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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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序幕
经过六年艰辛学业我终于得以荣获生物学博士学位,即可远离母校赶赴宝岛海南从事研究工作,或者某个市长助理的职位也正等着我走马上任。在这里认真细致的生活了六年,我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过母校的大路小径,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深沉的体味花朵的馨香,肃然领悟树木的庄严,由衷的赞叹碧草如茵所呈献出来的生机,玫瑰树折枝条上带着刺,它们的叶片上也许还保留着我摩挲的温存,而我的记忆之中也还浮动着它们盛开时的芬芳,那曾经的刺痛也由皮肤穿入直透心间。我对于草木的嘉宠也许是缘于我的学业,这是我的一大爱好,近于成了我的人生理想,但总感觉学业空乏,有许多事情要做,一时又理不出头绪,仿佛少了点什么。对于母校我恋恋不舍,对于前途我茫茫无知,那风,将从何而来驱散我眼前的迷雾呢?那风,又将何时而至?
寄身方寸之间,斗室大小不足以发挥想象,我推开宿舍的窗户,目光伸向远处,有一种登高远眺的感觉。所看到的是潺潺流淌、活泼欢畅的溪水,郁郁葱葱、苍翠挺拔的树林,清秀淡雅、平缓柔美的碧野小丘。思想回到从前,所看到的也是这些自然场景,另外多了一个灵敏秀美的女孩,十三四岁,显得羞涩腼腆、温文尔雅,现在回想往事就如朝花夕拾,本该年青气盛不减当年,只恨逝水流年趋于枯干。暂停回忆,我又回到这间斗室中来。转移视线,目光像风儿轻轻扫过,落在了床侧墙上一幅人物素描上。画上是一位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她风姿绰约,柔媚可爱,裙边有两只小鸡追来逐去,为争抢一条小虫子打闹,张着娇小的翅膀急切欲飞。少女一只脚略微踮起,透过裙纱依稀可见修长圆润的腿肚,微风轻拂,裙摆贴紧身体,更显露出青春神韵,使人遐想联翩,如临仙境,唯觉圣美。她的身肢结实坚挺,灵活充沛,宛如春天里头一支伸出头的待绽之蕾。她稍向前倾,原来是想嗅闻鲜花的芬芳,她朱唇微启,双眼半闭,仿佛正感受着莫大的甜美,花的馨香渗透心脾、激荡胸臆,也许她圆满的胸脯正柔缓的起伏着,我的目光掠过也被染得温柔和顺、清澈活泼了。
噢!这不正是她么?且是我亲手绘画。她那双半闭的眼睛不是正流溢着鲜丽的光泽?且也正看着我。她还是我精心的创造,饱含对美的崇尚和赞叹倾心的描摹,在她身上不是有我心灵的全部么?我的存在不是为她的存在么?她的无存不也是我的死亡么?现在,我只觉我是临死的人了。
想起她来,深感万分苦楚,又怀着一丝惶感。往昔是离我远去了,而她莫非也离我远去了?我拉开身前的抽屉,静坐桌前,小心翼翼的摸出一封信,信封上的地址、姓名、邮编填写得工整明白,信却是一张白纸,只字未语,连一条线都没画,甚至一个点都没打。这!这,这。。。。。。这?莫非这就是大学毕业后三年来我苦苦等待的,我最后收到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封信?这封信是我昨日收到的,而写信人——她莫非就是五年前还同我嬉闹追逐于林中溪边的她?昨日,今天,未来,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我感到我的生命、我的心灵被岁月无情的割裂了,呈现出来的是一块块片断,连死尸也并非是完整的,因为消失了灵魂,何况活着的我已与碎尸毫无二致了。
我展平白纸,遮挡眼前,我直视着它,望眼欲穿,然而我看不透它,我努力去领会,竭思尽虑却索然寡味。阴云簇簇,汾涌而来,我的心胸压抑窒闷,少年时感人至深的情节浮现眼前,感觉清新,形象纯美,虽然也有忘记的地方,较之于现在,格外鲜明起来,但又似乎是梦,又当真是梦,我愈加沉郁,心如铁石。放好信,我摇晃着身子赶到室外,眼见那些红花绿柳,几于摔倒,手扶栏杆,禁不住黯然神伤,心情似水在新月之夜满涵悲恸,泪滴像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飘远。。。。。。
离别之前我决意拜望我的导师,多年来他一直孜孜不倦的教诲留给我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诙谐幽默的性格、智慧卓异的风度,更不乏深沉灵敏的感情。至今我仍清楚的记得到校在一座喷泉旁幸遇他的情景。蜀地已是秋高气爽,南国依旧骄阳似火,因为离家万里百事生疏久赶烦闷,此时不免有豁然开朗之感。校中青松挺拔,苍柏葱翠,园林布局神设天造,自然散漫却不显零乱。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伫立泉旁,目光炯炯,精神颇佳,见我向他走去便热情的招呼道:“小伙子,是新来的吧?”我点头应道:“是的,老先生,我是学生物的。”“哦,正好是我的门徒,何许人呀?”老人嗓音爽朗,神情惊喜。“老师,我是从西川卧龙镇来的。”我清晰的看见他的眼睛睁大了,发亮了,仿佛有巨大的惊诧和激动,仿佛骤然间有一团火光在他眼里升了起来,然而那眸中亮光转瞬消逝,原来的炯炯目光顿显黯淡,脸上奕奕神采俨然是被飓风刮去了一般,他一下子老了许多,然后转过了身去,我也转身离去。多年来我一直在揣度其中的奥秘,却一无所获,除非先生亲口告诉,否则我是无从知晓的。但我确信:那一刻他心灵的天空必定刮过一阵强烈的风暴,他的心震撼了,摇摇欲坠,甚至连身体也禁不住要颤抖起来。
收到信后的第二天,我去拜望导师。通过一条林荫小道,我走近一幢平房,房顶其实略有倾斜,房屋是普通的砖木结构,没有什么新奇的艺术造型,灰色的外表引人深思。平房前面是一座花园,花园两旁植了常青树,巨硕的树冠犹如降落伞稳落地面。我知道先生对于庭中花木是精于护理的,似乎他的生命是在它们身上延续的,它们蓬勃葱茏,他也就欢欣鼓舞,它们碧绿长青,他也就乐此不疲,再加上其学者生涯,此生万事足矣!在他想来,欢乐是大自然的精灵,忧郁则是人世间的幽灵,他是宁往自然不住人间的。
我推开高及前胸的栅栏门,平和的招呼了他,先生应声:“进来吧。”我走进房里,向先生鞠躬道:“早上好,先生。”先生摆摆手,“又是老一套!大可不必了。现在你我算得上平起平坐,不必拘于礼节。”他的口气很随和,一如他在生活上的脾性,哪怕是在学术上、教育上,他是严肃的,却绝不是严厉的,也常有随和的流露。
“三年前我是你的学生,三年后我依然是你的学生。我从你这儿不仅学到了知识,更重要的是学到了品质:学者的谦虚谨慎,精益求精;哲人的含蓄深沉,坚韧宽容。现在我要辞别你到南方去了,我怎忍心。。。。。。”说到动心处喉咙哽咽,眼前浮现出多年来先生对我的教诲、引导、帮助甚至促膝交谈的情景,他是何等真诚、热情、正直的一位导师,此外,我甚至觉察出我们仿佛是一对知己,但彼此有一道隔膜,八年来谁也不曾试图捅破。而今天我们即将别了,别了。别了,往昔,以及往昔所涵的一切奥秘、一切美丽!
“言重了,孩子!”先生从椅子里站里起来,握紧我的双手,我也紧紧的握着他的双手,我触摸到了他手上形如年轮的褶皱,视察出他头上的银丝似在微颤,由于激动,他的目光更显润泽,那是眼眶中泪的翻涌。我甚至觉得他的手在暗暗抖索,桌面上几本厚重的书籍开着,朝阳射进来照在书页上,纸张泛红,纯洁温润,使我想起一句话来:“书中自有颜如玉。”晨风拂来,翻动书页,发出哗啦轻响,似那书中的美人在低吟,歌曰:“明月何时照我还?”思想既有所变化,神情便不由自主。先生察觉出了我的心思,他放下我的手,走到窗前,注目窗外,平静的说:“你就要走了,去完成你的使命,我们这群学者也许并非是为自己活着的,我们个人的心魂往往寄托在整个宇宙的心怀里去了。为了不辱使命,为了人类的和谐与进步,我们往往失去了一些东西,而失去的又往往是最美好的东西,最令我们动情的东西。但我们最后追求的不是完美,而是崇高,只有站到了崇高的顶峰我们才看得出人生的完美所在。目标越是崇高,征途越是艰辛。这些日子我一直注意着你,用科学的眼光察言观色,用哲学的逻辑思索判断,我想你近来忧郁而怅惘,博士学位的攻取也并未带给你多大的欢乐,可见你必有更大的隐痛。你的身体无病,精神的病痛却要反映到身体上来。由表入里,深入浅出,所见也就更为真切。在我研究生物学的时候我采取这样的态度,研究人心的时候也是如此。”
我也走到窗前,面对鲜红如火的朝阳,东边天上那朵白云被添上几分红晕,姿态温柔婉转,多像一位素裙、脸颊绯红的少女呵!我带着肯定他的想法的口吻说道:“我由衷的钦佩先生的智慧与精神,多年来我受你潜移默化的影响,继承了你的衣钵,获得了科学的手腕和科学的头脑,但在此之前我已经像诗人一样善于观察了。也是是心灵的共鸣使我更善于揣摩。七年前我初涉校园便在喷泉旁幸遇恩师,当我提及自身籍贯,先生眼目明亮,神情激动,但又转瞬平静,想必先生对它有所动心又藏而不露。你本是渴望对于它的了解,然而多年以来你再未提及我的家乡,依我的猜测,先生与这座城镇必有深厚的缘分,有难言的隐衷。在我告白我的苦衷之前你是否能真心相待坦诚解释呢?我想,也是我们是同路人。”我望着先生的脸,话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肌肉在轻微的颤动,眼睛不停的瞪着,像含着什么东西,目光闪烁不定,略显黯淡,而此时此刻,我的心在颤栗,我的腿的哆嗦,整个身心都忍受着煎熬,那朵娇娆的云儿被风吹去了,那云中醉卧的少女也就消失得踪迹全无,东边的天际红彤彤的,太阳正冉冉升起。
很久没有写诗了,往往提起笔来又觉得胸无点墨,或者胸中文墨肆溢,却不能流于笔端。而此时此刻,诗意如潮向我滚来,心田的灵气似疾风般脱口而出:
往昔悠远,曾经如诗如歌的童年,
你那袅娜的身形,好似轻风流于西天。
啊!来了,你又来了,踩着溪流的节奏,
叮叮咚咚,和着虫鸟的鸣啾。
一双如浮冰般冷艳的手,
自水中捧起绚丽的鲜花,
湖面因你容貌的照耀,反射五彩光华。
黑亮的发丝闪烁华光,闪出一轮明月,
我随你的目光飞行,飞向桃花盛开之乡。
你的美引万花争芳,每一朵都绽开羞涩,
独你袅袅婷婷,似玉莲初出清泉。
那清泉莫非是我的泪眼?
曾经鲜明的形象模糊一片,
两道目光如长蛇蜿蜒。
是否在我临终时刻,
会忆起你我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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