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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庇护


(八十九)

        火星迸溅,流光泰然,芸初迷蒙中只觉得筋骨寸寸断裂,五脏六腑揉碎般疼,她精神一松,再站立不住,就要往火海中坠去,千钧一发之际,清风托举,身后浮上来一股力道,那股力量柔和催眠,她享受它的包裹,昏沉沉地坠入黑甜的梦乡。

        咸腥海风吹拂,芸初从极度模糊的视野缝隙中,意外撞见一抹翩然的紫色。他在她醒来的刹那,不慌不忙,折身离去。身侧有人缓缓念道:“弟子谨记,恭送师尊。”

        火烧云大片聚集,恢弘绚烂,领受南风吹拂,由南向北,如潮汹涌,几十瞬后,逐渐浅淡,玫瑰色的云、浅蓝色的天,不胜温柔。

        囚牛急急赶到这里,待临近时,步履放缓了。

        少女满身血污,静静坐在滩涂凸起的一块岩石上,雪颜乌发,布衣褴褛,外衣被血水浸透。俏丽的小脸似已被揩拭过,暴露在苍劲的海风中,苍白得近乎透明。她身上外露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南风吹乱垂落腰际的三千青丝,她眼神投注在天空中漂浮的某朵云上,后来,移到囚牛身上。

        他步履轻缓,衣袂飘飒,犹如天上行进的云一般。

        暗暗吃惊芸初伤口恢复之快。知晓她身体并无大碍,忐忑的心一经放松,厚积的疑虑便趁机上位:谁救的她?那人为什么带芸初回到东海?

        囚牛从客栈赶到芸初住处,再由芸初的住处追逐到海边,衣袍散乱,狼狈不堪。他两袖轻振,变出一件长衫,捧在手上,并不急着整理自己,而是走到芸初面前,轻轻递了过去。

        芸初仰头望了囚牛一眼,眼神中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与欢喜,叫人怜爱。她低头接过衣服,慢声细语道:“我早该知道的,你们的琴声这般像,皆爱沉香,喜莳花艺,更喜欢、喜欢那样地笑……你们,本该是一人。”

        “大哥。”轻轻呢喃,少女抬起眼睛,似凝目直视他灵魂深处,明了他藏在内心深处不及言出的秘密。

        少女嗓音温软,似乎被烟气熏着,比平时稍显低哑。

        迎着她期盼的眸光,她的笑容哀怜且欢喜。眼前的景象刺痛了囚牛的眼睛,她的称呼更像柄烙铁将他的心烫出一颗碗大的疤,烫得他整副心肠皆微微震颤。在他内心深处,他不甘于仅仅受领这么一句称呼。倘若……倘若,时间再早一些……他断不会承认这声称呼。

        热泪夺眶而出,面前少女笑中带泪,低低重复:“……大哥。我、我以后还可以这样叫你吗?”

        囚牛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良久,他苦笑,就算时间再早一些又怎样?枉自己从小崇尚道法自然,不过也一介俗物。他轻轻喟叹,胸腔中送出的叹息无比绵长。他卷起袖子擦拭少女颊边泪珠:“是我。之前欺瞒你,是我不对。倘若……倘若芸初你不见怪,以后也可以继续这样叫我。”

        他展开芸初搂在怀中的外袍,轻轻披在她身上,系好最上边的衣带:“……海边风大,你失血过多,我们先找个避风的地方,好好合计,如何处理才好。如今,集云镇乱成一团,需要有人给个交代。”

        芸初一经提醒,顿觉后怕。她点点头,愧疚道:“我是个怪物,刚才,我……竟想……杀光所有人!包括……”她望了一眼囚牛,潸然泪下:“这般大的声势,铁定有许多人受伤了!我做错了事,理应受罚。”

        “芸初哪是怪物呢?你的身体里寄生着另一道灵魂,且不论你当时意识为其吞噬,完全无法自主,就算清醒着,又能如何?何苦全然归咎于自己?”

        芸初掩去泪水,问道:“大哥不奇怪我为何会变成方才那可怕模样吗?”

        “芸初清楚其中缘由吗?”

        芸初摇摇头。

        囚牛叹息,骨节分明的手指拈去少女鬓边的泥沙,轻轻笑说:“你一向乖巧懵懂,所学所识,无一不是我教的,发生这样的事,铁定自己也不知为何,既然如此,我何必责问于你,还不如自己去想办法。你不必怕,临走前我瞧过现场了,无人殒命,我们想个办法,叫那里恢复原样,并且竭力救治伤者,至于其他损失,依法赔偿。大哥会帮你。”

        芸初垂下眼帘,心念道:堂堂龙子,丢下东海事务,百般照顾不相干的人。今日受她牵连,弄得这般狼狈。而自己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怪东西,粘着他,只会牵累他。原先他不亮出真实身份是对的,刚才又何必点破?想来,不过是自己私心作祟,见到一人对她好,便死死拽住,不肯放手。如此依赖他人的自己,真真可恶!

        察觉芸初歉疚、自责的心绪似乎积压过重,囚牛心道: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帮她慢慢走出来。当下,不再说话,让芸初尝试站立。绚丽霞光映照下,芸初白皙的手背闪着细碎的亮光。囚牛初时以为不知何时沾染到的,攥起衣袖揩拭,却发现是芸初皮肤中自然夹杂。

        距离他们几十丈的地方,敖霜默然凝视,她看见囚牛正对着他心上的少女温言软语。她独自一人站立许久、观望许久,而后,缓缓背过身子。

        芸初不曾察觉囚牛心中所想,囚牛的衣袖洁白如新,一尘不染,和武安的黑衣窄袖不一样。她阻止囚牛的动作,擦拭了下手臂上的亮点,那细碎亮点消失了。

        她笑了笑,而后轻道:“火场中,半昏半醒间,我听见一道声音,她念道‘风神水君,应龙庚辰’。集云镇有祭应龙的民俗,我听叶大娘说,应龙乃民间传说的正神。不知两者有何联系?那怪物,没有消失,只是暂时消失,我不知她什么时候还会出来。如果,下一次,她滥杀无辜,大哥,你们不要顾忌我,定要杀了我。”

        “胡说什么?”囚牛斥责。他动了气,又软声道:“芸初,相信大哥,定会帮你找到解决之法。”囚牛扶着芸初走了几步,柔声道:“先别关心这个,走了两步,哪里还不舒服吗,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芸初点点头,展颜微笑:“行动稍微有些不便,其他,无甚大碍了……”

        两人悄声轻语间,一道声音插入其中:

        “应龙,龙族上古神祗。上古,居住于凶犁土丘山,位于东海东北方,山的南面是他的居所。因为杀了蚩尤和夸父,神力散尽,无法上天,只能居住在下界。”

        囚牛凝眉:“那不过是传说罢了,史书所载,不过寥寥数言。”

        敖霜不知何时走近了,看了一眼囚牛,笑说:“是。想要查探真相,不是一日之功,需养好伤、养足精神。”

        她又道:“芸初妹妹伤势这般重,您还勉强她走路,更要叫她伤上加伤了。”

        囚牛脸红了红,对芸初道:“我抱你回去。”说着稍稍矮下身子,抱起芸初。芸初被吓了一跳,身体蜷起,重心往囚牛靠了靠,免得掉下去,动作间,牵动了几个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敖霜又好笑又嫉妒,几瞬后道:“我和狴犴说好了,在一个地方等他,你们随我来。”

        (九十)

        卧室中,芸初低声道:“……筋骨脉络像与那怪物连为一体,意识尚在,而全然动弹不得。”

        外面响起动静。囚牛、敖霜两人撩帘而出。

        狴犴回来,带来了大队的人间衙差。

        他进入屋内,与囚牛、敖霜三人分说片刻,眼神转回芸初休憩的旁屋,道:“我可以进去与芸初姑娘说两句话吗?”

        囚牛瞟了眼那飘动的门帘,轻声嘱咐:“有什么话,你慢慢问,莫吓着她。”

        狴犴点头应了,进门后便见那少女坐在床沿,寂静如莲,苍白脸庞分布极为精致的五官,因伤失去血色,反添就一份静美婉约。他实在不相信这样的人,身体里能蕴藏这样的戾气,叫集云镇成为一片火海。

        他沉默须臾,还是芸初先开口与他招呼:“你叫……狴犴?”

        “芸初姑娘听说过我?是,囚牛是我家大哥。你既然是他的朋友,只要你与我道尽详情,我不会让其他人为难与你。”

        “该说的,我都与大哥他们说了,其他的,我真不知道……”芸初眼底隐隐透着泪光,“我听说,有人因为我,伤重不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带我回去,给苦主一个交代,并没有错。我不会抵抗的。”

        狴犴目光闪动,他心下不由暗暗揣度:他们方才讲话声音不低,可囚牛细心,特意布置了一道结界作为隔音屏障。这姑娘又如何能听见“两人重伤不治”的讯息呢?囚牛并未过多交代此女的身份来历,只道她是自己凡间认识的一名孤女,心中堪怜,特以兄妹相称,现下看来,他有必要好好细问一番……

        他止住芸初动作:“姑娘且慢。姑娘伤势颇重,不宜奔波。等伤势稍好,再去不迟。我会禀告赵知县,给你两日时间稳定伤势。不瞒姑娘,方才进门,狴犴心中,一直有些疑惑,一炷香前,有个蒙面女子来县衙投书,说你们在此处,因为伤重正在医治,特意让她过来代表决心,言明‘一力承担,绝不外逃’。”

        “什么?”

        “刚才有人来县衙,透露了你们的行踪。而我问过囚牛,你昏睡方醒,不曾叫外人与你接触。芸初姑娘,你先前……可曾得罪了什么人?我是说,在今早大火之前。”

        芸初心下沉思,想起一种可能,不曾出口外道。“不曾。”她摇摇头,只是说:“兴许是被乡亲们看见,有人匿名状告到衙门了吧……”她低低道:“有两人因我丧命,我自然该给他们赔命。无论那人是谁,这些都是我该承担的罪过。她以我名义前去投书,反倒省去了我‘逃亡拒捕’的罪名。”

        狴犴绽开一抹笑意,安慰道:“姑娘不必如此悲观。依大明刑律,‘失火罪’分三六九等。延烧官民房屋,笞五十,致伤人命,则杖一百,情节严重者才会判处绞刑。若是能证明户主在外失火而延烧,罪减三等。我定会查明真相,盘点损失,严格审刑,不会让你多受一分罪。”当然,也不会少受一分。狴犴心底暗道。

        “哦,另有一事,”狴犴折身欲要撩帘出去,停下来道,“芸初姑娘,您神通广大,我与囚牛有些家事要说,劳烦您闭目塞耳,不要偷听。”

        偷听?芸初惊讶,心下莫名其妙,正要解释,严苛的刑法执行者抢先封住她的视觉听觉,而后告罪似的,朝她深深一揖。

        狴犴撩起帘子出来。囚牛坐在外间,斟了杯茶,递予狴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狴犴笑着接过他的茶:“请大哥言明,这位女子到底是何身份?”

        囚牛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我在幻海第一次见她。区区凡人,莫名现身幻海禁地,浸泡许久,仍未殒命。她的身份,我已托了十三阎殿与南斗星君代为调查,可十三阎殿回禀,并不十分清楚,我们东海多年来少有人去冥界,交情也淡了,我不曾多问。至于南斗星君,倒像刻意躲避,多次寻访,犹然未果。她凡人之躯,能承受非一般的炎热灵力,且能快速自愈,非同小可。”

        敖霜沉吟少顷,补充道:“她叫我联想起一人。”

        囚牛疑道:“谁?”

        敖霜正色面对囚牛:“旱魃。”

        “有何证据?”

        敖霜不甚肯定地摇了摇头:“也是猜测。她提到应龙,又具备炎魄,又是凡身,靠得拢的人物屈指可数。旱魃是最可能的一个。但是……”

        她语声微顿,囚牛接道:“但,仅仅只是猜测。事隔经年,传奇稗史流落散佚,真假难辨。”

        “是。”敖霜点头,“乡间传言,纵使生于同时同地,也不一定切中事实真相,何况时隔久远的传奇稗史。编纂之人做些查考追溯已很用心,难保有什么眼界不及之处,少不得私下揣摩想象、自圆其说。再者,人神妖魔,不同种族对另一种族的认识难免存在不足。就如凡人不识寒冬炎夏,自然之理,把所有事端全然归咎于上古神明一样。”

        “大哥,你有没有想过,”狴犴引回话题,“您乃东海储君,您贸然插手此事,代表东海介入凡界。若触犯了什么因果,危及的可不是我们几个人而已。”

        “他贸然插手,就算现在想撒手不管,也已经迟了,”敖霜道,“此事,是我先招揽的,真发生什么事,南海必然与东海站在一起。”

        狴犴笑着道:“我先前答应赵知县帮忙捉拿,实则存了份私心。大哥大嫂既然言明一帮到底,小弟定然不落人后。”

        *

        因火势蔓延,来客居动荡过一回。有几名艮街的仆从听说自家着火了,匆匆告假,赶回家中救火。何聪也急,自己家位于集云镇外围,一般不会有事,但火势汹汹,他想尽可能帮着救人,救人也是救己,火一直扑不灭,势必会殃及自己的住所。

        跑到二楼,急急安排诸位房客先到一楼堂屋坐着,何聪嘱咐,如果见风势不对,立马逃跑。众人收拾了行装,坐在楼下,亦然有些人不甘寂寞,跑出门看热闹。

        白苎与赑屃尽在房中安坐,没有出去看过一回。何聪劝说,赑屃婉拒了何聪的好意,并告知预判这场大火不会持续很久。何聪知道二人不凡,见其无动无衷,只能帮忙安置其他房客去。

        外头的嘈杂纷纷扬扬,忽而,众多声音中响起清脆的一声啼鸣。青鸟?赑屃略微惊疑。

        囚牛随身扈从均已赶去协助,赑屃唤来那传信的灵鸟,解下信笺。

        白苎瞥了眼那信笺上的内容,不说话。

        “你不跟着囚牛去看看吗?”

        赑屃不答。

        “囚牛擅自插手凡间事,这会是个机会。”

        赑屃笑了笑,纸笺焚烧成灰,“这不单单是凡间的事。况且,集云镇毗邻东海,镇中失火,东海救火,不过举手之劳,这等小事,入不了天界的眼。”

        白苎一笑:“莫非,你私心里,不太想东海与天界打起来?”

        赑屃也随之一笑:“你不是号称能看穿人的心思吗?那你看看,我心里希不希望四海与天界起冲突呢?”

        白苎笑言:“私心里,你不太想。可很多时候,想得到的,越过了这份私心,便有了许多的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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