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知进退

傍晚时分，容川交接了值班，从殡仪馆出来，竟然看见马路对面的行道树旁站着周常棣。

        小孩儿换了一身新衣服，干净的白色衬衫，米色九分裤和运动鞋。斜射的太阳光打在他身上，把衬衫染成了橙金，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脚踝显得挺白，有些稚嫩的青春气，就像不知从哪所大学翘课偷跑出来的年轻大学生。他冲容川挥了挥手。

        容川穿过马路，周常棣也向他走来，两人在斑马线尽头蓊郁的法国梧桐下相碰。

        周常棣叫了他一声：“哥哥。”

        容川应了，问他：“送你的礼物还喜欢吗？”

        周常棣笑得更欢实了，容川送了他一个皮卡丘造型的颈枕，正好是他这个新晋老师需要的，就是太可爱了点。

        但他还是说：“喜欢死了。”

        周常棣属于那种毫无攻击性的圆脸，眯着眼睛笑时像极了一只小松鼠，他向容川发出邀请：“哥哥，毛毛送了我两张电影票，要不要一起去看？”

        容川看着他额头上沾着的薄汗，说：“想看电影告诉我一声就好了，何必跑到这里来。”

        周常棣：“学校放假呢，我很闲，溜达溜达就到这儿来了，顺便接你下班啊。”

        他撂下一句似是而非的撩拨，而被他撩拨的对象也知情识趣，就像心脏被一条活泼的金鱼尾巴扫了下，一触即走。

        容川不去想暧昧的可能，淡淡地问：“什么片子？”

        “不知道，我还没看影评。”

        与电影内容无关，决定答不答应邀请的唯一因素，就只有一起去电影院、并将占据你接下来几个小时的人而已。

        我会是这个人吗？周常棣满怀期待地盯着他，“去不去？”

        仲夏风起，马路边指示行人的红灯转绿。

        对面殡仪馆有不少下班的工作人员过了马路，看到容川纷纷招呼：“容主任也下班啊！”

        “容主任好！”

        容川的视线越过周常棣，冲他们点了点头算做回应。

        一个男同事好奇地问：“哟，这小帅哥谁啊？”

        “乱叫，这是小周老师。”容川严肃道。他承认，他就是想再看看周常棣害羞，所以存心逗他。

        “失敬失敬，小周老师好！”同事一副老大不正经的样子，朝周常棣作揖。

        哪知周常棣这次淡定得很，不卑不亢地答：“大哥好，我是容主任的弟弟，亲的。”

        同事惊了：“真的假的？！”

        “真的，我们失散十八年了，昨天刚把他找回家。”

        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把容川给逗笑了，嘴角掠起一丝不明显的弧度，又很快恢复了常态。他对同事说：“假的，我朋友，回去吧。”

        同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周常棣被容川审视的眼神一扫，立马就怂，闭上嘴装哑巴。

        “……常棣，我是不是把你想的太乖了？”容川最后无奈地问。

        “没有，我只跟你这儿乖。”周常棣笑嘻嘻的，“所以容主任，到底能不能赏光啊？”

        容川觉得他是跟“主任”这词儿杠上了，回答：“都听小周老师的。”

        “听我的那就吃个饭再去影院，反正不远，用走的就行。”

        电影是部爱情片，宣传海报上明晃晃地印着几个大字“都市男女的爱情圣经”，容川瞥了一眼周常棣，周常棣先是窒息地捏紧了手机，责怪某毛姓小基佬诡异的电影品味，而后看也不敢看容川，心虚地跑去自助机上取票。

        电影开场，前面是非常引人入胜的铺陈，男女主从职场初遇，到猜心游戏，最后相知相爱，在这部片子里能看到都市爱情极致的甜蜜。

        谁知后半段情节急转直下，最后男女主在医院病房里生死离别，悠长又凄凉的背景音乐一响起，周常棣就开始无声落泪。

        他哭得安静，像害怕打搅别人似的，若不是容川特意在电影泪点时偏过头看了一眼，都不一定能发现他在哭。

        这时周常棣像是感觉到了，也扭过头来，四目相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低下头，可眼泪掉得更凶。

        “我那个……忍不住……看到这种地方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声音很轻，已经哭到气若游丝了，显得特别可怜。

        容川递给他一张纸巾，安抚道：“不用觉得丢人，电影拍得挺好的，不少人都哭了。”

        “那你怎么……”周常棣还没问完就噤了声。

        容川低声说：“可能因为没有真实感吧，如果要我哭，那女主角得换个性别。”

        周常棣简直啼笑皆非，忍不住把额头抵在了容川的肩上，轻轻颤抖着，不知道是忍哭还是忍笑。

        然后靠着不动了，一直到放映厅里灯光大亮。

        出了电影院时间还早，两人决定就那么走着回去。周常棣哭完就变老实了许多，乖乖地跟在容川身侧。

        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商场的高楼直入云霄，霓虹灯闪烁涌动着绚丽的色彩。有流动摊点的摊主大声叫卖，还夹杂着小孩子兴奋的笑闹。

        容川喜静，但也不讨厌繁华的街头，只习惯性地抬头望了望夜空。城市的夜里看不到星星，但今晚的弯月格外亮，犹如一把玉弓，很美。

        容川绝非不解风情的男人，对身边人的心情和意图总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其实归功于永远与人保持恰当的距离，旁观者清。

        而现在周常棣的靠近真的挺明显了，他得退。

        明知该退，就该在他撩扯自己的时候冷漠以对，就该在他哭的时候装作没看到，或者在他靠上肩膀的时候礼貌疏离地躲开……他怎么能配合他，甚至回应他？

        容川愣了好一会儿的神，低头忽然发现周常棣不见了，四下里张望了一番。

        “哥哥！”听见周常棣在身后喊他。

        他回头，目光总能在人群中准确地锁定这个小孩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璀璨灯火里，周常棣一手拿着一个冰淇淋甜筒，脸上泪迹未干，却正在冲他笑。

        容川鲜少有恍惚的时刻，这一刻只感觉身边的街景变得有些潦草。

        周常棣把冰淇淋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问他：“你看什么呢？”

        容川答：“月亮。”

        周常棣也抬头看，半晌说道：“哥哥，我申请吟诗一首。”

        “小周老师请。”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周常棣的确是适合诗文的嗓音，不必使用任何矫揉造作的调子，像说话一样自然，就能把听者一瞬间带进诗歌的世界。

        他盯着天边的月亮，语速稍稍放慢，好让容川听清每一个字：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容川希望是自己会错了意，没有说话。

        空气里留出了一段空白，周常棣自顾自地念了下去：“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容川发现自己的徒弟红着眼睛。

        容川问小徐怎么，他只摇摇头，反问了一句：“师傅，你觉得我们的手……脏吗？”

        容川领悟得极快：小徐和女朋友感情很好，但一直没敢向女朋友坦白自己的工作，只说“派出所有关单位”。殡仪馆每接到一位往生者，派出所那边就要销户，可不是“有关单位”么？

        看他这样子，是摊牌了，可女朋友接受不了吧。

        容川轻声说：“我不觉得脏。”

        小徐勉强扯了扯嘴角：“原来我是相信的，可现在不信了。”

        静了一会儿，他的眼眶也红了一圈，说，“昨天我和她看了一场爱情电影，悲剧的，她看得眼泪汪汪，靠在我肩上好久好久。后来我们牵着手从电影院走出来，昨晚的月亮很美，那一刻我觉得我爱她爱得太满了，想和她牵着手走一辈子。”

        小徐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我就坦白了，我告诉她我其实是一名遗体整容师，然后……她就甩开了我的手。”

        “她哭着向我道了好多歉，我也向她道歉，我们俩像演滑稽剧似的在大街上对着鞠躬……谁也没提分手，等回家之后她给我发了最后一条安全到家，就把我删了。”

        容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徐抹了把眼泪说：“师傅，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没做错什么，只是碰过死亡的手没办法抓住幸福而已。”

        幸福？容川很少想到这个词语，对他来说，幸福就像神话传说里虚无缥缈的蓬莱岛，太遥远太不现实。

        直到这个词被小徐说出来，他才恍然理解，自己在周家、在周常棣身边感受到的暖意与安定，是因为窥见了“幸福”的吉光片羽。

        容川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倒还不如没有见过。正是因为见过了，还向往了，小徐一时自暴自弃的言语才让他受了影响。

        碰过死亡的手没办法抓住幸福……吗？

        大脑理智地做出分析，给后辈提供建议：“她心里是有你的，你要是再坚持一下，没准儿还有希望。”

        心里却犹如被人一脚踩塌了一块，空落落的。

        小徐忽的抬起头：“真的吗？”

        “真的。”容川点头，“逆着水流洄游的鲑鱼，要比其他鱼付出多得多的努力才行。”

        小徐破涕为笑，显然受到了鼓舞：“那我今天下班了就去找她……哎，师傅，如果她要我辞职怎么办？”

        容川看出他玩笑的意思，说：“那我就再找一个学徒，已婚的。”

        小徐大惊失色，连连告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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