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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杨力正在指手画脚的时候,  又有人来了。

  他站在治安室门口往里瞧,中等年纪,大众脸,  穿着蓝色的普通工作服和绿油油的解放鞋,  看上去就是个朴素的工人。

  杨力不在意地瞥了眼,  没当回事,  继续指指点点。

  “我儿子,  还有他的这些朋友,  都是正经人,  偶尔聚在一块玩玩,  怎么就是赌博了呢?”

  “这个江茉这么诬赖他们,往我儿子身上泼脏水,影响非常恶劣,必须把她送进女子监狱,让她好好反省!”

  江茉挑了挑眉,  好整以暇地听他继续跳脚。

  她懒洋洋的目光从杨力身上移到齐晔身上,  却发现齐晔正抿着唇,偷偷瞄了几眼刚来的那人。

  他不自觉地绷直身子,  乌沉沉的眸子里写满郑重。

  齐晔藏不住事,江茉也了解他,  就这么一看,  她顿时明白,  这是来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这年代的大人物,  都是朴素低调的。

  江茉也坐直了身子,原本支撑着下颌的指尖在颊边点了点,  决定给杨力再添添火。

  她清脆的声音不屑地在治安室里响起,  “真好笑,  你说把我送去监狱就送去监狱?你说我作伪证就是作伪证?你以为你是谁啊,一个人就说了算?”

  “当然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杨力冷哼一声,牛气哄哄地说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只要我跺跺脚,你们整个红旗公社的天都得翻过来。别说只是随便惩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齐晔身边站着的那个中年男人,忽然鼓起掌来。

  “好啊好啊,要是不来这儿我都不知道,原来有些人戴着乌纱帽,不是给人民谋福利,也不是为百姓谋幸福,而是利用权力搞这种手眼遮天,颠倒黑白的丑事?!”中年男子的话里含了愤怒,额间隐约有青筋暴起。

  杨力心里泛起一些不妙,皱起眉道:“你是谁?”

  “我?”中年男子同样紧紧皱着眉,“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叫陈兴邦。”

  杨力脸色微白,“您、您是陈兴邦陈副书记?”

  陈兴邦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想到来东林省的第一个月,就让我长了这么大的见识。杨力,你真是人民群众的好领导啊!”他故意把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这句沉甸甸的话,仿佛一块无形的石头压下来,压得杨力的腿脚莫名其妙发软,倚着木栅栏才没有倒下。

  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还在喃喃着,“您怎么、怎么穿着工人的衣服?”

  “怎么?工人的衣服不能穿?”陈兴邦板着脸,“我们虽然是干部,但同样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样才能干好工作,明白老百姓们的苦处和难处!”

  陈兴邦本来今天是到这个小镇的各家工厂去视察视察情况,深入基层,了解一下大家的工作作风。

  没想到,居然有了意外的收获,竟然发现了一只干部队伍中的蛀虫!

  杨力已经脸色发白,嘴唇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往下冒了。

  这时候,他还想出声辩解,找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刚要开口,却又被江茉抢先一步。

  “陈书记,幸好世界上还有您这样的好干部,不然的话,只怕我现在已经被送到女子监狱去了。”江茉红着眼眶,颤声道谢,漂亮的脸蛋上全是心有余悸的后怕,瞧着就可怜兮兮,无辜又无助。

  杨力差点咬了舌尖,他看到陈兴邦那双沉默的眸子里,怒火已经烧得更旺了。

  他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重新组织语言,试图重新为自己辩解。

  又被江茉截了胡,“陈书记,他们那些人赌博,确实是我举报的,但我也是为了他们好!毕竟他们的工作都是领国家粮的铁饭碗呢,明明应该好好工作,为国家做贡献,怎么能天天领了工资就去赌呢?您说是不是?”

  陈兴邦的眉头皱得更深,“他们,一群赌徒,都是吃国家粮的?”

  “是呀。”江茉挑挑眉,“还不都得谢谢卷毛有个好爸爸。杨主任那么能耐,随随便便安排一下,就能给他的儿子还有他儿子的好朋友们都安排一个好工作呀。”

  这都是江茉刚刚听着卷毛炫耀的,现在原封不动地说出来。

  可卷毛的脸色,却已经不像刚刚那样眉飞色舞了,简直已经面如土色,魂不附体。

  杨力也是,垂在腿侧的手不停地抖,越抖越厉害。

  他现在,连解释的语言都组织不起来了。

  陈兴邦目光冰冷地看过来,“我宣布,就地解决杨力的一切职务,将他暂时留在治安室,等待上级来人,带走他接受调查!”

  就这么一句话,杨力好像就老了十岁,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呆若木鸡,被周志元推搡着关到了和他儿子同一个木栅栏里。

  如果人生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再纵容他的儿子,胡作非为。

  以前总以为,自己有本事,有地位,又亏欠儿子太多,所以无论儿子做了什么错事,杨力都会想尽办法去解决。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大错特错的,不是他儿子,反而一直是他自己!

  那个女人说得对,他教育儿子,太失败了,失败到连累他的后半辈子,也整个一起毁掉了!

  面无表情的陈兴邦,还在继续说:“至于这些赌徒,同样继续留在治安室里,等待县公安局量刑。”

  卷毛哭丧着看了他爸一眼,其他几个刚刚还在得意的兄弟们,也彻底没了嚣张气焰,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儿地蹲在墙角。

  江茉小声道:“陈书记,您能让他们赔我一点精神损失费吗?您没来之前,他们凶巴巴地骂了我好久,还让我下跪,我特别害怕,眼睛都哭肿了,您瞧。”

  她指着自己泛红的眼眶,因为皮肤白净细腻,所以眼圈周围泛红的一块也就特别醒目。

  而且,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蒙上一层水雾,谁瞧着都要可怜这个小姑娘,想到她一个孤零零地坐在治安室的木栅栏里,被一群恶徒赌鬼口无遮拦地辱骂。

  陈兴邦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杨力,又看了看杨力的混账儿子,“赔,让他们赔,你确实受苦了,这个我做主,他们必须赔你。”

  “谢谢陈书记。”江茉脆脆甜甜的声音道谢,破涕为笑,“我不要太多的,让他们赔我五十块钱就好。”她小本本记得清清楚楚的账,谁也别想赖掉!

  陈兴邦满意地点点头,小姑娘不贪心,懂进退,有颗明白心。

  卷毛在不远处看着,眼睛狠狠瞪大,这个女人!她什么时候哭惨了?!真是说谎不用打草稿,张口就来!

  他快被气死了,却不敢再说什么,要是再惹这个姓许的生气,又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他怀疑他爸会直接一头在木栅栏上撞死!

  陈兴邦解决完这边,又扭头,看向另一个木栅栏里,正看热闹的张和平,还有他的三个侄子。

  张和平本来看着杨力这后果严重几乎是生不如死的惩罚,也兔死狐悲一般,想到了自己。

  他似乎……似乎刚刚没有杨力那么嚣张,而且这位姓陈的大佬来了之后,他一直都没吭声,应该和他没什么关系吧?

  顶多是齐晔跟李解放告个状,但齐晔一张嘴,他也一张嘴,拼命解释解释,也顶多被训斥几句。

  张和平正忐忑不安地想着,忽然发现陈兴邦在看自己,顿时警铃大作,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你们几人的纠纷,我也听说了。”陈兴邦开始主持公道,“你们三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做生意也应该靠自己的头脑,而不是去打压同行,更不应该欺负一个小姑娘。所以,你们还是先和人家小姑娘道个歉吧。”

  那三个男人能说什么呢?他们心目中八米高的牛.逼二叔在这位大佬面前都不敢抬头,他们就更不敢说什么了。

  只能连连点头,朝江茉的方向鞠躬道歉,“这次是我们不对。”

  他们保证了以后各做各的生意,再也不会来打扰江茉之后,江茉勉强原谅他们的眼神,再次气得他们牙痒痒。

  陈兴邦又道:“至于你们打架都受了伤,就各付各的医药费吧,也算长个教训。以后都要讲道理,争当新社会的文明人,别再动不动就动手了。”

  “是是是是,陈书记您说的是,我这三个侄子他们都记住您的话了,以后肯定不敢了。”张和平搓着手,腆着脸,殷勤地回。

  旁边几个侄子也连忙附和着点头。

  可陈兴邦并没有因为张和平的满脸堆笑,而顾及他的面子,直挺挺说道:“现在再来说说你的事。你们李局请我帮忙宣布一下他的决定,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人民警察队伍中的一员。”

  “警察,是人民的警察,是为人民服务的警察,而不是你这种仗势欺人,阿谀奉承,欺压百姓的败类!”

  张和平彻底傻眼,整个人都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几个侄子更是羞愧得抬不起头,要不是他们打着二叔的旗号,要不是二叔为了来捞他们,怎么会……

  这次回家之后,只怕全家人都要戳着他们的脊梁骨骂了!

  陈兴邦又拍拍周志元的肩膀,鼓励道:“你是个好警察,好好干,你们李局鼓励你参加一下年底的竞选,争取肩章上,再多一条杠!”

  周志元受到鼓励,激动地捏紧拳头,神情却忍不住越发郑重起来。

  -

  周志元打开木栅栏,江茉走出来,齐晔迫不及待迎过去,紧张兮兮地上下打量着她,生怕她哪里受伤。

  “我没事。”江茉示意之后,看向洪金,正挑眉要说话,治安室门口,忽然传来小心翼翼的女声。

  “周特派员您、您好,我是洪金的家属。”罗苹声音发紧地出现,手里攥着包了一堆钱的手帕,额心沁出薄汗。

  她其实是最早收到通知的,听说洪金和人打架了,她慌忙去凑了一堆钱,准备赔给对方,所以来得最晚。

  周志元也拿不准要把洪金怎样,求助的目光看向陈兴邦。

  陈兴邦正沉吟着,他也清楚,当时抓到这些赌徒时,洪金并不在现场,虽然没有证据,但他确确实实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现场非常安静,罗苹忐忑地看了大家一眼,她刚来,还搞不清楚状况,却听到洪金低声朝她喊道:“罗苹!快救我!!”

  罗苹抿起唇,犹豫着走过去,揣着那一沓钱。

  洪金摆手道:“你把钱收起来,有江茉和齐晔在,我都不用赔别人医药费,各付各的!”

  罗苹悄悄松了一口气。

  洪金又道:“你不是和那个江茉关系好吗?你快去和她说说,让她帮我美言几句,你不知道,她有背景啊!她——”

  软性子的罗苹深吸一口气,生平头一次打断洪金的话,“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洪金一愣,旋即看着罗苹一步步朝江茉走过去的背影,欣慰地笑起来。

  现在想想,这个女人还是挺好的,一直都很懂事,很听话,会努力解决他的所有麻烦事儿。

  要不……以后和她好好过日子?反正那帮兄弟都被抓了,也没地方玩了。

  洪金正这样盘算着,却看到罗苹并没有走到江茉面前,反而在公社书记许永昌面前站定,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

  她郑重其事地打开那张纸,用他从未见过的严肃语气说道:“永昌书记,麻烦您,给我的离婚申请书上盖个章,行不?”

  “你说什么?”洪金差点失了声,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罗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要和我离婚?我同意了吗?”

  罗苹没有回头看他,而是看了一眼江茉,就像看着一团指引方向的光,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

  罗苹这个人,从小就没什么主见。

  嫁人之前,她一切都听父母的,就算这时候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她也没有自己做过主,而是听父母的,嫁给了他们选的人,洪金。

  嫁人之后,她更是什么都听洪金的,他说什么,她做什么。

  后来,洪金一次次地伤害她,她痛苦,她流泪,却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就连举报洪金和那群人赌博,也是她问过江茉之后,靠江茉给出的答案,做出的一次勇敢决定。

  而现在,是她第二次勇敢起来,也是她人生第一次拿定主意,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要和洪金离婚。

  洪金嚷嚷开来,“我不同意离婚!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罗苹垂下长睫,慢慢地,挽起长袖,露出她的手臂。

  现场出现一片寂静,因为罗苹的手臂震惊到了所有人。

  这不像是女人的手臂,又太像女人才会有的手臂,上面有烫伤的疙瘩疤痕,也有还未消去的青紫,还有烟蒂留下的豆大疤痕。

  一条条新伤旧疤加起来,触目惊心。

  许永昌沉默半晌,拿着那份离婚申请书,低声道:“好,我给你盖这个章。”

  “我不同意!我不离婚!”洪金扯着嗓子,“什么时候规定丈夫不能打妻子了?我是她家人,难道她惹我生气的时候,教训她一下也不行吗?”

  “罗苹!我都打算和你好好过日子了!咱们一起回去好好经营招待所啊!你还闹什么闹?”

  洪金简直不敢置信,觉得罗苹绝对是脑子进了水,干嘛要和自己离婚。

  他都已经改邪归正了,以后再也不赌了,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可她非要和他离婚?

  她和他离婚有什么好日子过吗?一个离婚的女人,身上那么多疤,谁会要她!

  “罗苹,赶紧把离婚申请书收起来!”洪金越想越激动,声音也不稳,“你过来,在这么多大领导面前,你别发疯了!”

  “……我没疯!”罗苹终于扭头,看向洪金,语气里同样夹杂着一两缕歇斯底里的情绪,眼眸红着,“我就是要和你离婚!离婚!”

  喊出这句话,罗苹发现,压在心底那些沉甸甸的石头,竟好像少了几块似的,身上轻松不少。

  洪金则仿佛不认识罗苹这个人了似的,诧异地望着她,一脸愕然。

  陈兴邦轻咳一声,沉声道:“情况我已经大致清楚了,最后这个洪金……就送去农场好好改造吧。”

  说完,陈兴邦背着手走出去,公社书记许永昌忙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顺便汇报汇报自己的工作。

  周志元侧身,让江茉、齐晔还有罗苹都出去,他则仔细给每个木栅栏重新检查了一番,上好锁后,才走出治安室的门,又上了一道厚厚的铁锁。

  罗苹拿着那份离婚申请书,看向江茉。

  江茉漂亮的脸蛋上,神情还是那么散漫、从容,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她心上。

  但此时,她却伸手,朝罗苹竖了一个大拇指,“干得漂亮。”

  罗苹本来还紧张得不得了,做了一个人生这么大的决定,这会儿心里还直打鼓,整个世界都是飘的。

  不过江茉这样一打趣,罗苹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她眼里含着碎光,炽热地望着江茉,一直笑。

  笑着笑着,眼泪不知怎么,落了下来。

  -

  解决了一摊子糟心事,江茉提议,一块儿吃顿火锅,庆祝罗苹同志脱离苦海,踹掉人渣,从此开始美丽人生的新篇章!

  罗苹笑着说,江茉像个大学生似的,说起话来,真是一套一套的。

  齐晔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抿着唇角,眼里有笑意,更多的是迷惑。

  他记得听江桃说,江茉只是小学二年级毕业,和他应该是一样的文化水平。

  可为什么她说的那么多话,他都听不懂……

  他没有怀疑江茉什么,也不会把江茉往不好的方面想。

  他只是再次被一种无形的自卑环绕着,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这种低落感,一直持续到火锅沸腾开来。

  今天他们就坐在招待所的院子里吃火锅。

  罗苹手艺很好,她用猪骨熬出来的清汤打了底,再放些剁碎的豆瓣酱,切成小段的干辣椒,以及大葱姜片进去,煮沸后再洒些花椒、蒜头,就成了一锅麻麻辣辣的锅底。

  在后院里摆上一张小桌子,三把椅子,桌上放好炉子,添上几块炭火,再把锅子一架,没多会儿就咕嘟咕嘟冒出人间烟火的热气来。

  春末夏初的黄昏傍晚,天儿还不热,凉风习习,很是惬意。

  罗苹带出去的那些钱,没用作赔偿医药费,她也没省下来,全拿去买了菜。

  平日里偶尔才吃一顿荤腥,这今天,她却下了血本了,用攒的肉票和钱,买了一大堆肉回来。

  什么毛肚、鸭肠、牛肉、羊肉……应有尽有。

  至于瓜果蔬菜,那更是数不胜数,豆腐、鱼丸、香菇等等这些也都买了不少。

  江茉以前和罗苹嘀咕过一回,怎样涮火锅才好吃。

  没想到罗苹竟然把那些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完美还原了江茉在现代对火锅的所有要求。

  齐晔还买了冰镇汽水来,有荔枝味的,橙子味的,菠萝味的。

  江茉和罗苹一人一瓶,齐晔却没舍得喝他那瓶,打开后默默放到了江茉的手边。

  对着咕嘟嘟冒着热气的火锅,汽水瓶上沁出冰凉小颗的水珠。

  江茉举起自个儿那瓶荔枝味的汽水,声音透过烟雾,显得又娇软了几分,“来干杯!祝罗平同志离婚快乐!万象更新!”

  罗苹愣了愣,她一个初中毕业生,却没听懂江茉说的“万象更新”是什么意思。

  问出来后,江茉懒懒道:“就是你的生活变了样子,有了一番新气象呀,你说是不是?”

  听到江茉这样描述,罗苹的唇角也忍不住勾起来。

  是啊,她从没觉得,生活像现在这样有指望过。

  也从未像现在这样,从傍晚就开始期待明天,期待后天,期待即将到来的每一天。

  罗苹也举起汽水瓶,和江茉的汽水瓶碰了一下,“江茉,真的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如果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这是罗苹这些天来,反复在心里盘旋的话。

  因为有了江茉,仿佛朦朦胧胧活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的她,才仿佛彻底清醒过来,有了勇气和追求,去拥抱她的万象更新。

  江茉笑笑,把汽水喝出了酒的豪迈,“话不多说,都在汽水里,干杯!”

  两个汽水瓶碰在一块,江茉扭头看向还在发呆的齐晔,“你在想什么呀?干杯呀!”

  “我……”齐晔动动喉咙,本想说,他不喝汽水。

  可被江茉漂亮的眸子一瞪,他大脑一片空白,说不出话,下意识拿起他的那瓶汽水,仰头喝了起来。

  这是齐晔这辈子第一次喝汽水。

  他永远忘不了那橘子甜香的口味,沸腾的火锅红油,还有那个黄昏,温柔晚风里,漫天霞光映着的,她的侧脸。

  -

  经过这件事后,罗苹彻底脱离苦海。

  江茉没了当牛做马的狗腿子,也不可惜,洪金这种人渣,她天天见着都嫌烦呢。

  不过国营招待所里,又分配了一个人来顶替洪金的工作。

  原本罗苹是一个人干两人的活儿,特别累,现在来了一个新同志,勤快又老实,罗苹一下子就轻松起来。

  她特意和对方协商好,她上晚班,对方上早班。

  这样的话,罗苹就有了空闲,早上可以帮江茉去摆摊。

  其实,江茉并没有主动让罗苹帮忙,但罗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感激江茉,想报答江茉。

  尽管江茉并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事情。

  她只是一直在做她自己。

  集贸市场里,张和平那三个侄子再也没有摆过抽奖的摊位,每次看到江茉,都是灰溜溜的,夹起尾巴做人。

  江茉摆摊的生意仍然一如既往的好,周围风气也越来越好。

  还有人想学江茉搞抽奖的时候,想起张和平那从前风光无限现在却被开除在家的衰样,也就都是来试探性找江茉取经。

  话说得好听,还备了薄礼,等江茉说“都是公平竞争没关系呀,你们摆就是”之后,他们才敢同样摆起了抽奖的摊位,也确确实实公平竞争,没有再闹过什么幺蛾子。

  江茉的生活平静下来,每天就是和罗苹一块去摆摊,再一块回来。

  她现在甚至都不再去国营饭店吃,罗苹的手艺也很好,每次非要拉着她一块吃家常饭菜,怎么推都推不掉。

  齐晔则每天两天一线,很早起来去宅基地上盖房子,拿着江茉给他的画的图,一点点把新房子努力打造成江茉喜欢的样子,认真细致,不放过每一处细节。

  那些托他跑腿的乡亲们也渐渐发现齐晔真的是一个很实在的人,从来不会捣鬼,而且也不会黑心占便宜。

  他明明能赚更多钱,却愿意带着大伙儿一块赚钱。

  比那个总是爱占点小便宜的赵大勇好多了。

  所以,托齐晔跑腿的人也越来越多,齐晔不得不把马车的那块木板加宽了又加长,只为了能拉回更多的竹筐。

  生意越来越好,江茉和齐晔攒下的钱也越来越多。

  不仅能填补上在招待所每天住宿的亏空,足够在镇上吃穿住用的开销,而且还有富余。

  齐晔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忙了一天回到招待所的那个小单间里,点上一盏小灯,看着江茉趴在床头数钱。

  一张又一张,他的心也跟着飘了起来,唇角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下去。

  别的不说,起码新房子的各项材料、家什、摆设,都能买最好的了!

  -

  然而,无论什么时候,坏人总不可能灭绝。

  这天,江茉的抽奖摊位在早上九点左右,就已经被抢售一空了。

  她是最开始在这儿抽奖的,大伙儿跟她都熟,而且多看她几眼都觉得赏心悦目,奖品也丰厚,就算抽到最差的物件,江茉也能给说出花儿来,让人觉得不亏。

  所以大伙儿自然都愿意来这儿抽奖。

  等江茉这儿的奖品都抽光了,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去其他抽奖摊位玩儿。

  可江茉刚等罗苹收拾好东西,打算走的时候,有人围了上来。

  “就是你!我吃了你这儿的菜之后,在家拉了一整天的肚子!你得赔钱!”一个女人捂着肚子,身后跟着好几个她的亲戚,都是大男人,拿着棍子,一副气势冲冲找茬的模样。

  尤其是看到江茉和罗苹两个女人,柔弱无依之后,他们的气焰也就更嚣张了。

  甚至有个屠夫,也是那女人的亲戚,还拿着一把菜刀,头顶扎着一块方布巾,耀武扬威地挥着。

  看到这儿开始吵架,集市里的人们最喜欢看热闹,很快便围成一圈,开始指指点点。

  江茉漂亮的眉梢微挑,视线在那女人发白的脸色上逡巡了一会儿,冷声笑道:“你吃的什么啊?”

  “就是昨天在你这儿抽到的半斤土豆!我回去炖了吃了,就开始拉!到这会儿肚子都疼呢!你得送我去医院,还得赔我医药费!”女人虽然捂着肚子,神情很难受,但话却说了一大堆。

  江茉身子感兴趣地往前倾,“哦?我这儿抽出去那么多土豆了,还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呢。”

  “那只能说明你以前不是黑心人!昨儿说不定就黑心了一把呢?!”女人咬着唇,半弯着腰,继续把肚子捂得死紧。

  “是吗?”江茉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昨天只吃了土豆这一个菜吗?家里几口人啊,都只吃了土豆?都拉肚子?去医院看了没呀?医生有没有说是食物中.毒呀。”

  “拉肚子可是有很多种不同的情况引起的呢,你怎么就这么断定,一定是我这儿的土豆有问题呢?土豆坏没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呀,你难道没做过饭,分不清楚?”

  江茉一连串的问题,把女人的脸问得白了又白,最后甚至额头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哑口无言。

  女人使劲儿朝身后的几个大男人使眼色。

  他们也被江茉这些话问得有点懵,但和女人对过眼神之后,又反应过来,色厉内荏道:“我们不管,反正你得赔我们钱!你卖的东西就是有问题!”

  江茉轻哼道:“你说有问题就有问题呀,那我还说你们喷出来的空气有问题,我闻了就肚子疼,你们也得赔我钱!”

  “你——”几个大男人包括那女人都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姑娘,也太牙尖嘴利了一些吧!

  怎么那么多歪理?根本说不过她!真是气死人了!

  几人对视一眼,只能用第二招了。

  吓唬她!

  菜刀都拿出来了,这种小姑娘,娇滴滴的,肯定不经吓!

  到时候,肯定哭哭啼啼赔钱了事,不敢再还嘴。

  那蓄着络腮胡的屠夫,光着膀子只穿一条黑色围裙和高筒长靴,举着菜刀就从不远处冲了过来。

  “赶紧赔钱!不赔钱的话,我们跟你没完!”

  屠夫高声吼着,菜刀挥舞出平时杀猪的架势,虽然不敢真的伤人,但他觉得,把这小姑娘吓得哭个鼻子,跪地求饶,不是什么难事。

  罗苹紧张地拉着江茉,竟也鼓足勇气,冲那些人喝道:“你们敢!”

  江茉见惯了大风大浪,连动都懒得动弹一下。

  这菜刀,估计连她一根头发丝都不会砍到,吓唬谁呢。

  可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都紧张了,甚至有人尖叫起来,有人捂住眼睛,生怕看到血腥的一幕。

  忽然,一道军绿色身影在众人面前闪过。

  眨眼间,拿菜刀的屠夫被制服了。

  菜刀“哐”的一声掉在地上,屠夫被反手拿住,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的男人擒着他,侧脸很刚毅,动作很潇洒。

  众人不由鼓起掌来。

  这年头,军人本来就容易让人肃然起敬,更何况他平息了这么一场血光之灾!

  那脸色发白的女子扶着自家亲戚站着,屠夫像杀猪似的叫了几声,终于被松开,连忙捏住自己的手腕。

  罗苹也长长松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惊诧地叫了一声,“他、他受伤了!”

  众人这才发现,那位高大军人的手背被菜刀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现在正往下滴着血呢!

  几滴血珠在地上渗开,瞧上去怪疼的。

  罗苹低声问江茉,“咱们,是不是要上去道个谢?”

  却发现江茉眼神微妙地盯着对方,半晌,才无语地用骂骂咧咧的口吻说了三个字。

  “真晦气。”

  罗苹一头雾水:?

  ……对方似乎对自己受伤滴血的手背也不关心,大步流星走过来,眼里满是温柔和热烈的关切。

  “江茉,你没事吧?”

  江茉没说话,他又接着道:“我这点小伤没关系,你不用担心。重要的是,你没受伤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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