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神桑往生、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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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黑黢黢的水帘洞外,水帘珠玉般洒落。洞里、洞外界限分明,少许光亮涌入洞口,转头走两步就是幽深的洞穴,才探足一小步,伸手不见五指的冥色便兜头罩来。
白苎所在,乃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地。
蝙蝠在暗中酣睡。它们听到陌生响音,不满地挪动了下身子,也有的蹑手蹑脚,从同伴身上踩过去,到更近的地方稍加倾听勘察。
白苎胸口很闷,仿佛压了块巨石。她掏出口袋中的火折子,吹燃,火焰摇曳,仿佛下一瞬就要熄灭。
凭借微弱暖光,白苎查看周遭环境。
头顶蝙蝠受到刺激,几只扑簌簌地飞下,飞到洞外去。白苎跟随蝙蝠飞翔路径,反身走到洞口。
洞外地势凹陷,仰头则为一线天,洞穴顶端呈现的是一道新月状内弧,对面凸出的石块向这边紧紧靠拢,两壁留出宽约一尺的缝隙,其间,长满了杂生的水草。
水流受草丛阻挡,勉励趋行。落漈趋下而不回,可以想见,渊底深不可测。
少女不显半点慌乱。她回身凝视幽暗,随手起势,从身侧打开的小空间里掏出一把明火,近前几步,不慌不忙地驱赶挡路的蝙蝠、烧尽毒蛛织就的蛛网。
毒物被明火驱赶,远远逃散到洞口,盘旋一阵,静静趴在岩壁上,伺机而动。幽深若潭的眼,紧盯闯入者的一举一动。
深穴涌来阵阵阴风,吹动额发,白苎将明火朝伸手不见五指的境界一扔,许久,方听到回音。
疾风吹掠,穴底彭然腾起冲天火光,明晃晃犹如白昼,照彻一切。
光明黑暗交界之所,乃粗粗劈凿、置放半空的苍苔石阶。陌生人往前踏上半步,极有可能足底打滑、向前倾倒。旁边岩壁光滑无抓手,石阶离地面又有百丈之远,凡人跌落,定然呜呼哀哉。
穴底满地明黄,如山明器堆叠摆放,有粗陶器皿,也有光滑玉璧。目光下行,底下一方油池,油已冻成黄白膏脂,油池两侧分出两翼紧贴蜿蜒石壁,往前延伸,青铜灯盏牢牢嵌入两侧岩壁,灯火次第亮起,照亮正前方一面滑若刀削的崖壁。
崖壁凿洞万千,两侧矗立青色参天大树,那是桑树,没有横生的枝干,树顶笔直参天,插入弥漫穴顶的云雾似的黑气里。
桑,丧也。神桑往生。
洞穴深处散发一股腐朽怪味,油池里的火“嚯嚯”地跳动摇曳。
白苎看着这些洞穴回想,思虑过后,纵身一跃!上升的热气烘烤她的脸颊,眼看就要落入火盆之中,她抿着唇不急不躁,身体于空中翻转,而后翩然上浮,选择一处洞穴径直飞去。
每口洞眼放置一口棺木。白苎想去的地方位于下数第二层、最东侧。洞中放置的棺木尽皆腐朽,棺盖掉落,落出七零八落的幼儿骸骨。
白苎瞥了一眼,不作停留。她目视前方,走到尽头,手探进滑腻淤泥,碰触感受,似在摸索寻找什么。
明火照耀她的面孔,灯下美人粲然一笑,于异常的处境中不显恐怖,反而显出奇怪的温柔。
烫手明火插于岩壁凹槽,白苎迅疾扫落淤泥,纤指触摸壁上纹路,双唇上下触碰,呢喃出一段难解的咒语。
石破天惊一声巨响!
隔着岑寂的岩层,锁链滑动,巨石紧捱岩壁滑下,发出“赫赫”的摩擦声——这些声音在死寂环境里回响,特别震撼人心。但在外头的人听来,好比两块小石子落到地面,属实微不足道。
巨石下沉,接连碰触机关,带动底下另一块巨石上浮。齿轮转动、锁链上下拉伸,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动静戛然而止。
好似天边闷雷滚动,无边冥色中,一扇未知的大门正朝着她缓缓打开。
(五十九)
穴壁淤泥、植物陷落,中间破开一丝缝隙,那缝隙渐而扩大,变成一扇门,一扇极度狭小的门。
迎面吹来一阵冰风,差点吹熄明火。
玄冰泛蓝,反射的异光堪堪让人瞧清此地分布的大大小小的冰棺。
重逾万斤的大小冰棺,被粗黑铁链拉扯,受力而悬于半空。数根铁链向八极延伸,牢牢钉入霜色斑驳的墙壁。
徐徐踏下冰阶,冰蓝地面倒映白苎的身影,足下冰面透着玄妙的蓝,宛若将晚的青天布满莹莹闪动的星辰。
踏过海水浸润的痕迹,明火照亮冰棺。那冰棺里层又暗藏玉石棺椁,有的夹杂赤色,有的混合翠色,有的则掺杂玄黑色。冻结棺椁的冰层足有两三尺厚度,冰棺一个紧挨着一个,几乎没留什么空隙。
冰棺排列参差错落、高低不齐。一口羊脂白玉、一口明黄和田玉打磨成的棺椁,众星拱月一般,位列正中。玉石质地通透无杂色,昭示棺椁主人的身份。
白苎神色郁郁,她轻轻呼吸,呼出的热气在极端严寒中冻成白雾。
“那本该是我的往生之地。”凝望最里层的白玉棺椁,她幽幽开口。
洞口回应了一声叹息。
那突然冒出的声音,柔和、清雅,“惟兹何功,孰初作之?茫茫大宇,万象神奇,今日总算领略到你们人类的功德。”
来者走出黑暗,湛蓝的冰丝软履踏着白苎走过的足迹,缓缓步下冰阶。恰若长风掠过水面,烟罗裙摆涟漪般散开。
她走到白苎身侧,笑意盈盈,正是:一双含笑桃花目,两湾舒扬远山眉。
(六十)
她款款行来,一片水蓝薄纱堪堪拢住玲珑有致的曲线,俏丽面纱坠着细小金铃,轻微晃动。
白苎打量了来人着装一眼——粉胸半掩,香肩外露,亭亭站立在彻骨的寒冷中,犹然占尽春情,便似笑非笑道:“我好像打搅了你的好事?”
神秘女子抚了抚肩膀,避而不答,“你的药吃完了,再忙,也得腾出空闲,把药给你送来不是?”言语间,手心翻转,递来一个褐色红塞的药瓶。
白苎打开倒进掌心,一颗青绿药丸散发芳香,她凑近闻了闻,而后再倒出一颗,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好了,”女子笑了笑,声线柔和又妩媚,“说说吧,你那边的情况。”
待炼化胸中翻涌的生机,白苎方缓缓开口:“大致顺利。只是不久前出现一个变数。我已然将她抹除。但意料之外,我代替她,成为了她,极可能成就新的变数。”
“新的变数?”女子眉目冷冽,周身的桃花香气也似为一凝,“你是说,你把那人杀了?杀便杀了,有什么不对劲吗?……我修的不是玄门道法,你莫与我讲天机、打哑谜,我可听不懂呐~”
“那变数与我,皆是‘此时世间’不该出现的东西。然而,我抹杀了她的存在,代替她,成为了她。”白苎转头,蹙眉道:“我害怕,不服从命运的走向,就会开创另一个未知的将来。身陷迷局,我再无法推断有关的人与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女子冷声道:“少了你的神通,不过失了些便利罢了。从今往后,我们小心行事。你口中的‘变数’,是什么人?”
白苎慢道:“一个在世间无牵无挂,亦无人牵挂之人。她在郭木郭罗打听、打听平丘……我下了‘旋灭散’,已叫她灰飞烟灭,世间再无她的痕迹。”
旋灭散?内心升起几分冷然,少顷,女子笑说:“不过打听一句平丘,你就怕成这样?白苎,你总说我的手段凌厉狠毒,今日观之,你比我不遑多让。”
悠悠一声长叹,“你我俩人,我们一步步地,再难回头了。”
眉间一动,白苎看向那女子。
女子轻轻笑了声,似在嘲笑自己无端莫名的多愁善感。她声音柔和宛若三月里最绵软的风,“近来,可能腾不出什么时间来见你了。药已备足三月有余。你省着点用吧……”
“那人自以为拿住我的把柄,”女子眼神闪动,眸中渐而透出狠戾,“迟早,我要叫她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晓你心中杀意不减。但听我一句劝,此时刺杀她,过于贸然,若无法一击即中,反会招致恶果。不如便行那借刀杀人之计。她要搅乱局势,我们就好好助她,各取所需。待无用之时,引至岸上,围杀之。”说着,白苎凑近女子耳畔,附耳低语,“好战者的复生,会让我们省却许多力气,我们于浑水之中再投上几颗石子,便可了……”
女子眉眼弯弯,不知听到什么,轻哼了一声。语毕,白苎退后几步,观其面相,有意提点道:“我只担心你,你玩弄感情,最终会被感情玩弄。”
“你这人,又用窥心术!这般耗费巫力,就算有药,能撑得几时?”女子不以为意,“你呀,先担心自己吧。多年来,你见过我对其他人心软半分吗?”
白苎摇头。她有句话藏在心里,不曾明言。人的性格很早便已形成,后天不过适当完善,人类不断成长,学会以种种手段与面具装饰、压抑真实的自我。善良乃其天性,做下恶事,光是负罪感就能压垮她,由此,牺牲是为必然。时间未到罢了。
“何为首要,何为次要,我分得清楚。”那女子轻抚面纱,习惯性地将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我愿意牺牲自己,只要那东西于我而言是重要的,为了它,哪怕落得千刀万剐、万劫不复的下场,我……也不会后悔。”泪水盈睫,光线幽深蒙昧,那些软弱的象征星星点点地出现,又极快地消逝掩去。
“反倒是你,你有些变了……”她侧首,调皮地歪了歪头,笑盈盈地。
白苎的眼神不复冷漠死寂,充斥微妙的喜怒、温柔,她学会了担心同伴,变得越发像个凡人。从这微小的端倪里,她觉察出一丝不妙。
对方眸光跳跃,捎带狐疑,种种表情变幻悉数落入她眼中。白苎笑意温柔,“你大可放心。你我各取所需,在目的达到之前,你我合作无间,我断不会毁约。”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若遵守你的承诺,我自会信守我的誓言。”
那女子眼神凝在她脸上,倏尔,不置可否地一笑,“保重啦!”
但愿只是她疑心过重。
微昂螓首,蓝衣女子走过长长甬道,半透明的身影逐渐消逝于明光中……
白苎很难再费心费力地去解读他人的心声,非不能,而是不愿。卸下周身防备,她折身朝玉棺椁走去,绕过黄玉棺椁,于羊脂白玉棺前站定,半弓着身,颤手抚摸上面覆盖的厚重冰层,而后,用上几分力道,冰面应声碎裂。
外棺棺盖松动,白苎举重若轻地滑动棺盖,尘烟升腾,内棺为红木彩漆的人形棺。逝者为玉片包裹,那鱼鳞一般分布的玉片由金丝串成,郑重地将身量尚小的尸体从头到脚裹藏其中。挑断金丝,剥离玉衣,一圈圈丝帛等量齐宽,花纹细腻生动,鸟兽虫鱼、奇花异卉、祥云流风,包罗万象,鲜活得像要跳出来——它们一圈圈、一层层,将亡者裹成蚕蛹的形状。
白苎运气指尖,灵力化作尖刃从头划开丝帛,棺木主人方显真容。
光阴流转,死者面容却恍然如生。少女容颜青白,嘴形小巧,唇色黑红,眼睫纤长而浓密,潋滟灵动的双眸紧紧闭着,深陷的眼窝、眼圈下的青黑,昭示她生前承受了极大的病痛苦楚。纷乱披散的头发,在人死后,依然长了一段时间,现已长至脚踝,枯黄干裂。十指指甲,长如鹰喙,有不少已经脱落,掉在紧身窄袖的苎麻素衣上。
白苎细细打量,泪意上涌,半点不觉害怕。
她喁喁细语:“小艾叶,你香梦沉酣,宁愿久候梦中见我,也不愿醒来面对我。姊姊来看你了……知晓吗?”
死者颔下鼓囊,口含玉石,抚摸亡者稚嫩的脸庞,白苎眸中满含爱怜,“玉石养人,久含终归不好受。”
视线往下扫去,死者腹部两手交叠,枯瘦手指紧紧握住变形的干草,那干草一遇空气就化作黑灰飘散了,莹莹絮絮的。
久违的泪水突袭了白苎眼眶,干涩刺痛,她的瞳仁眼白悉数腐化,血红夹黄的脓水从中潺潺流出。
白苎忍不住埋首,胸腔起伏,啜泣之声极度压抑。她闭上双眼,单手捂住片刻,再睁开,复现清明美眸。
“等你醒来,艾叶……”白苎一字一字地,含笑说道:“姊姊同你一道寻求长生。”
火光凝滞须臾,白苎弹指一挥,时光飞快回溯。白苎眼望着棺椁,身体不断往后退去,铁链上下滑动,冰棺向深海笔直沉入!……她倒退至门口,损坏的石壁恢复如初,上头厚积淤泥,垂挂水草与苔藓,洞口蛛网遍布,火焰次第熄灭。
后背紧贴石壁,她不断喘气,良久,呕出一口鲜血。不甚在意地抬起手,轻轻拭去,孤影一片,凝望洞口晶亮水帘,不知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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