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万丛山(02)

夏日天明早，却是李茂贞自入苗疆以来，头一次睡到日上三竿。

        昨晚饭桌上，老人无意间露出了左手手背上的部分纹身图案，恰与他在袁天罡处看到的图腾画十分肖似。后来回到竹屋时发生的事情，更让他确定山谷中的那个寨子就是他要找的十二峒。

        三载年光飞度，如今比他预想的情况已然好上许多，可该如何开口与人交谈却成了横亘在眼前的最大问题。

        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他对救下他的女子已不抱希望，蛊术马虎，医术浅显，草药识得不多，《千金方》也只有食治养生二卷背得滚瓜烂熟……除了容色姣好，变脸之能堪比蜀国伶人外，他目前再找不出她的任何长处。

        不过凭她的姿容，若在太平治世，要谋一场富贵荣华确实易如反掌，只可惜现下烽烟四起，山河零乱，空有美貌反成负累。

        文生在院中分拣刚采下的草药，见李茂贞推门而出，立即停下手上活计，起身笑着对他说：“你醒了，阿蛮与阿大下山去县城采买了。阿蛮回来之前托付我，我会每日过来替你煮饭。阿蛮说你身上有伤，不能碰发物。你饿不饿？厨房还有粥，我去给你热一下。”

        李茂贞摇头，见院中的木桌上陈放着纸墨，他几步上前，伏案疾书，不过盏茶，就将纸张递给文生。

        恐多问惹人怀疑，只得询问李言。

        文生看完，以为他是担心李言，就朝他安慰的笑了一下，“阿蛮喜欢热闹，以往都会在城中留宿三五天，不过你在这里，她应该会比以前要早点回来——我差点忘了，阿蛮说，阿大在你身上下了风筝蛊，你别动，我先帮你解了它。”

        李茂贞看着文生双唇开合，未几就有一只黑色的小虫从他的手臂中爬出，文生再念几句，那虫子便直挺挺地瘫在桌子上。他有些好奇，正想拿起细看，文生却先一步用纸将它包住，扔到了竹篓里。

        他转了方向，拿起笔，“多谢。”

        “不客气，小事一桩。”文生将烛台中尚未燃尽的半截蜡烛扔进竹篓中，待火燃尽，方转头问他，“不过，怎么称呼你？阿蛮与你站在一起时，看着要小很多。”

        她有些紧张，问的也很小心。

        李茂贞提笔，神思稍顿，便写了一个“宋”字。

        “你姓宋，那我就叫你宋大哥吧。”

        李茂贞点头，也不便多留，起身去了厨房，在灶台上看到了李言的留书，交代了一些起居上的注意事项，末了还不忘叮嘱他换药，白瓶内服，绿瓶外敷。

        看着台上一白一绿两个药瓶，岐王心下无比熨帖，当下恕她不告而别之罪，或许，等大事得成，他可以将这个“阿蛮”带回宫。

        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等了月余，等到他开始怀疑此境虚实的时候，“阿蛮”才悠哉回返，还带回了一个大夫，和一匹马。

        长一丈，高八尺，通体雪白，毛无杂色，唐室衰微，西域诸国蠢蠢欲动，纯种的大宛马如今已不多见了。

        李茂贞看到那马，眸色愈深，再看向李言，更觉迷雾重生。

        李言看着他与文生二人十分熟稔的模样，心下暗道，倒是不将那傻子再扮下去了。

        “大夫，宋大哥的伤怎么样了？”耳畔悉索穿衣的响动停下，文生立时转身关切问道。

        “这位公子身上的外伤看着虽然骇人，却不至凶险，至于失语，在下猜测应是误食野蔗所致，时日过久，有些麻烦，先扎几针再说吧。”大夫说着，看向的却是正在一旁给马篦毛的李言，李言事不关己，头也不回，“此事与我何干，先生当问患者。”

        李茂贞点头，大夫便开始点烛烧针。

        诊脉时，他观察了几处细微，那大夫右手虎口处有茧,是长年握剑的剑客才会有的厚茧，他收敛自身内气，又去探对方内力。

        小天位之上，又会华阳针法，江湖上关于阳叔子归隐的传闻，如今想来倒有几分可信。

        他抬头看向与那匹大宛白马相处自得的少女，隐隐约约觉察出一些异人的隐秘。

        待针灸完毕，拿了药方，李言十分干脆，用两颗珍珠做诊金，毫不留情送走了不辞自渝州城便不辞辛劳与她一路奔波的“大夫”。

        回程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她听着身后脚步声，在心中计量是先问名姓来意，还是日后打算，没想开口竟成，“文生亦是医者，你为何不让她替你看伤？”

        话一出口，她便恨不得抽自己两下。

        显然，李茂贞也被她的话打得猝不及防，又加上许久不曾开口，一时不是很习惯，半晌才答一句，“你只让她替我解蛊。”说完也觉不妥，又补一句，“我不擅长与人相交”，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呵，原来狼也会对着人摇尾巴。李言心下暗笑，却不明言，只将球踢回了李茂贞面前，“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此间何处？”

        “怎么跟你说呢，此间地处深山老林，山南脚下有河名乌，流入渭阳县中的连江，是楚国国土，山北有路直通辰溪县，属蜀国辖地。至于昨日我带你到的那个寨子呢·······它叫十二峒。”李言答完，不再给他时间思索，立马反问，“那你又有什么是能说的吗？”

        前方少女一身鹅黄衫裙，乌发挽成回心髻，发间簪了一朵同色牡丹绢花，面上不见半点脂粉，不像是中原贵女时下的流行妆束。十八妙龄，却独居山间，出手阔绰，身份神秘，又与十二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敌友难辨，李茂贞思忖片刻，方道：“某姓宋，名文，博野人氏。闻十二峒盛名，特来求学。姑娘呢？”

        他既开了头说假话，李言也就跟着随口胡诌了一个故事，“我？我叫李言，长安人。家中嫡母为父亲得入青云，欲将我送与权贵做妾，我得知消息，连夜收拾行囊，奔逃至此。真与话本仿佛，可惜——”说着，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李茂贞，眉眼狡黠，“却没能遇上话本里年华正好的檀郎。”

        两人相视一笑，心底却互骂对方老狐。

        “宋……公子既知十二峒，便该知一旦入了十二峒，落了印，就再回不去家乡了。”

        “在下清楚，可生逢乱世，有些事，不得不为。”

        老生常谈，话不说死。

        李言撇嘴，“那就祝公子早日得偿所愿”，算是默许了李茂贞留下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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