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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为牢


府衙占地广阔,南面楚山叠翠,郁郁葱葱。衙前日晷上铭“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干支,日影移动,晷针的影子恰好落在“午时”。

        大街上炽风烧烤,行人寥寥,所有景物俱似融化在扭曲翻滚的油花里。俄而,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午后急雨如常降落。

        风入帘幕。

        赵启放下案卷,冰凉酸麻的手掌抚上额头,闭眼休整。门外响起幼童的哭闹声,赵启眼睛末睁,拧眉唤道:“唐甲,府衙重地,哪儿来的孩子?”

        不闻回音,赵启抬眼,府衙内空荡荡一片。他瞬时睡意全无,起身急呼唐甲、唐乙。偌大的县衙,□□的,回荡着他的人声,竟似空无一人。

        赵启皱眉,暗道有些不妙。县衙正气浩然,最镇妖邪,何况有师叔祖他们坐镇,又逢午时,哪儿来的不长眼的鬼祟在此胡为?

        赵启镇镇心神,朗声道:“晚辈赵启,乃临海知县,请问哪方大能造访,可否现身,表明来意?”

        不见人回,他大着胆子继续道:“晚辈平生洗冤断案无数,自诩问心无愧,前辈究竟所来为何,还请明言!”

        暗里一声桀桀的笑声飘来:“人间小儿,多管闲事,死有余辜!”那道声音苍老阴森,因刻意压制变音,捎带出不男不女的沙嘎尖利。

        原来是来者不善!赵启咽了咽口水:“你把县衙的其他人如何了?”

        “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关心别人?有趣,有趣。”那声音嘿嘿一笑,“我今日倒也不能拿你们如何,暂且叫你好好睡上一觉吧……”

        话音落罢,有什么小虫钻进自己鼻腔,通向额头,深入脑髓,“嗡”地一声,似锣鼓大作,春雷炸响,赵启踉跄一下,软软躺倒在地。

        现实中,赵启伏案歇息,单手支颐,面露微笑,一阵风过,猝然倒地。案几之上,笔、墨、纸、砚,翻滚了一地……

        *

        吴仁百无聊赖地揪着稻草,偏头瞧着那奇怪的少女。“喂,小哑巴,怎么又不出声了?”他冲隔壁招呼,“嫌我啰嗦了呢?”

        隔壁那位姑娘窝在墙角,眼望着一束倾泻入瓮的阳光,陷入冥想。吴仁识趣,在暖和的草垛上躺倒,怡然自得地哼起歌谣。

        小满过后,外界暑气蒸腾,石牢阴暗,隔绝大部分的暑热,芸初囿于此间,倒也算因祸得福。只是自那一日后,她的身体大不如前,恹恹缩在墙角,神魂发散。她常梦见一片夕阳灿烂的光芒,石塔矗立的阴影,景象模糊而宏大。一颗渺小尘埃飘荡空中,意欲归赴。

        “……犯妇芸初!犯妇芸初!”看守狱轩的衙役在唤她。

        擒着小窗的生锈窗棂,芸初几近削尖了脑袋,妄想从纵横的铁杆中探出头,瞧瞧那缥缈的尘埃究竟要赶赴何处。

        尘埃随着习习凉风,飘荡起伏,在满目清光中,拾级而上,舞尽它凄美绚烂的一生,直至飘到小窗之外、大捧炫目的炙阳下,再无人旁顾。

        “……芸初!”熟悉的声音透露出怒气。

        她唯唯地应了声,满是惶惑。

        牢房外站着道白色身影,仿佛远道而来的好友,少女喜上眉梢,急奔至牢门前,才发现那人不过是道包裹在白色斗篷中的虚影——他空有人形轮廓,五官却是模糊不清的,背后铺展着弗边暗色,无声无息。

        她迟疑道:“你……认识我吗?”

        无形的眸光扫过,那人似笑非哭,低低地叹:“那是一群骗子……他们将你创造得更像个真正的人……”

        芸初察觉不对,“归梦……”她喃喃,充斥倶意的神色忽而转厉!沙哑的声音不无怒意道:“尔敢侵入吾之方寸灵台?!从她的梦中滚出去!”

        “去”字甫一落地,弗边冥色中随之响起短促的一声镜面碎响。

        那人笑了,无风的空间倏忽灌入一阵沁凉江风,撩动他的衣袂。他慢慢从宽大兜帽中抬起头,眼瞳清浅,直直望向她,发丝虚幻在光影里。

        冷露滴落。或有人缠缠绵绵、咿咿呀呀地在唱:

        “……耿耿梦徒往,悠悠鬓易凋。那堪对明月,独立水边桥。”

        唱辞疏离冷落,曲音悲凄异常,幽幽得恍如海上的声音,轻渺、空疏,真教人心碎神伤。

        微弱音律悄然敲打在芸初心头,眼皮沉重垂落。

        脆弱识海,旱魃慢慢阖上眼眸,将闭末闭的眼,就那般静止地垂落着。她站立湖心,如同一尊俯瞰众生的神像,固执得不肯陷入沉睡。

        万籁俱静,兰柯一梦,几缕天光透过云层,光滑如镜的湖面泛起涟漪,似蛰伏一冬的草芽儿顶开土层束缚。混沌神思换得一瞬清明,明眸灼灼如火,望穿虚空,便要将落入眼中的人与物悉数焚烧干净!

        ……

        一点孤灯。

        芸初眨了眨,撇去眼前雾色。

        霜青色的芦苇晃漾,丛中的黄苇鳽伸起脖子,胸部上的条纹就像一根根枯黄的芦苇。它愣愣站在原地,张望着闯入它领地的家伙们。

        上方露出半张老脸,那人轻轻“咦”了一声,嗓音苍老,他显然没料到眼前的少女会这么快地醒来。

        看时辰,已值酉时转戍时光景。冥色四合,光线依微,那怪人不羁地坐在芦苇草铺陈的土地上,全身用脏乱破败的布条裹得严实,那粗葛麻布的布条好不容易染上颜色,或者是褪色了,大多呈现黯淡的灰色、黄色、白色,以及污浊的黑色。粗葛麻布的衣裳容易破损,不好盥洗,在棉布盛行的今天,少有人穿粗葛麻布制成的衣裳,因为几乎家家户户都能买得起棉布,诚然,那人穿的已经不能称之为衣裳。——他穿的,像个乞丐。

        乞丐的脸上蒙着不知何种材料制成的面具,白中泛黄,粗略的线条勾勒出被岁月模糊的人脸,左边脸颊的图像覆着脏污,右边剩下寥寥的几笔,瞧上去就像是幼童勾画的拙作。

        芸初浅浅一笑。灵魂深处蛰伏的残影,随着她发出冷哼:风氏。

        “你笑什么?”声音苍老、尖利,他对这个小姑娘在这样的情境下还能笑出来,感到惊奇。

        芸初面露乖觉,一副怯怯模样。

        怪人呵呵一声怪笑,继而道:“海门未开,既然醒了,就不能放任你在这里呆着了!”

        芸初心念电转:她势单力孤,也不知怪人要将她带往哪片海域,守候在集云镇的人能否寻迹追来……而今之计,须得自救,双方实力悬殊,如何自救呢?

        那怪人将她负在左肩,右肩则挂着个松松垮垮的麻布袋,很显然,先前,他用这个麻布袋装过她。那为什么,现在要将她明晃晃地扛在肩上呢?

        “现在没必要了!”那人像看穿她的心思,悠然答道。

        没有必要?这片海域不是她熟悉的任一地方。芸初心下微沉,开口问道:“前辈此番掳我,是与我先前相识,结下了仇怨?”

        “不曾相识,无仇无怨。”

        “那是与我身边人结下了仇怨?”

        “不曾不曾……”

        “前辈要掳我上哪儿去?”

        那人怪笑几声,权作回答了。

        怪人愈走愈快,芸初伏在肩上,没吃下什么东西的胃部开始绞痛反酸。故意呕出几口酸水,芸初紧紧拽住他的披风,“您……您走慢些,我、我要吐了……”

        那怪人压根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笑笑道:“吐吧吐吧,我浑身脏兮兮的,不在乎再添些脏污!”

        芸初伸手抠了下喉咙眼儿,胃里霎时翻江倒海。她作势欲呕,那怪人脊背一僵,左肩一动,立马把人甩在了地上!

        踢踏着凌乱的白石,芸初按压胸口,手忙脚乱地跑到一旁,扶着圆滑矗立的岩石,吐得起劲。耳边浪涛声声,眼角余光瞥见一方白色沙滩,与孔雀蓝的海水交相辉映。

        那怪人方才先往西南方、再往正南方向行走,后又故弄玄虚地拐了个大弯。有人在后面跟着他?

        “吐好了吗,”桀桀怪笑犹在耳边,“到地儿了。”

        转转呆滞的怪眼,那人瞅着海边的动静,神情宛若木偶一般滑稽。要不是他敏捷的身手,奇异的术法,免不了教人怀疑他是个傀儡。

        芸初歪歪头,脑海窜出一连串古怪的想法。

        平静的海面,骤然间,风潇雨晦,如雨点坠落水面,漩涡绽然,大小各异、深浅不一。

        芸初趁面具人注目凝视的空隙,解下一只耳环。茂盛的草丛,掩去了它的痕迹。

        后颈传来一股吸力,怪人拎起她的衣襟,喃喃道:“带你回去,她……她就该实现诺言了……”

        *

        今日堂审,狴犴与差役一道去了趟明心医馆,传讯人证。几人正要返回县衙,半道里,集市两旁的商贩行人忽然像看见了什么,纷纷站立,冲一个方向指指点点。

        人言鼎沸。

        众人指的是集云镇的东面——震巽街道。那街道上空弥漫几窜浓烟,经大风打散,飘若黑纱。

        震巽街道占地开阔,与艮街民居以河道、绿植隔断,乃是临海县衙署所在地,是行政、狱轩、练兵的场所。上次艮街大火,临近府衙、水源,是以调度得当,灭得及时,没有酿成更大的灾祸。

        而眼下,那着火的方向是……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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