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十）

        庆生回去备好了晚上的饭菜，才加了个薄外套，按着那人给的地址往城中走。

        她想起忘了问对方的姓名。这人是章先生的朋友，能出入校园。现在自称是报社的，也不知道真假。他能见到依澜，约好晚上吃饭，提前定下赌约，赌定自己会去赴约，不得不说是个神人。

        可他最后的那一问是什么意思呢。他指的秘密又是什么。

        她一路思考着，与很多归家的人擦身而过。初秋的风吹动了她的外套，如轻悄地打招呼般。路灯逐渐亮起，已近黄昏，城中夜幕拉开。

        他们约的饭馆食客不绝。俊男美女，本就出彩，可以轻易地发现他们俩。坐在大厅一隅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看着十分熟稔。

        谓雨先看到庆生，起身绅士地打了个招呼，又朝店家做了个上菜的手势。依澜高兴地跑到过道，拉着她的手反复确认她身体是否无恙。要不是小二搬着一个老火炭炉等着上桌喊她们让一让，估计还能在这过道站个半天。

        炭火加持，锅里的汤咕咚咕咚地开了。一盆盆羊肉、牛肉、青菜有序地码好，放在桌边。

        依斓兴奋地大喊：“庆生，不得了啦。你的救命恩人是个老饕啊，像这样的好店要不是他，我哪里能遇的到啊。”

        谓雨也笑：“好的食材也需要遇到好食客，这是双向的运气，赶紧来尝尝吧。”

        他为她们各自舀一碗汤，食味先食纯味，吊底。再复下菜，井井有条。认真又极其耐心的样子。捞出的食物味道的确很好，肉质鲜美加上汤底浑厚，相得益彰。尤其是一种白色的菇，泡在汤里，发的鼓鼓的，咬一口汤汁直流，鲜得不得了。庆生很是喜欢。谓雨虽在说笑，也是留意到了，不动声色地把那盆菜换到了庆生面前。

        庆生开始明白，为什么他能成功地说服依澜跟他打这个赌。有些人，自带的磁场就能吸引人。店家焖了一壶酒上来，只一个酒杯。谓雨自顾自斟了一杯：“好菜当前，还是小酌一下才不遗憾。想着两位小姐应该不饮酒，就只吩咐了一个酒杯，请两位小姐别介意。”

        依斓起身去拿了两个杯子回来：“看不起谁呢。我和庆生的酒量未必输你。”

        他眨了下好看的眼睛，睫毛浓密，几分得逞的模样。

        庆生拿过酒杯，利落地倒上了满杯：“谢谢您的救命之恩。还没来得及请教您的大名。”

        好像是真的没告诉过自己的名字。在不知道名字的情况下，就已经一起坐在了这炭炉前。

        “谓雨。”他抬手，饮下一杯酒，清晰地说出。宛如秋日天空中轻灵的星。

        再一个满杯：“谢谢你，依斓。我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的很庆幸。”仰头，一饮而尽。

        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

        谢谢你，让这样的我，还能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谢谢你，让这样的我，还想继续在这个世上。

        透过热气，三个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夜晚的街道，行人少了，哪怕是城中街道，都不免显得有点萧索。空气却好得出奇，冷冽中尽是清新。

        谓雨和庆生、依斓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酒精加持，脸颊有点微微得红。依斓突然开始哼歌，谓雨跟上，庆生也跟上了。气氛莫名滑稽起来，三个人跟小朋友一样，步调走成一致，唱不下去了就笑成一团。

        谓雨说倒有几分幼时在这里过年的错觉了。那时候和好几个堂兄弟、堂兄妹闹着玩，有次为了吹牛，三个小孩跑进库房偷酒喝。突然外面不知道谁家放了一个很大的烟火，“砰”的一声，他一个哆嗦，手里的酒瓶子都掉地上了，被爷爷循声赶来揍了一顿。

        依斓笑话他：“等今年过年，我放给你看，就放大的，专门吓唬你这个胆小鬼。”

        依斓先到的家，关门前还反复约定，下次还要一起喝酒，换她做东，不要耍赖。刚刚庆生去买单时，就被告知这位先生早在进门时就押过钱买单了。

        谓雨和庆生继续往洪泽路走去。谓雨问：“你家过年写春联吗？”

        “写啊，虽然贴着没几天会被邻居小孩撕掉，可每年的春联还是要写的。”

        “可惜我写的春联从没有上墙过。明明打草稿时好的，真要写在红纸上，就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所以每次还是我大哥写。”

        他们絮絮地说着过年的趣事，那条断头路就在眼前了。庆生让谓雨回去，这里离自己家很近了。

        这时，谓雨开口：“有个事倒想征询一下你的意见。那个纵火自焚的人叫周光福。我跑了几天，发现了一些事情。家里几代都穷，到他出生，特意找了起名的，寄意光明和福气。可惜他成年后，长期赌博，家里更是穷得叮当响。前两年，他不知哪找了个心智不齐的老婆，倒是有点一心一意踏实过日子的意思了。去年老婆还怀孕了，他高兴得不得了，连赌场都没进过了。”他声音好听，在这样的秋夜，给人在听童话故事般的错觉。

        “奈何家里是真的穷啊。他老婆也没能力出去工作，凭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干零活，家里虽没到揭不开锅，也是艰难得很。邻居差不多被他借遍了。长贫难顾，你懂的吧？”

        庆生点点头。她当然知道生活的苦。

        “年中，他老婆生了个小子，这边还没高兴，城中就开始缺粮了。米卖得实在是太贵，他买不起。老婆有一顿没一顿的饿着，也没什么奶水，只会呀呀地叫唤，叫得他心烦，最后扒进一户人家去偷。可马上就被抓。送进了巡捕房，任他是怎么求都没放他出来。等他真出来，回到家，家里那智商有问题的老婆和刚出生的孩子都活活饿死了。”

        他停了一会，叹了口气：“其实周光福那时候整个人的精神就不正常了，也没把人葬了，继续在家里人不人鬼不鬼地住着。是邻居觉得不对劲了，发现了才硬帮着下的葬。他后来在饭馆的后巷，捡一点剩饭菜吃，吃饱了就躺在路边睡。无意间遇到尹家的长工跟人喝酒，对方得意地举着一把钥匙吹牛，说别看是把普通的钥匙，锁的可是装满米的米仓呢。里面有的是米，是囤着待价而沽的，没钱的人就是买不到。那长工酒醒后发现身上没了仓库钥匙，怕被责罚也不敢说。偷钥匙的人是谁，你应该想到了吧。周光福是打定主意去把米仓烧了，带着那些白花花的大米陪葬的。”

        故事结束了，就像每一个稀疏平常的故事一样。

        谓雨沉默了良久：“你作为当事人，认为这篇稿我还有没有必要发？”

        庆生并没有怪罪他。这样的世道，多的是衣着褴褛，躺在路边的人，他们的命太贱了，可以轻易地被踩在脚底。她没必要去记恨一个神智不清的可怜人。

        庆生不假思索地回答：“虽然新闻追求真相，新闻人不为强权或暴力所动。但给人以体面更有意义。况且，你既然来问我，估计早已打定主意，这篇稿你根本还没写吧。”

        他故作惊吓状：“女新闻人真的了不起啊。那请问，这位未来的新闻工作者，什么时候可以回学校？听说你已经请了很久的假了。”

        这次庆生没有回答了。

        他好像早有准备，侃侃而谈：“你刚刚才知道我的名字，肯定不知道我出过国。我跟我二伯在国外好几年了。在那边，我很早就看过火葬。不像我们这，要把人埋进黄土里，立碑文。火葬就是把人的遗体在火中烧了，最后剩的就是一堆散骨架粉末。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参加，吓得捂住眼睛。夸张的是，那个逝者在大火中突然动了，原本镇定的家属大喊起来，哭成一团。以为死者还有知觉，被火烧得疼。抑或是对这世界还有未完的遗憾。我二伯说，人那个时候已经僵了，是肌肉抽搐才会这样，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一切都是家属的执念。”

        庆生听明白了，他说这个，估计是以为自己因为米仓那一幕有心理阴影走不出来，感动于他的用意，点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还有人说，火葬是最干净的方式，什么都不带走，什么都不留下。对于死者，可能也是一个更好的解脱。”

        她避开他的眼神，低头看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

        对于母亲，最后的那场大火，是解脱吗，是真的没有疼痛吗？她轻柔地拂过女儿脸上的碎发，摸着脸颊，有如珍宝。她全盘谋划，为了给女儿一个新身份，新生活，她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女儿能平平安安地在这个世间活下去。

        那她的女儿，应该遵照她的意愿活吗？

        谓雨看她好像又陷入什么迷思中了，这个女生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他用轻松的语气说：“梁庆生，你可要快乐些。大难过后，安心等着你的后福。”他顿了顿，又不放心似的嘱咐了一句：“早点回学校吧。”

        庆生有些意外，怔了几秒后，点点头：“谢谢你，我会的。”

        他可以凭着一腔热血，豁出命去救一个陌生人；可以因为周光福的故事凄凉，放弃做一篇完全能预见到的卖座报道，以及背后的丰厚稿费；可以因为陌生人有心理阴影不去上学，这种跟他无关的事，请客吃饭并循循开导。

        他是阳光下的人，跟洋淀这一区每天低头过活的众人不一样。侠骨柔情，为人真挚。可是你知道吗？有些人，她注定是没办法笑容澄澈，像个孩子的。

        “那天大火现场的照片，能送几张给我吗？”她突然抬起头，好似做出了什么决定。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谢谢你，费心开导我。

        那就，再助我一臂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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