毫不动摇，她的大姨也就是朱妈妈扶不起她，也哭了，说：我不能再看着肖喜疼了，就这样吧，他已经为我们坚持了这么久，他疼坏了，够了，已经够了。

        太阳将要升起，一线微弱的红光洒落在灰蓝的天空上，渐渐的，色调愈浓，也多变，晕染着周边的几缕薄云：粉色，橘红，绛紫，蔚蓝……诡谲而瑰丽。

        朱肖喜望着充满希望的朝阳，露出了以往灿烂开朗的笑容，道：“今日的日出，好鬼靓啊。”

        余景阳说：“我录下来了，你想看随时都能看。”

        朱肖喜鼻子微皱，嫌弃道：“你现在的技术……大概跟实物还是差一些的。”

        高瞻说：“年初三，我们再来看？”

        到时该拜年的都拜完了。

        其他人也附和。

        朱肖喜说好，却又道：“只是不知道年初三的天气怎样，也不一定能看到日出。如果其他时间，你们碰着像今天这么好看的日出，记得帮我多看看吧。”

        众人皆是一默。

        朱肖喜又说：“别偷偷藏着，记得给我发照片啊。”

        “那是肯定的。”

        “好。”

        “肖喜哥，我以前也拍了很多，改天我拿给你看看。”

        “你这么喜欢，我花钱让别人去拍。”

        “姐，那多没意思啊，心意最重要。”

        “我又不是光花钱不动手，只是我一个人拍得不多。”

        “不求数量。”

        朱肖喜笑了笑，乐极生悲，他蓦地皱起眉，捂住嘴。

        众人表面看似轻松，实则都一直把心吊在嗓子眼注意着朱肖喜的情况，这会都拥过来，“肖喜，你怎么样了？”

        朱肖喜眼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松开手，咧嘴一笑，“我骗你们的。”

        “……”

        看到高瞻他们统一无奈的表情，以及严旬安蹙着眉的冷脸，朱肖喜心虚的笑了笑，“对不——”

        “呕——”

        朱肖喜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并且源源不止。

        “肖喜!”

        “肖喜!”

        快乐似乎只存于刹那。

        朱肖喜以一种非常狼狈的模样被送回了家，医生检查身体情况后开药，注射又清理身体之后，他还没有醒来。

        众人等着，却没想到他这次昏迷时间竟这么长，直到年三十那晚才醒来。

        朱肖喜起初神志不大清明，过了很久，才理清这会时间，庆幸的笑说：“还好，我没错过年夜饭。”

        冗长的休眠使他的精神很好，体力也得到了一定的恢复，他竟自己坐了起来，还在余景阳的搀扶下下了床。

        他眼瞳澄澈，环视面露担忧的众人，最后目光停在他父母上，“爸妈，你们肯定准备了年夜饭吧？我们去吃饭吧。”

        “诶，好，好。”

        “我们这就去吃。”

        “去吃饭咯。”

        朱旭还小，看到突然好转的堂哥乐得找不着边，甚至要过来拉他的手急急去餐桌，被朱旭妈妈不着痕迹挡了。

        高瞻兄妹，严旬安与余景阳都没有回家过除夕，也上了这家宴，饭桌上欢声笑语。

        朱肖喜本来忌口的东西不多，只是生病使他味觉丧失，身体又消化不了食物，所以才吃得少，需要输营养液，这会他却感觉胃口大开，问过医生后，更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恢复了本色，吃着碗里的馋着盘里的。

        螃蟹他不能吃，就夹给爸爸，还想亲自动手剥但被拦下了；鲈鱼他不能吃就夹给妈妈，嘴里不要钱的吐好话：妈妈年年有余，青春永驻；生蚝他不能吃就夹给余景阳，并附上了一个不大正经的眼神；酱烧猪蹄他不能吃，给朱云贞，说来他就没看过姐捧着猪蹄啃呢；小旭吃葱长得高；瞻哥吃红烧肉增肥点才更风姿绰约；阿怜吃莲子……餐桌上的饭菜都被他合理的分配，每个人都没落下。

        就连严旬安都没有。

        他舀了一小勺炸腰果颤巍巍放在严旬安碗里，又鼓起勇气道：“旬安姐，你可、可要对我们瞻哥好点啊。”

        严旬安不经意看向高瞻，他的心神都落在朱肖喜，没有分出一分一毫给她，严旬安不是很痛快的点头。

        朱肖喜自认办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心满意足喝肉粥。

        吃完一顿饭，朱肖喜就开始打哈欠了。

        朱妈妈劝他去睡觉，他不大愿意但还是照做了，回房前依依不舍得看着余景阳他们，“你们回家吧，除夕不在家不好。”

        不等他们说什么，朱肖喜又说：“明天下午你们应该就得空了吧？到时我们去学校看风铃花好吗？”

        “好。”高瞻回答。

        余景阳一错不错的看着朱肖喜，“那我们说定了。”

        “那是。”

        “我们明天见。”

        “好，明天见。”朱肖喜也看着余景阳，眼睛一眨不眨，又重复说：“我们明天见。”

        朱肖喜来到自己房间阳台，看着余景阳与高瞻他们驶车离开，那两点红红的车尾灯消失在黑夜中，轻飘飘的，空落落的。

        朱肖喜突然对身旁的朱妈妈说：“妈，我喜欢余景阳。”

        “我这一辈子，就喜欢过一个人。”

        朱肖喜开心又得意，“我好专一啊。”

        “但你别告诉他，”朱肖喜把食指放在唇上，对朱妈妈做了个嘘的口型，“这是我们的秘密。”

        朱妈妈望着他盈盈水光点缀的眼睛，这炸弹似的信息其实没这么震惊，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只要他开心。

        夜里朱爸爸与朱妈妈一直寸步不离守着朱肖喜，感到室内温度又变低，朱妈妈起身去拿空调遥控器，一转身，她就顿住了，朱爸爸正趴在床边，颤抖的朝朱肖喜伸出了手……

        朱肖喜死在了年初一的凌晨三点，死在了风铃木花初初绽放的春日里。

        余景阳他们赶来时，朱爸爸抱了朱肖喜一整夜都还不肯放手，他魔怔的一直呢喃着：“白白胖胖的，刚出生的大胖子，我的儿子……白白胖胖的……我的宝贝儿子……”

        就像十八年前抱着刚出生的朱肖喜，朱爸爸初为人父，欢喜又满足。

        旁边的朱妈妈河流一般的哭泣，从今以后将流淌很多年。

        朱家的红纸炮霎时间变成了白幡。

        阴雨连绵，新坟新碑，碑上的彩色照片，是朱肖喜高中刚入学那会拍的校卡证件照，排队时他在跟高瞻比谁讲得冷笑话更冷，轮到他了一脸笑意，眼睛弯成，缀着星光，被摄入镜头。

        照片下是他之前连连暗示过的墓志铭，十分符合他中二臭屁的风格——

        ‘他温热的血液里来回滚动着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永垂不朽’，冷了也是。

        自此，朱肖喜不会再被岁月耗损。

        他停在了岁月里。

        众人不舍少年淋雨，纷纷将雨伞撑在碑上。

        高瞻看着照片上的朱肖喜，想起那日在病房中他正儿八经读过的诗句，那首诗叫少年行。

        其中一句引语：你是望海的少年，不穿雨衣。

        没关系，他不穿雨衣也不会淋湿。

        他们给他撑着伞呢。

        之后的一段时间，万物都是暗的。

        高瞻与高应怜都感冒了，王戌时送兄妹俩去医院，碰上了被父母强制拉来就诊的余景阳。

        短短几天不见，余景阳整个人都大变了个模样，看起来又脏又颓废，眼下一片乌青，见了高瞻，他眼睛一亮，挣扎着向高瞻求助：“高瞻，高瞻，你跟我爸妈说，我没事，我没事，咳，咳咳——”

        他疯狂的咳了起来，面涨耳红，竟止不下来了，仿佛要把整个肺咳烂，最后晕了过去才结束。

        高瞻从余景阳父母那了解到，自朱肖喜下葬后，余景阳就没离开墓园，他们软硬兼施都拉不走人，若不是他一直没吃东西体力跟不上了，他们还真坳不动他。

        余景阳父母请高瞻帮忙劝说他。

        高瞻答应了。

        将阿怜暂时托付给王戌时照顾，高瞻在病房中吊着针水，等余景阳醒来。

        他很快就睁眼了，看到高瞻先是迷茫，眼珠子慢慢的转了几下，定住，然后他猛地坐起来。

        高瞻出声制止：“你让肖喜怎么想？”

        “什么？”

        “他看到你这样，会安心吗？”

        “他本就没心没肺的，他才不会想到安不安心，我就是要去烦他，反正、反正……”余景阳声音消音了，只顾着赤脚下地，快步往外走，带动了挂着的针水，噼里啪啦，玻璃瓶炸开。

        余景阳父母闻声连忙跑过来，又急又怒，拉拽着不让他出去。

        高瞻说：“你这么想他，不怕他难过吗？”

        余景阳顿住，回头看高瞻。

        高瞻平静的回视他。

        余景阳垂下眼帘，手背上的血嘀嗒嘀嗒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余景阳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沙哑声音发出了深重的埋怨：“他去了金星，不知道有多快活，才不会难过。”

        可话一毕，他又怀疑自己了，隔着水雾执着的看向高瞻，“你说，他那么喜欢热闹，一个人走的时候，一定很害怕，很难过吧？”

        高瞻给不出准确的答案，挪开了眼。

        余景阳着急不已：“我去陪陪他，只是陪陪他。”

        “我就想去陪陪他……”

        o

        朱肖喜确诊的时候，他没有哭，朱肖喜骂他恶心的时候，他没有哭，朱肖喜下葬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如今在这个小县城的破旧医院中，他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像个孩子一样两手空空，不知所措，低着头，压抑着哭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与不满，“他一个人在那里，肯定觉得无聊，觉得害怕，我去陪他……”

        他却没再挪动半步。

        他画地为牢，因为不想让朱肖喜难过。

        他也从此画地为牢，为了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深刻而永恒的年少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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