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醒了？”

        严旬安从餐车上端了碗粥过来。

        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

        以至于高瞻有些恍惚，迷迷瞪瞪的去寻自己的手，覆上了崭新绷带的双手放在腹上，而不是被铐在床头。

        脸颊的涨疼硬将高瞻意识拉回来，他不由自主的移动眼珠子，视线停留在严旬安的手上，大概是她将他弄昏又生生扇醒。

        “你把粥喝了再吃药。”

        严旬安有条不紊的安排着，舀了一勺粥吹凉，然后送到高瞻嘴边。

        高瞻不敢再让自己的胃遭罪，毕竟胃疼很难熬，微微张口，嘴角刺痛使得他皱了皱眉，那时咬严旬安咬得嘴角都有些裂开了。

        诸多细小动作落在严旬安眼中，她没有任何表示，面不改色等着高瞻吃下粥，然后又舀了一勺，一勺接着一勺，直到碗底空了。

        严旬安还要续碗，高瞻摇头表示不吃了。

        严旬安也不强求，就着这碗盛了半碗粥自己喝下，然后将药递给高瞻。

        高瞻吃了药，嘴里发苦，“我要离开。”

        “嗯？”

        “我要离开。”

        “嘭。”

        严旬安摔了碗，神色阴沉道：“别逼我发火。”

        “我要离开。”

        “住口。”

        他才狼心狗肺，一吃饱了就拍拍屁股要走人。

        “我要离开。”

        严旬安抬手打去，高瞻本就红肿的脸这会更是肿得老高了。

        高瞻机械性的重复：“我要离开。”

        悉数事情回笼的刹那，他的灵魂衰老了。

        他觉得他都不像自己了，尽管他认为严旬安顽劣不堪，但在回击严旬安，对严旬安恶语相向的那刻，他感到一部分的自己正在死去。

        就像一个认为粗话肮脏不堪并严格要求自己不许粗话的人，被周遭人连连用“你妈的”、“你妈的”一直针对，无论怎么向对方讲道理都无法改变状况，最后被折磨得崩溃，只能回以相同的一句“你妈的”。

        他没有守住原来那个自己。他不想跟她待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我要离开。”

        严旬安横眉竖眼，“你是不是真当我不敢弄死你？”

        之前他说的那些胡话她尚且能不计较。说来奇怪，以往他回嘴一句，她便恼怒，那会虽气愤至极，却不觉得有多堵心。大概她和钟鸣一样，都觉得他失心疯了。

        这也是严旬安刚刚尚且“心平气和”的主要原因。

        但这不代表他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她。

        高瞻闻言，眼皮一撩，“不是。”

        他不会有恃无恐。

        她又不是没想过他死，甚至还用行动证明了。

        “我要离开。”

        严旬安见他执迷不悟，怒气反笑，“你铁了心要走？”

        “我要离开这里。”

        严旬安打量他半会，“可以。”

        高瞻掀开薄被要下床，却被严旬安一把按住，“我没说过你现在就能走。”

        “我要离开。”

        严旬安呵斥：“我已经听够了这句话，要么你在这里待一辈子，要么你把嘴巴闭上。”

        见高瞻不知死活还要张口，严旬安沉声道：“今晚就放你走。”

        不待他说话，严旬安快步出去。

        高瞻的脚踝有些疼，但不愿再回到床上或者其他地方歇息，这里是严旬安的卧室，到处都弥漫着她身上清冷的味道，他站在原地不动，静静等待她的“刁难”。

        半个小时后，仆人陆陆续续的送进来一些东西，几个透明小罐子，里面装着或黢黑或黛色液体，与颜料相似。

        严旬安一边戴着橡胶手套走近，一边挥手让佣人下去。

        高瞻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与剖尸解体准备工作肖似的一幕，默默后退了一步。

        他纵然不怕死，却不想真就这么死去。

        严旬安挑了挑眉，“过来。”

        高瞻迟疑了下，走过去。

        钟鸣也在，事态应该还没那么严重。

        严旬安朝她对面的座椅抬了抬下颌，高瞻顺从坐下。

        “左手伸出来。”

        高瞻没有照做，先谈条件，“我要离开。”

        严旬安眉头一跳，“你是复读机吗？这事一过你就可以离开。”

        高瞻沉默，他现在还不明白“这事”是什么事，思索了片刻，朝严旬安伸出手。

        严旬安细细抚摸着他的手掌，一寸又一寸，目光深沉。

        高瞻不大自在，见她的视线在他虎口的烫疤上留伫时间过久，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酒精涂在手上，比方才的橡胶手套还要冰凉，高瞻不安的蜷缩了下手，被严旬安制止，“别乱动。”

        “这是什么？”

        高瞻见严旬安拿出了一个小机器来，不由出声。

        严旬安气定神闲，“马达机，小电机。”

        他自然是知道电机，可她手上这个虽然类似电钻的造型，尾部连着线，底下应该还插着电，而顶端小细针以肉眼捕捉不住的频率转动，只能从感觉上分辨出它在运作。

        “你要做什么？”高瞻终于问了。

        “给你纹个图案。”

        高瞻闻言一怔。

        严旬安：“就你之前选的那个六芒星。”

        那时候她只是纯粹的想遮掩掉她留下的烫疤，而现在，她要他无论在何处，与何人在一起，做什么都要牢记他是她的。

        “你疯了。”

        高瞻愤慨的抽回手，如同刺猬一样立起尖刺。

        严旬安凤目眯了眯，“远瞩，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最好想清楚再开口。”

        高瞻确实不说话了，他迅速起身，不管不顾的往外走。

        “你给我回来。”严旬安追上去阻拦。

        严旬安简直气炸了，他一点都不乖，她就应该把他锁在床上。

        门口墙壁的按铃在严旬安拖住高瞻的空隙中被她按下。

        很快就有四五个保镖进来。

        严旬安命令道：“给我按住他。”

        之所以没让钟鸣动手，是因为严旬安看出了钟鸣的“失职”，他跟高瞻一样都是倔驴。

        “轻点，伤了他我要你们的命。”严旬安嘱咐道。

        高瞻终究一拳难敌四手，被强行拖了回来，双手不得动弹，脸按压在纹身准备的小木桌上。

        严旬安掌握了全局，怡然自得，甚至慢悠悠的喝了半杯热茶，好声好气劝高瞻：“你之前还骂我什么都不付出。远瞩啊，你怎么就没做到呢？”

        “要走出去，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是为了你好，这块疤不难看吗？”

        高瞻无法挣脱，一脸愤然回嘴：“难不难看都是我的身体，我自己做主，轮不到你。”

        “可现在就轮到我了。”严旬安提醒他现况，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蠢人就该多听劝。我给你身体弄得漂漂亮亮，你别做这些多余的挣扎，不但消耗你的体力，还惹我生气，百无一用。”

        严旬安对世间绝大多数人与事都不屑一顾，但某一方面来看，她的心胸极其狭窄，也正因如此，关乎自己的事情，她甚少能立于之外客观去推敲它的原因，以至于她一直自以为是，将高瞻的抗拒完全归咎在他自己身上。

        高瞻深感绝望与无力：她自有她的一套逻辑，他人与之不同的说法于她而言，都是胡说八道。

        “你说的，弄完就放我走。”

        严旬安点头，却暗自谋划：就算他出去了，她还能随时找他，且不久后开学他也是要回g市的，她应允他离开这幢别墅，可没说让他搬回学校寝室，他还是得跟她一块住在原来的公寓。

        高瞻低下眼帘，默不作声。

        为了防止高瞻诈败佯输或者中途出尔反尔，严旬安没有让保镖松开对他的桎梏，左右她动作很快。

        虎口处灼烧似的疼痛，时刻都在提醒高瞻，严旬安是个如何冷血的人，而过往他在她身上付与的所有期待与感情都是一场笑话。

        房间内死一样的安静。

        保镖们恭默守静。

        严旬安专心致志的制造属于她的烙印。

        而高瞻心灰意冷。

        “好了。”

        严旬安扔掉马达机，欣喜抬头，正如她所说，只用了半个小时。

        高瞻沉默。

        “你不看看？”

        高瞻不置一词。

        严旬安不受高瞻的影响，低头做着结束工作：在刺青上覆盖保护膜，叮嘱道：“你注意七天内不要碰水。”

        “我要离开。”

        这句话，严旬安今晚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不知为何，这次却听得心惊胆战，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生滑坡，迅速流失。

        像是验证严旬安的第六感，高瞻抬头直视严旬安，这她曾认为足以与阳春花媲美的双眸暗淡无色，冰封千里，眉宇间的漠然流露，他的声音沙哑，异常坚决：“你说了放我走。”

        心里乱得发麻。

        严旬安伸手要去碰高瞻的脸。

        他偏头躲过，却执拗的望着她，“我要离开。”

        钟鸣发现了高瞻的异常，心下一沉，出声提醒：“四小姐。”

        放他走吧。

        逼急了他这根线要绷断了。

        严旬安不应。

        钟鸣擅自做主，让保镖松开高瞻。

        到底半个小时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难免会血液不流通，高瞻手脚有些发麻，他踉踉跄跄的走到沙发要拿回自己的行李，还险些拎不起来，调整姿势一下才把约十来斤的包背上身。

        然后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偶尔还扶了一下墙。

        在这期间，他没有施舍一个眼神给在场的其他人。

        “咔哒。”

        门关上了，高瞻走了。

        严旬安终于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心急的起身要去追赶高瞻，她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四小姐，”钟鸣阻止严旬安，“你答应他了的。”

        “滚开。”

        “四小姐，他现在不好受，你就让他静静吧。”钟鸣心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严旬安一听到“不好受”就不那么激动了，“那你去把药送给他。”

        医生开的胃药还有消炎药，高瞻还没拿。

        “还有，派人盯紧他。”

        钟鸣答应，连忙追上高瞻，说要开车送他回去。

        这里没法叫车。

        高瞻也不逞强。

        严旬安从楼上看到高瞻上了车，心底微松，他到底还是愿意接受她的“东西”，问题应该不大。

        虚惊一场。

        严旬安心道，默默按下不安。

        钟鸣一心二用，注意路况的同时，不露声色的偷瞄副驾驶座上的高瞻——不仅是为了完成严旬安交代的任务，也出于他对他的关心。

        昏黄的路灯在高瞻身上一帧一帧的渡过，仿佛对他添了一道道岁月的痕迹。

        高瞻看起来更加疲乏衰弱了。

        路口红灯亮起，钟鸣适时停了车，后方却有救护车的警笛声响起，还有些距离，声音不大，钟鸣预先挪了一下车位。

        钟鸣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高瞻，抱歉。”

        有些事，他不能干预过多，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钟鸣劝道：“虽然你可能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或者偏袒四小姐，但我还是要说，或许，你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些事情。”

        高瞻不语，大概是对面车辆远光灯刺眼，他合上了双眼。

        警笛声愈来愈近，一连过去了三辆救护车，难怪声音这么响亮刺耳。

        在这片刻的喧腾中，钟鸣敏锐捕捉到了高瞻似是反思的自言自语。

        “人都是喜欢好的。”

        这更像是钟鸣的幻听，因为之后直到将高瞻送回到乡下的家，他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回去的路上，钟鸣反反复复琢磨着高瞻那句话。

        人都是喜欢好的。

        所以，现在高瞻真正全面的认识到：严旬安，她一点都不好。

        他不喜欢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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