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鹭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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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乔朗的家在东城区,属于老城,不同于西边的高楼大厦,这边大多是低矮的平房与老式的筒子楼。
他家就在胡同深处一个四合院里,院子极小,是租赁来的,一个月七百,只有三间屋子,一间小小的堂屋,两边是卧房,他自己一间,他妈妈和妹妹住一间。
除了他们家,院子里还有另外两家租客。
西边儿住着的是位说相声的老大爷,每天大清早地起来吊嗓子,怎么说也不听,告到街道办去也没人管,日子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在睡梦里听他吼上一嗓子,完事儿了照样睡得香喷喷。
东边儿住着的是两口子,在中学门口推车卖串儿,还有个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正是调皮的时候,几乎三天两头挨他爸的皮带抽,满院子都是他鬼哭狼嚎的叫声。
乔朗进院子时,看见有个胖胖的姑娘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怀里抱着个书包。
她恰好抬起头,一见他眼睛就亮了,抱着书包小碎步跑过来。
“乔哥哥。”
乔朗嗯了一声,内心完全没有表面上的镇静。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怕见到的人只有两个,房东和这个叫唐朵朵的姑娘,房东来,意味着又要涨房租了,唐朵朵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催债。
果然,唐朵朵仰着圆润的脸盘,小心翼翼地说:“乔哥哥,我爸爸叫我来拿钱。”
声音比蚊子叫还轻,像生怕吓着人。
“好,”乔朗说,“你吃了饭没?怎么不去里面等我?”
唐朵朵忙说:“吃了吃了。”
一边回头看了眼背后的屋子,表情惴惴的,好像里面会跳出一头猛兽来吃人。
乔朗没太在意,对她说:“那你再等我一会儿,我进去放个东西。”
唐朵朵很乖地点点头。
乔朗抬腿跨进门槛,才发现堂屋里坐了个人,灯泡的瓦数不高,散发出昏黄的幽光,几只飞蛾在旁边飞来飞去,他的妹妹乔玥坐在靠墙一张缺了腿的小木桌旁,正埋首写着作业。
“你在家呢。”
乔朗给吓了一跳。
乔玥脸孔苍白,头发乌黑,不说话,一双眼珠静静地瞅着他,仔细看眼神还有些幽怨,有点国产恐怖片里横死荒山的女鬼样子。
乔朗又问:“怎么回来的?”
“搭公交。”
“我最近有补习,不能去接你了,自己一个人能成吗?”
“能。”
乔朗扫了眼妹妹的腿。
前阵子,乔玥在学校下楼梯时,不小心踩空摔断了腿。
她是走读生,拄着拐不方便上学,都是他骑自行车上下接送,一连接送了两个月。
以后他要给书湘上课,七点到九点,正好是乔玥下晚自习的时间,他就不能去接她了,但好在妹妹的腿快好了,现在已经能丢掉拐杖,加上一中即将放暑假,乔玥一个人应该能行。
他略放了心,走进右边的卧房将斜挎包放下,出来时对乔玥说:“我去送一下人。”
“送什么送。”
乔玥不满地撇嘴:“她又不是不认识路。”
乔朗没理她,抬腿走出大门,听到背后又飘来一句嘟囔:“讨债鬼。”
他走到台阶上,向坐在那上面的姑娘说:“走吧,送你回去。”
唐朵朵赶紧抱着书包站起来。
四合院在胡同最里面,走到大路上还有一段距离,乔朗个高腿长,走在前面,利用这时间向唐朵朵陈说了家里的难处。
乔玥不久前摔了腿,花了一大笔医药费,钱暂时还拿不出来,得拖延一阵。
他还钱向来准时,就算要拖延,也一定会说清楚具体时间。
算了算,如果能在文家顺利做下去的话,下个月他就能到手九千块,文太太钱给的爽利,一节课两个小时,每小时一百五十,一天下来就是三百,在家教里算开得高的了。
有了这笔钱,应付唐家的债款绰绰有余。
他说了一个下月还款的具体期限,到时两个月一并还上。
唐朵朵抱着书包跟在他侧后方,声音很惊恐:“乔哥哥……这个,我要问问我爸才行。”
乔朗也知道她在家里说不上话,充其量只是个传声筒和跑腿的,她那个爸有了新儿子就忘了女儿,简直比后爸还不如。
巷子里路灯昏暗,两侧墙体斜斜地压下来,让通道变得很狭窄,两旁的阴沟里散发着腐臭,还有一股排泄物的味道。
蚊蝇在这里成群地聚集,一走过去就嗡嗡地飞起一大片。
乔朗抬头看了眼夜空,夏天的月亮又大又圆,少有阴云遮蔽。
他不知怎么地又想起了文家那块地毯,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材质,但他知道,那一定很昂贵,也许抵得上他一个月的家教费。
二十岁的乔朗还很年轻,但眉心已经有一道深深的折痕,他站在污臭的巷子里,吐出一口长气,将胸腹中那股憋闷缓缓地排出去。
唐朵朵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近乎惶恐地喊了一声“乔哥哥”。
他回头瞧了眼这个胆怯的胖姑娘,她咬着下唇,眼中有一种小动物式的惊恐。
“没事儿,”他冲她安抚地笑笑,“这事儿你别管,回头我跟你爸在电话里说。”
想了想,又提点一句:“回去了机灵点儿,别说你没要到钱,就说你没找着人,我在学校。”
唐朵朵点头,眼中全是感激。
乔朗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不管她回去怎么说,总之是会挨骂的,有时不论挨骂的人有没有错,骂人的那一方总是会千方百计地寻出错处。
他叹了口气,嘱咐跟前的女孩儿:“以后别这么晚来,这附近不安全,白天来,或是去昌大找我,知道我专业和年级吧?”
唐朵朵又点点头。
乔朗转身带她出去,这么晚了没公交车,他打了辆车,让司机把人送到屋。
回到家,乔玥的脸色不太好,冲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发脾气:“哥,你能不能别这么滥好心,送她回去干吗?”
乔朗不答反问:“怎么都不把人请进来坐?”
乔玥挑高眉毛,意思很明显:我不拿笤帚把她赶出去都是好事了,还请进来坐?
乔朗觉得自己妹妹这样很不好,皱眉教育她:“唐朵朵她爸爸怎样跟她没关系,你别把气撒她头上。”
乔玥冷嗤:“都一样。”
乔朗还想再说些什么,乔玥就猛地起身:“还吃不吃饭的,菜都凉了!”
小木桌上的作业本都撤了,换上了几盘菜,上面用海碗盖着,一看就是刚从热锅里端出来的。
今晚母亲上夜班,不回来了,饭菜是乔玥特意给他留的,妹妹一向很懂事。
乔朗也就不好再训她了,走到桌边将碗掀开,乔玥给他盛了碗白米饭,他接过来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乔朗将碗筷洗了,拎着衣物和洗漱用品去了澡堂。
四合院没浴室,大家平时都去澡堂子里洗,其实院子里有水龙头,现在又是夏天,有些大老爷们儿直接就拎着水管冲冷水浴了,邻居家那个卖串的大叔就是这么做的。
乔朗干不出这事儿,院子里不止住了他妈和妹妹,还有别的妇女,大叔老笑话他穷讲究,跟大姑娘似的抹不开面子。
乔朗也不跟他争辩。
一切弄完已经快十二点,乔朗明天一整天没课,最近是考试周,专业里的同学都在疯狂复习,他不用,知识都在脑子里,但他还是闲不下来,明天已经找好几份临时兼职,晚上还有书湘的家教课。
书湘。
一想起这个名字,乔朗脑海里就划过女孩的面容,还有她黑瞳里一闪而过的顽皮笑意。
他将手臂枕在脑后,望着上面的床板发呆。
他在家里的床也是上下铺,十五岁前,他一直是和乔玥一个房间的,她睡在上铺,后来大了,乔玥才搬去了隔壁和母亲睡,上铺被他用来放箱子和用不到的棉被。
乔朗忽然感到骨头疼。
这种疼痛在青春期抽条时经常发生,他那时半夜经常被疼醒,仿佛骨头缝里生长出了无数小刺,他就跟雨后的春笋似的,一年年地拔高,渐渐地,他双眼平视的范围内,由一张张人脸变成了脑袋顶。
渐渐地,他也要垂着眼睛看人了。
乔朗觉得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那句英文怎么说来着,对了,howtimeflies。
howtimeflies,时光飞逝。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是很矮的,精瘦精瘦,小学毕业那年,他还没有一米六,比同龄的女孩子还要矮。
别人都说,他长大了也长不高。
他不服气,拼命灌牛奶,跑步、做引体向上,就为了升初中时,不做班里最矮的人。
他家出事也是那年,小升初的暑假里,他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和一群男孩子去郊外的河滩游泳,其实那里禁止玩水,但孩子们才不管这些,昌州的夏天太热了,不在水里泡着,根本消不了暑。
当时的气温将近四十度,河滩上的鹅卵石被太阳烤得火烫,男孩子们几下就将t恤短裤脱掉,光溜溜地只剩一条裤衩,打着赤脚向温热的河水里走去。
乔朗那天潜了很久的水,他一向是小伙伴里潜水最厉害的,当他最后一次从河水里冒出头时,突然瞄到芦苇荡里有几只鹭鸶,正在那儿啄草根吃。
洁白的羽毛,尖锐的喙,纤长的腿,身姿特别漂亮。
孩子们一直玩到夕阳西下才回家。
乔朗拎着鞋赤脚走回家,却没看见母亲照常在厨房里忙碌,家里空无一人。
邻居将他带去了医院,在那里,他看见了被蒙着白布的爸爸,布料上一滩鲜红的血,像回来时看见的夕阳。
他妈妈搂着九岁的乔玥,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没有人告诉乔朗,他爸爸为什么会死。
他从大人们的闪烁其词与电视台的新闻里,逐渐总结出了部分真相,他开了将近二十年出租车的父亲,在他出去游水的那个下午,和母亲在家产生了口角。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两人过去总是吵,左不过就是那些因由,孩子们的学费、家里的贷款、今年要不要买车,或是上次去谁家吃酒写了多少份子钱,又没收回来。
哪个普通家庭的夫妻不会为了这些事拌嘴,父亲跟母亲吵了那么些年,也没真的动过气。
但那个下午,他父亲在开车等待绿灯的间隙,突然踩下油门直冲过去,车速从零瞬间飙升到180迈,正在过人行道的行人全部被撞飞。
车祸现场胳膊腿齐飞,全是断肢和鲜血,有一个路人直接上下半身断成两截,路口成了人间炼狱。
而他肇事的父亲在下一个路段,与一辆厢式货车发生严重追尾,被送去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他撞死了五个人,5死11伤,十多个家庭因为他一时的想不开,悉数破裂。
唐朵朵的妈妈和弟弟,就在五个死亡的受害者之中,她的弟弟才出生不久,是个四个月大的婴儿,被她的妈妈带回娘家,回去的路上,出了这场车祸。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对中年夫妇,以及一位买菜回来的老太太,她的老伴是一位刚退休的教授,正在家等着她回来一起做饭吃。
但她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
时至今日,乔朗也不明白,当年父亲为什么要踩下那脚油门?
他从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会逞凶斗狠,是个老实懦弱的男人,网络上都说他报复社会,临死还要拉五个垫背的,他觉得父亲跟这些话完全搭不上边。
再说了,他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就因为和母亲吵架了气不过?这么多年,不也都这么过来了?怎么会挑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爆发呢?
新闻里的主持人采访专家,说出了很多专业词汇,什么抑郁症、中年危机、激情杀人……
当年的乔朗一个也听不懂,他只知道父亲的一时冲动,给这么多家庭造成了无可弥补的灾难。
他有意撞人,保险公司不赔,单位上也不赔,父亲一闭眼倒是痛快地死了,所有的赔偿却一股脑儿转移到了他遗弃的孤儿寡母头上。
母亲把家里的存款、养老基金全掏出来了,也不够,接着又卖房子,他们一家搬去了东城区的四合院儿,也不够,朋友、亲戚们能借的都借了,还是不够。
实在是没钱了,受害者家属们都急红了眼,冲进他们家抢东西,砸东西。
冰箱、电视机、铺盖、锅碗瓢盆……
能抢什么就抢什么,去晚了就吃亏,先到的有福利。
年幼的乔玥没见过这阵仗,被吓得扯着嗓门大哭,他妈妈拦了这个拦那个,拦不住,而十二岁的乔朗凶狠地扑上去,跟那些人打架,拳打,脚踢,用牙齿撕咬,跟疯了一样。
但不过一会儿,就被人拎着后脖领拽开了,那时候的他,实在是太小太瘦弱了。
后来,在其中一位明理的受害者家属的组织下,他妈妈领着他和乔玥,一家家地跪下道歉,谈了一个暑假,终于达成了协定。
剩下的赔偿款按月偿付,十年之内一定还清。
虽然理想估计是这样的,但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乔家就像是攀附在悬崖绝壁上的鸟巢,稍微一点小事就能演变成绝境。
比如乔玥这次摔伤腿,就导致唐家的债款打不过去,其他受害者家属都算了,唐家是最难对付的。
唐朵朵的爸爸唐志军俨然已经将他们当成了来钱的口袋,每月就指着他们还的那点钱生活,更别提他的二婚老婆还新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手头更缺钱花了。
乔朗的脑子里有一笔账本,每个受害者家庭还欠多少,还了多少,他心里一笔笔的都有数,这样算下去,要在未来的两年里还清,其实还有点困难,除非他一家三口不吃不喝,还不生病,没有任何意外支出。
钱不是省出来的,乔朗深知这一点,还是得开源。
看来他在文家的工作不能辞,就算是看在钱的面子上,他也得咬牙坚持下去,只是不知明天书湘又会给他出个什么难题。
他只希望不要太离奇古怪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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