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2

那年冬天，廖万紫十岁。

        平日冷清的屋子里人进人出，吵嚷不休。她守着外婆的灵柩，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

        她在想，为什么人会就这么突然死了呢？

        明明昨天外婆还在说，等这几天阴雨过去，就带她去周阿婆的铺子里买小零食——奖励她这次考试考了双百。怎么突然就不作数了呢？

        不仅如此，原本清贫而安稳的生活也随着她的离开土崩瓦解了。

        今天，明天，后天，以后要怎么办，都是谜团。

        或许，要去问问妈妈吗？

        廖万紫的母亲在外头和人说话，她刚靠近大门就听见她说：“难道就没有能把这孩子送去地方吗？我真的不愿把她带回去。”

        万紫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

        “万紫啊。”周阿婆看见了她，唤她过来。

        李冉云也回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不再说话。而万紫也默默站了一会儿，走回了屋里，在原先坐着的地方坐了下去。

        “你说这孩子这么心疼，怎么就一个一个的下得了狠心离她不管呢，唉。”

        周阿婆连连叹气，也不再看她。

        冬季日短夜长，加上连绵阴雨，天黑得很早。屋里昏黄的灯点上了，七大姑八大姨又因为丧葬费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万紫蜷缩在角落里，脑袋昏昏沉沉的，毫无生气。

        突然间，有人拍了拍她。

        “给。”

        她抬头，望向那来人。

        只有外婆会在她生闷气或者难过的时候，递给她一碗热腾腾的虾子面。

        眼前的人不是外婆，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她怏怏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男孩子手里的碗僵在她面前，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劝到：“外婆不在了，你也得好好吃饭，不然她会伤心的。”

        万紫总觉得外婆没死，周围人都是糊她的。不过是像先前一样，总拿“你妈不要你了”这种话来逗她罢了，李冉云再不待见她，也还是会回来看她的，外婆也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她听不得旁人再提外婆的事情，又加之方才满怀希望而又落空的恼气，径直将对方手中的虾子面打翻。

        “啪！”

        那碗坠地声清脆而尖锐。

        李冉云循声而来，眼见着她把碗打碎了，本来就心烦，顺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净给我添乱，能不能安分点！”

        其他人连忙拉住，不过是小孩子打碎了一个碗而已，也用不着这么动怒。

        丧事本身就忙乱，这个小乱子大人们也不当回事很快就过去了。

        掌勺的叔叔没说什么，又给她盛了一碗，放在她跟前。他看着缩成一团的小女孩还是没动，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实在难过的话，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难过吗？

        很难过。

        还更有其他的，比如委屈、迷茫、失落……从昨天到现在廖万紫竭力绷紧的情绪终于决堤。

        哭出来就好了。她那时候也隐隐觉察到，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可以毫不加掩饰地宣泄情绪的当口了。自此以后，她的童年戛然而止。

        眼泪一掉，便没了收拾似的。

        笪叔心里也难受起来，揉了揉眼睛，起身气忙别的，一边又招呼儿子：“阿光，我去厨房忙，你看着点她啊。”

        他点头，却手足无措。

        只好硬着头皮，扯了几张纸巾过来，犹豫着要不要替她擦擦眼泪。

        “谢谢。”

        声音很小，男孩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谢谢……哥哥……”她接了纸巾，往自己脸上胡乱揉了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

        她觉得自己刚刚确实是有点无理取闹了。从前收敛着情绪，是因为她只有外婆了，如今收敛着情绪，是连外婆都不在了。

        要把自己，乔装成橱窗里的洋娃娃，要漂亮，要听话，不能乱发脾气，不可以乱说话，才是所有人心中的好孩子。

        她接受了。

        “没事没事没事。”阿光连连说着，着实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你要不，把虾子面先吃了？”

        她拿起碗筷，潦草地扒拉着昔日她最爱的食物，却味同嚼蜡。

        阿光把摔碎的碎片扫到了簸箕里，再转头看着万紫，突然说：“你的手怎么了，是不是刚刚划的？”

        她摊开了左手，有一条红色的血印。

        他带着她，清洗了血迹，又小心地给她贴了创可贴。

        “好了。”他看了看万紫板板的小脸，下意识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要开心一点哦，小妹妹。”

        “阿光！”

        “哎！”

        阿光哥哥跟着笪叔走了，万紫好像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她也跟着李冉云离开了芝南。

        “你也别指望我怎么待你，我这个脾气你也知道。学籍我给你转过来了，以后平时就住校，没事不用来看我。”

        万紫咬了咬嘴唇，低头看向左手。

        左手食指上的创可贴已经灰黑了下去，还有些皱，一看就知道是贴了好几天的。她把它扯了下来，扔进了垃圾桶。也好像是，把心里的什么东西，一并扔掉了。

        此后八年，甚至是继父更关照着她。好像是李冉云未尽的责任，他都尽量弥补给她。

        万紫不知道李冉云什么时候得的抑郁症，但是她真的病得很重，甚至难以控制自己的心绪、情绪。

        她活得也很痛苦，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在万紫十八岁的时候撒手人寰。

        “向叔叔。”

        他问道：“万紫，你怨恨你妈妈吗？”

        她说：“或许小时候是这样想过，但是后来也无所谓了。”

        向海川说：“其实……她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早看见了她的病历。”万紫看着他，“我知道她的精神状况一直都很不好。嫁给我爸，生下我，再亲眼见着他死于非命……我要是她，同样不知道怎么面对我，面对未来的日子。她算不上，一个很幸福的人。

        “她总是用很偏激的话来掩饰自己，她的那些慌乱、无措、愧疚，还有对我父亲的埋怨……都落在我身上了。如果换作是我，站在她的立场，我未必比她能做得要好。”

        向叔叔的眼里有些许惊讶。这个瘦小的丫头一直在默默地长大，即使，这个过程中没有那么多温暖的尘土和雨露。

        “你想问什么呢？又想让我回答什么呢？说我不恨她，她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对吗？”说着说着万紫的眼圈也红了。

        纵然，她想对我好，可是话到嘴边又变了模样，现在想来没什么，会理解甚至同情她，可是，十岁出头的孩子又能知道什么，童年时代原生家庭的带来的痛，能如梦魇一样长长久久地跟着自己。

        没有恨意，但也总是会想，哪怕她再多一点点温柔，也好啊。

        是遗憾吧。

        向海川见她这样，眼里也湿润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如果你愿意，你还是可以随时回来住，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这个家里，也确实没什么人了。”

        他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万紫看着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鬓边花白，肩膀瘦削，又想到他自幼丧母，少时丧父，中年丧妻，心中酸楚不言自明。

        “向叔叔，你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谢谢你接纳我母亲，又待我如己出，我真的已经很感谢很感谢你。但是，我毕竟也十八岁了，没有在依靠你生活的意思。”她忍了忍眼里的泪，承诺道，“我会回来常看你的。”

        说完，她在向海川的目送下，像八年前一样，踏入了另一场冬夜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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