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又沉

孙贤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他想反驳叶曙，但他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些孩子的模样。

        有些又哭又笑，有些痴痴傻笑，有些甚至存在自残行为，活生生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他本以为他们是因为疼痛和恐惧才会有这种过激的反应。可有这么个人告诉他，你被骗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

        数年来良心的谴责和疾病的折磨使他狼狈不堪。他声泪俱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叶曙双手环臂，居高临下的看着床上痛哭流涕的老人，厌恶之情毫不掩饰，“因为你好骗。”

        此时时间已剩余不多，没有时间留给孙贤在这里哭哭啼啼招人厌烦，叶曙见机快速说道，“警察查到你只是时间问题。”

        孙贤立刻停止了哭声，红肿的眼皮倏地抬开，瞳孔中散发着如狼般的精光，“你有办法帮我是不是？”

        他看向叶曙的眼神变得恭敬了起来，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谄媚的神情，他用尽力气向前扑去，想抓住叶曙的衣角，却被他躲开，整个人扑在床边上。

        叶曙缓缓弯下腰，冲着孙贤的后脑勺说，“你这条贱命着实是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况且你害了那么多人，总归要付出点代价是不是？”

        孙贤犹如困兽一般趴在床边呜咽着。

        叶曙趁热打铁，“可你们老孙家注定命不该绝。”

        看着孙贤如同雕塑般僵在那里，病房中陷入了几秒微妙的寂静之中。

        “柏闻可怜你，觉得你被他老子骗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他虽救不出孙坤，但是在孙坤临死前，他收集了他的精子。”

        叶曙十分擅长语言的把控，把这个老迂腐想传宗接代的心抓得死死的。

        “如果你愿意拦下所有的罪名，和警方自首，说柏樾是你杀的。”叶曙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天籁之音，“柏闻会帮你找代孕，让你重孙以后给你上坟。”

        他的声音有些三分漫不经心，“反正你已经是个癌症晚期的病人了，就当你临死前做了件好事，也好比死后下地狱不是？”

        孙贤浑身一激灵，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叶曙。

        他不再纠结于被骗的事实。

        也不在乎为什面前的人还活着。

        不考虑为什么柏樾会惨死在孤儿院。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孙家不能绝后！

        “控制爆炸的遥控器埋在院子里的那棵柳树底下，其他的证据我相信你也心里有数。”

        叶曙一口气说完，也没等他说拒绝还是同意，他甚至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说，转头就冲向病房门口，留孙贤一人在昏暗的病房里如痴如醉。

        他冲出孙贤的病房之前不忘先看了一眼走廊，走廊上并没有人在走动，他经过监控时特意瞥了一眼，上面的红灯没有亮起。

        还有时间！

        他宛如在跟时间赛跑一般，灵活的避开值班台，溜进了应急通道。

        城市的另一端，一个高档小区内，穆远逸不停的敲打着键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屏幕上一个会话框里显示着医院的远程监控画面，旁边的小框中不断滚动着一串串的长代码。

        他抽空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时间还剩最后二十秒。

        他长吁一口气，心中却替叶曙祈祷。

        苍天有眼，可别让这家伙被抓。

        时间分秒必争，叶曙在应急通道里狂奔着，楼梯一阶阶地被踩踏在脚下。

        十。

        叶曙冲上最后一阶台阶来到应急通道门口。

        九。

        他将防火门拉开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不远处的值班台。

        八。

        值班台的值班护士应该是坐的太久了，慵懒的站起来四处观望了一下伸了个懒腰。

        七。

        叶曙躲在不远处的防火门后，目光紧紧追随着护士的动作，一滴冷汗从下颌角滑落在病号服上。

        六。

        护士立在值班台后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后，把椅子往前一拽，又坐了回去。

        五。

        在护士坐下并低头的那一瞬间，叶曙一口气拉开防火门从后面冲出，快速通过值班台。

        四。

        他在心中默念道：再经过三间病房就到了。

        三。

        最后一间。

        二。

        他来不及听屋里是否有动静，毫不犹豫的将手搭上了病房的门把手。

        一。

        监控室里的监控画面又是一阵雪花闪过，可这次没人发现这几秒的异常。

        穆远逸停下手头上的动作，不放心的盯着实时监控画面看了几秒。那上面同自己半小时前所替换的画面一样，楼道里无人走动，一片寂静。

        他还想再继续看一会，以确认叶曙真的已经回到病房，却被一个软抱枕从身后精准击中。

        “穆远逸！你干什么呢？”不远处的书房门口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困倦。

        他直接关闭对话框，流畅的关机关电源，椅子向后一滑站起身来，换上一副笑容拥着门口的人往外走去，讨好的说，“起来看一眼昨天的项目。”

        他瞥了穆远逸一眼，不经意间说道，“我以为你又背着我偷偷黑公共系统找叶曙呢。”

        穆远逸很好的掩饰了面上一闪而过的心虚，温和的笑道，“他都失踪那么久了，找他做什么？”

        他不太想在关于叶曙的问题上多费口舌，冷哼一声，“项目搞完了吧，可以睡觉了吧？”

        语气中的不满溢于言表，穆远逸心下暗道不好，明天又得想办法哄，现下只能乖乖听话，把人抱在怀里一同躺下。

        穆远逸再担心也是有心无力，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公寓中重新归于寂静。而这边叶曙恰好踩着时间的最后一秒回到病房，合上门后便靠着病房的门喘息着，试图平缓自己惊人的心跳。

        病房里充斥着赵松平缓的鼾声，他没有醒，自己的外出也并没有被发现。

        叶曙索性坐在了门口，抱着屈起的双腿，将头深深埋在其中。

        夏日沉闷的空气环抱着他，病房里像他离开之前开着灯，他没有闭上眼睛，而是透过腰际间的缝隙，盯着反光的地板看。

        这种充足的光明让他逐渐镇静下来。缓了足有十多分钟后，他起身抬脚进了洗漱间。

        他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他的双手，他低下头，捧起一掬水往脸上一泼。

        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一甩，然后抬头盯着镜子里的人看。

        刀削一般的剑眉，凤目中乌黑发亮的眼眸，挺翘的鼻梁，微红的薄唇轻启，正缓缓的喘息着。发尾戳在病号服衣领之中，刚刚在孙贤面前的不屑与咄咄逼人的模样一扫而空，反倒显出了一丝局促和不安。

        他脸上更多的是迷茫。

        这副样子在他看来十分陌生，像是透过镜子般看到了另一个不想见到的人一般。他懊恼的合上双目，睫毛轻轻的颤抖着。双手撑在洗漱台边，垂下了头。

        他不确定孙贤是否能如他所愿，去向警方自首。

        不确定警方的调查究竟到了哪一步。

        上次在医院里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柏闻不会轻易放过他。

        但他还有需要做的事情。

        他猛地睁开双眼，盯着脚尖。

        很多事情还没有查明，绝不能止步于此。

        柳亦新。

        他口中念着这个名字。

        唇边显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他低声念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好几遍，仿佛要将这几个字揉碎了再吞下去，直到溶于血肉合为一体。

        “我该怎么面对你……”

        自从叶曙走后，孙贤就沉默不语的坐在床上，双手紧握成拳置于双腿上，仔细观察一番就可以看到他整个人都在细细的颤抖。

        叶曙的言语在他脑海中一遍遍的重复播放。

        他眼前突然出现了孙坤死后的表情。

        是不可思议的。

        是惊恐着的。

        他的宝贝孙子死前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滚烫的泪滴从他脸颊缓缓滑落。

        他不堪痛苦的抱住自己的头。

        是他错了。

        如果一开始没有答应柏樾，孙坤就不会早早死去。

        自己也不会因为倍受煎熬心神不宁最终祸患癌症。

        是报应。

        他十指大大伸开，没入满头白发，最终失心疯一般死死抓住。

        疼痛从头皮处蔓延开，传播到身体各处。

        如果他没有做那些违背伦理的缺德事。

        如果他散尽家财一心向善。

        如果他知道悔改及时回头。

        是不是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叶曙最后的话语最后点醒了这个误入歧途的老人。

        是了，这是他最后的选择。

        一个能更改孙家命运的选择。

        他不得不相信叶曙，这是他沉浮苦海的最后一块浮木，他必须牢牢把握住这次机会。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阵的轰鸣声，在剧烈的耳鸣中，恍然有人在指责他。

        “人面兽心！”

        “什么狗屁慈善家，原来是个杀人犯！”

        “必须判死刑！”

        “死刑！”

        他挥动着双手，像被牵着线支配的木偶一样机械的挥打着空气中那些并不存在的“人”。

        “不，不是的。”

        他呢喃道。

        “我是有苦衷的。”

        有孩子在哭喊。

        “院长！救救他们！”

        “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那里！”

        “不要过来！”

        那个略带青涩的面容在他面前发出尖叫，脸上皆是难掩的不解与悲伤，却最终也难逃魔爪。

        他记忆中的面容逐渐与昏暗之中叶曙的五官重合。

        孙贤知道，在他认出闯进自己病房的不速之客时，就已经难逃一劫。

        他神情混乱的度过了一夜，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射进病房时，他已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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