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远远望见那气势恢宏的琼楼金阙时，已身处严家地界之中了，前方周道如砥，两旁栽有散发淡淡清新气味的瑞木，仿佛呼吸间都是沾染上了古朴的气息，临近了，大院门威严而庄重，俨如古时大家族重之又重的居所，事实上，严家就是传承了数百年的大家族。

        门前类似安保的人员皆身材魁伟，面容端肃，隐含寒意。

        钟鸣在其示意下停了车。

        若只是他，例行需要接受检查。

        严旬安降下了车窗，保镖立即行了个礼，退让至一旁。

        高瞻头一次来到这里，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随着车子移动而变化的周遭：琪花瑶草，绣闼雕甍，处处都充满着非一般的精致巧妙，润了岁月的古物，如若不是似随意一般摆放在路旁或屋檐下，大抵是要置于博物馆中观赏的，他表面似是泰然自若，其实心底不免为诧异。

        高瞻还有一丝丝紧张，虽然先前对他与严旬安之间的差距悬殊有了清楚的认知，仍不抵此时眼前的这一幕幕一物物，更何况，他是来见家长——大抵所有的男人见岳丈都难免底气不足，这不是徒长几岁或者经了几番历练就能填补这份“空缺”的。

        内院必须步行。

        下了车，严旬安领着高瞻往她的西院走去，一路上给他介绍的花草树木、各物渊源等——幼时的朱云贞好奇心，为了陪她“探险”、给她解惑，严旬安具体了解过，知高瞻对这些颇感兴趣，严旬安便主动提了，也算是个“搭话”的好话题。

        高瞻突然站住。

        严旬安也停住脚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杵在月洞门前的人。

        男人身体挺拔，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相貌与严旬安有几分相似，一双标致的丹凤眼更是明明白白的告知众人他们之间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应是多年居高位的缘故，男人气场不怒自威，即便身着颇为温雅的鸦青色简约款长袍马褂，却丝毫不减他的威严，眉眼更为凌厉，犀利的在高瞻身上刮过，仿佛要将他身上的一层皮一层肉刨除好审查他的内在。

        “你来这做什么？”

        严旬安当即蹙起眉，极其不悦，若不是高瞻在场，她就要喝令让他立即滚开。

        男人对她这反应习以为常，淡道：“我来看看你和你的丈夫。”

        很明显，丈夫二字取悦到了严旬安，她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嗯，这是高瞻，我的丈夫。”严旬安满是骄傲重复道，转向介绍男人时语气却颓然一冷，“严望轩。”

        高瞻愣了愣，“大哥好。”

        此前严旬安简单介绍了她的家庭成员，所以高瞻很快就对上号了。

        严望轩点了点头，勉强算是一种回应。

        严望轩又看向严旬安，目光柔和，说：“我这次出差回来，也给你带了一些礼物，送到你院里了。”

        “我不需要。”严旬安冷声道。

        “是送给你俩的新婚礼物。”

        严旬安沉默，凡是涉及到高瞻的，她总格外“宽容”。

        严望轩预料到了这情况，笑了笑，没再继续碍眼，说：“我还有事，一会再见。”

        严旬安不理会他，像再难忍受眼里脏东西一样。

        “再见。”高瞻到底没让他冷场。

        两人回到住处，室内清凉，空气中有着淡淡的幽香，应是某种花香，女佣准备了冰毛巾与饮品就自觉退下了。

        看着高瞻在属于自己的空间中安安静静、专心致志的擦手，严旬安一扫刚才的不快，由衷感觉到一种温帖且柔软无比的窃喜与满足，仿佛高瞻是真正与她亲密的，是触手可及的。

        严旬安更加殷勤的“伺候”高瞻，一会问他渴不渴饿不饿，一边给他介绍自己屋内的一些有趣的物品，还把早就收藏了的画作拿出来。

        “这是……？”

        高瞻见严旬安打开盒子，展开画卷，诧异不已，甚至还不由自主的激动起来。

        严旬安点头，“是马远。”

        拿不到他所喜爱的《踏歌图》，但不代表搞不到马远的其他画作。

        高瞻的眼睛离不开这笔力劲健、意疏朗且趣味盎然的山水画，动了动手指，终究没敢碰，只是一向沉静的眸子闪过几分亮光。

        这是非常难得的。

        如今面对严旬安，除了一系列的厌恶、抵触等，他极少表露其他的情绪，多数时候是平淡中带着几分疏离。

        “老公，这是我送给你的。”严旬安捧着画往他面前再凑近，“喜欢吗？”

        这是不曾为多数世人所知、未曾“公开”的画作，将这副画弄到自己手里，谈不上大费周章，但也不是能随手拈来的——毕竟还要花费一定的时间与手段去寻找获取，只不过这些在高瞻不经意泄露的喜色前都不值得一提。

        高瞻还是没接，仔仔细细瞧了一会，礼貌道：“不用了，谢谢。”

        “你不要？”

        高瞻摇头。

        “为什么？”严旬安蹙眉，“这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

        这是最好的名目，从方才的严望轩现学来的。

        “而且我们已经结婚了，是夫妻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不分彼此。”

        高瞻视线落在雅致而灵巧的白瓷盘上，上面几块叠着的枣泥山药糕，他刚刚尝过，口感绵软，香甜而不腻，能做出这么美味的甜点的厨师想必一金难求，明明是普普通通的食物，却与他之前尝过的天差地别，就像严旬安的“身外之物”，于他来说都是平时很难接触到的。

        他人珍之又珍的事物，或许严旬安可以轻松就得到。当然，也可以轻轻松松就毁掉。

        高瞻其实已经很少再主动回首那带着无尽耻辱与悲痛的往事了。从某种方面来说，他是矛盾的：不断的给自己压力又不断的开解自己，而不去回忆过去的伤疤也是疏导自己的一种方式。但不知怎么的，现在，他突然就想起以前在高中教学楼昏暗的楼顶，严旬安踩着趴在冰冷地板上的自己，说：一百万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却能将他送进监狱。

        “老公？”

        严旬安心里有些不满：他又走神了。

        今天他走神的次数真不少。

        可她没胆子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怕他反感她的窥探，也怕惹出他更多的伤心事。

        “婚前的不算。”高瞻继续拒绝道。

        夫妻共同财产可不包括婚前的。

        可他方才的喜欢是真真实实的，严旬安还要继续劝，“老公——”

        高瞻的语气加重了，“我不想要。”

        “你先别这么叫我。虽说我们领证这事你家人估计都知道了。”

        严望轩方才就那么称呼他。

        “你也说过你能完全决定自己的婚事，但我认为，没必要这么肆无忌惮，增添阻力。”

        其实，这不过是个高瞻想发泄自己突然变得抑塞的心情的借口罢了。

        先领证再来拜访女方家人一点都不合规矩，形同“私奔”，除了孩子经不起等待外，也足以表明高瞻并不太在乎她的家人。尽管他确实有些紧张。

        以往与严旬安的接触中，高瞻仅接触过她的家人即她的三哥严斯竹两次，还是在她发病狼狈不堪的时候，而后者对她态度也不见得有多好，还有之后的许许多多的细节都表明她与她家人的关系形同水火，甚至在那场危及性命的绑架案前后，与她有着相同血脉的家人都没有露面。高瞻对此有了自己的判断，他尊重严旬安的意见，不会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去调和两方的关系，孰重孰轻——孩子的母亲与不关心其的岳家人，他心里有数：虽然做不到与严旬安“同仇敌忾”，至少他会与她保持基本的立场。

        所以，这次过来拜访严旬安的家人，也只是走个程序罢了。

        严旬安却真的以为他是担忧这事，安抚道：“你只管放心，他们不会，也不敢对我们的婚事指手画脚，把他们当做普通的客户就行。”

        见高瞻神情有些莫名，严旬安解释道：“如今严家的一半产业转移到我手里了，我不需要看他们脸色，你更不需要。”

        出国的几年，严旬安为了治疗病情转移过剩的精力，关注高瞻日常之余，不断扩大自己原有的公司经营范围，并插针见缝创办新公司，以独到的眼光与精明的手段迅速积累大量资金，蚕食吞并竞争对手。严旬安于商场上的敏锐与决绝果断是天生的、无人能敌的，放眼整个严家，就连她年过七旬的父亲恐怕都比不上现在的她。

        只有少数知情人才知，如今她已然能与严氏企业的掌权者严望轩平起平坐——她父亲严从南两年前就退下来了。若非生为女身，只怕如今的严家就是她来当家，而不是严望轩。

        “我前几天已经通知他们了，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到时如果他们失言，你不必在意，我们的婚事不会有变。”严旬安继续道。

        “……嗯。”

        在这里消磨了半天，高瞻陪着严旬安睡了个午觉，傍晚起来准备过去正厅用餐。

        暮色已经降临，院里一盏盏红木雕花描金宫灯点起，月洞门外两墙竖立的笔直过道在人声寂静与鸟虫嘶鸣交汇的夏夜中，显得格外的空旷寥落。

        “小心脚下。”严旬安说。

        落在她摇曳如水的浅蓝色裙子上的目光默默收回，高瞻想到了什么，朝严旬安伸手。

        “怎么了？”严旬安问。

        高瞻说：“我扶着你。”

        这会穿过花园，地上铺着坚固又雅致的乱石路，夜间视线不佳，孕初期稍微磕磕碰碰都会导致流产，高瞻不愿严旬安出现什么意外。

        严旬安闻言欣喜，生怕高瞻反悔似的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以前在这里摔过一跤，头破血流，”严旬安另一只手指了指脚下，“这里有一个凸起的石子。”

        高瞻：“现在还有？”

        严旬安点头。

        高瞻又问：“这条路很少有人来？”

        “是。”严旬安不假思索。

        高瞻默默想：人人都道严旬安背影深厚，身份尊贵，其外金玉，其内未必亦如此。她说这条路很少有人走，然而这是她院子的必经之道，不就说明少有人去关怀她，就连一个明显凸起、绊到了年幼娇弱的她的小石子这么多年都没被移除。她的存在于她家人而言，似乎并未有多重要。

        那种孩时学步摔倒，被亲人一边抱着哄一边拍地责怪地不平或者太硬的无厘头却又非常寻常的宠爱，她大概是没享有过吧？

        万事皆有迹可循。

        高瞻从不认为人性本善，但也不觉得一定是恶，在这冰山一角中，他仿佛能探索到严旬安之所以行事极端、缺少共情心的一些原因。

        虽然，他并不觉得这能作为她伤害他的辩解。

        “怎么了？”

        高瞻说：“吃了饭，你想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就什么时候离开吧，不用考虑我。”

        他知道她不愿在这里多待。

        严旬安愣了一愣，眼睛亮得让人无法直视，“你是在心疼我吗？”

        高瞻摇了摇头，只是不想她不痛快影响到孩子罢了，催促道：“走吧。”

        严旬安却当高瞻羞于表达自身的情感，自顾自的乐着。

        “高瞻，谢谢你。”

        “没什么。”

        严旬安悄悄的靠近，在深浓的夜色掩护下，头贴着高瞻的臂膀，“我想在g市办婚礼。”

        让这里他们认识或者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高瞻与严旬安是名正言顺的一对。

        “好。”

        在这里大办，在他家里小办，高瞻设想过的。

        “高瞻，高瞻。”

        严旬安有些得意忘形，连连叫了高瞻几声，就像只能用掌握的为数不过的词汇表达开心的孩子。

        高瞻沉默以对，专心走路。

        严旬安瞥见地上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产生一种希冀：只要这么走下去，他们就能真正的交心，合而为一，不分彼此。

        而之后的现实会告诉她，影子终究只是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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