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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家族使命


“商鞅,扶弱秦寻求变法,凭一己见识,强秦东出,灭六国而一统天下;王莽,改官富豪之私田为王田以均民,置奴婢于私属而不得贩卖,虽不得成功,单凭其思想见识,横亘六百年,直至北魏方有均田制。如此二人,皆是开天辟地之大贤,老先生何以如此谬赞?晚生不敢当。”

        宇文孝直只是笑笑,死皮成痂的手腕哆嗦露出袖口,伸着食指,隔着雨水,在文若面前指点道:“老朽从不空谈,公子又何必过谦?公子平生阅卷如山,难道从不与古来圣贤互较长短?”

        文若双眼下沉,目色晦暗说道:“读书反思,倒是有过,互较长短,却是无从说起。”

        “商君生于乱世,巨君身为皇亲,公子之能,不下二人,只因生不逢时,身不得势,故而沉吟,若论心智,公子恐怕还要略胜一筹。”

        文若脑上如敷冰块,头皮抖擞得厉害,心中不祥之感终有预兆,退意萌生,战战兢兢道:“不敢,不敢,晚生承蒙老先生多日款待,已是感激不尽,不知老先生何以这般夸赞,老先生若有难处,文若定竭力相助,还请老先生名言,不要再这般羞辱晚生。”

        “公子所言不错,老朽正有难处,想求助于公子,公子请随我来。”

        宇文孝直走回殿中,待文若合璧祠堂大门,正殿渐入一片黑暗之中。文若瞧不见宇文孝直身影,只听耳边雷声滚滚,大雨不绝,心中极为不安,小心走上前来,摸黑问道:“老先生?老先生?”文若轻喊两声,不闻回应,隐约间,觉眼前一亮,宇文孝直已点燃台柱之蜡,持烛缓缓走到跟前。

        宇文孝直从黑暗中拉住文若双手,坐在章怀太子画像前,拧开紫色葫芦,啜了口酒水,不等文若开口,紧接说道:“几日来,公子住得可好?”

        文若不知对方来意,只得木讷寒暄道:“晚生食饱安眠,甚好。”

        宇文孝直轻轻点头,小心将烛台放在二人中间,随后道:“老朽与公子相识,即是有缘,如今老朽垂暮等死,不知何时断气归天,有求公子之事,便直说了。”

        “老先生请讲。”

        “昨日我听宇文重那小厮说,公子背负刺青,极为好看,不知可否也让老朽看看?”

        文若心头一紧,不想这百岁老人开口便问其背后刺身之事,母亲杨氏生前再三叮嘱,身后刺身不得随意示人,以免引来大祸,所以文若从不炫耀此事。

        “自那日交趾之后,父母自戕,我身后刺青之事便再无人知晓,如若这位老先生能够替我解惑,我定是受益终生,退一万步,就算身份被他识破,被官府抓去,我也无需再这般担惊受怕四处逃亡,也算是得以解脱了。”

        文若深吐一口气,频繁眨着眼睛,索性赌注一把,二话不说,去了衣物,转过身去,将刺身亮给宇文孝直。

        宇文孝直伸出手掌,轻抚文若后背,眉头皱成一道闪电,细细看了许久,暗自点头,礼貌退回原位。文若拾起衣裳,欲言又止,心中不安,只能以进为退,恭敬作揖问道:“老先生认为有何不妥?”

        宇文孝直并未急着回答,双膝跪稳而坐,纸薄的身体轻轻后仰,不急不躁说道:“公子敢问父母姓氏。”

        “父亲姓裴,人氏,母氏姓杨,朔州人氏。”文若谨慎答道。

        “祖上以何为生?”

        “祖父曾任州县县令,其他的,晚生就不得而知了。”

        “那这刺青又是何人所绣?”

        “回老先生,此乃晚生五岁半时,母亲亲手为我所刺。”

        宇文孝直轻吟两嗓,抖着云霓胡须,自顾笑道:“造化弄人,真乃造化弄人。”

        文若听着糊涂,见宇文孝直完全沉溺在思绪之中,更是心乱如麻,迫切追问道:“晚生刺身之事,老先生可否直言相告?”

        话音未落,陈文若只听正殿大门被窗外风雨吹得吱吱作响,耳边忽有光线飘过,一道闪电切在祠堂对面的山脉,笼罩一片,透过祠堂大门的窗纸,割开一片靛青色的窗花,直直照在宇文孝直面无人色的脸上。闪电划过,雷声却迟迟不至,殿内静得出奇,文若甚至听得到太子画像随风浮动之音。

        宇文孝直神色暗淡,一会儿癫笑,一会儿紧绷着脸,神游许久才沉下声音,笃定道:“母氏姓杨,朔州人氏,令堂乃是前朝房陵王后人,换而言之,公子,你是前朝皇室血脉。”

        “前朝皇室?不可能,这不可能啊!”文若警觉瞪着宇文孝直,万分错愕道。

        “公子莫急,容老朽慢慢道来。”宇文孝直轻拍文若肩膀,缓缓站起,面向窗外滚滚天雷,双手背后道:“氏族族徽,上古流传,多以龙凤珍奇为主。扑天鹰鸠,乃出自北周鲜卑普六茹氏,即隋之皇室。当年炀帝登基,拟文帝伪诏赐死房陵王,房陵子嗣不承其位,流于济南,多数被炀帝密杀,侥幸生还者,传皇室正统之身,背刺族徽圣兽,代代相传。皇遗刺身,传男不传女,若无男丁以继,方承于女子。老朽遥想当年,炀帝四处追杀房龄王之后,如今炀帝断子绝孙,房龄仍续,实在戏谑,不由慨叹。”

        “这。”文若忽想起母亲生前诸多往事,喃喃答道:“我确曾听父亲提起,母亲本是中原人,逃难岭南,与父亲结缘,难道?”文若冷静片刻,闭眼深吸,猛地瞪直双眼,战战兢兢问道:“老先生,我这背后刺身可会引来杀身之祸?”

        宇文孝直哑音笑着,摆手解释道:“唐灭诸侯豪侠,一统河山,凡前隋杨氏嫡出子孙没落者,盖能幸免,亦有入朝为官之人,更何况,公子是外姓之人,姓裴而不姓杨,除非公子位居三公,独揽重权,其余等,自然相安无事。”

        文若听后,震惊落泪,憋在心里多日的忧虑难以克制,上前叩拜说道:“多谢老先生解惑,实不相瞒,晚生本是朝廷长史之子,只因刺史迫害,背了人命官司,这才逃了出来。”

        宇文孝直饮下酒水,膝上左掌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公子与西宁王世子从南而来,又兼四品长史之子,据老朽所知,两年之内,天下只有一人,若老朽所料不错,公子定是那位大义灭亲的交州长史之子。”

        “老先生!”文若瞪眼惊呼,又畏又怕,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这世上竟有这等神人,忙的扫起裤腿,跪在地上,哭道:“老先生既知晚生身份,还求老先生给文若指条生路。”

        宇文孝直晃起酒葫芦,缓和起身,双手掰着关节,由跪坐改为盘腿,身子微倾说道:“活路倒是许多,皆为苟且,死路却有一条,不知公子敢不敢走啊?”

        “死,死路?”文若卷起袖,擦着冷汗嘟囔道。

        “隐遁山林,永世不出,更名换姓,远走异国,如此择日撞日,公子活着,与老朽何异?”宇文孝直双手摊平,哼哼笑着,接着说道:“这死路嘛,也未必是绝路,不知道公子可愿出世,助老朽一臂之力?”

        “文若若能做到,自然愿意,只恐力不从心,反而坏了大事。”

        “好!好!”宇文孝直将酒葫芦递到文若手中,示意随性而饮,扬起脖颈,悠悠说道:“五十年前,老朽本是河北大族之长,太子落难,氏族暗淡,老朽心灰意冷,在此守祠五十年,这期间,只怪老朽畸零碎骨,腿脚不利,也就再没有回去。如今盛世初呈,社稷复兴,朝廷勤政,千年难遇,然月盈则亏,物极必反,盛世到来之时,天下大变将至,如此裂变,必将祸及我氏族子孙,老朽不忍宗族尽灭,唯有觍着老脸,请公子出山相助啊。”

        文若听闻此言,脑中思路一闪,说道:“老先生复姓宇文,如宗族之汉阙,莫不是北周皇室宇文氏后人?”

        “公子这般年纪,就有这般能耐,不复出世可惜啦。”

        文若作揖,歉意萌生,赔礼道:“老先生,后生方才莽撞,多有冒犯,只是不知贵族现状如何?文若毛头小子,又如何能助力于老先生,还请老先生明言。”

        “嗯。”宇文孝直认同点头,一把取回酒葫芦,酒水咕嘟下肚,满面生出精神,言道:“自北朝至今,我宇文氏族世居武川,任庙堂崩塌亦不曾有变,然隋大业间,炀帝征四夷,欲灭高句丽,宇文氏族自此分裂东西。居西者,仍聚于武川境内,北周皇室子弟居多,号为西氏;居东者,侧于营州西北,背倚契丹,以猛武之后为众,杂胡族九姓,号为力氏。宇文氏族分裂二氏已有百十余年,二氏鲜有往来,无可复合,每逢战乱之秋,多能自保于难,然五十年内,天下裂变,东北之地,狼烟四起,寸草不生,我宇文氏族也不得幸免。”

        文若连连点头,虽不能参透全部,短时间内也有所归纳,作揖请教道:“如今国力强盛,兵锋正劲,依老先生之言,五十年内,北境生祸,究其原因,到底是外族崛起入内,还是出师兵败于外?”

        宇文孝直一脸阴郁,叹道:“非外族兵败,藩乱是也。”

        “老先生之意,朝堂之内,将有内乱?”文若向前微倾,双眼瞪得雪亮。

        “必然之事。”宇文孝直沉默几许,随后拂袖作揖,长须落地,低头凝重道:“大势如此,老朽已是无能为力,还盼公子援手,救我氏族于危难之间。”

        “老先生,不可。”文若惶恐起身,摊手极力推辞道:“文若一介庶民,岂堪如此重任?若是跑腿之事,文若当然愿意,但宗族兴亡,如此大事,稍有不慎就会牵扯到数百条认命,文若若是有失,岂不害了老先生氏族族人?”

        宇文孝直不多言语,脖颈扬天,脖骨咔嚓作响,脸上略露舒色,早料文若会如此说话,伸腰疏懒说道:“老朽参悟天下有变,用了三十年,苦等解围之人,又用了近二十年,这四十多年来,老朽幽居殿堂,坐观天下云涌,所遇之人,所闻之事,何止千万?今日之请,与老朽寿数无关,若是所托非人,老朽宁可半死不活,盘睡十年,坐以待毙,又有何难?”

        文若甚是振奋,言辞激动道:“文若与老先生相识仅数日,此事重大,文若不敢夸大,老先生盛情待我,文若感激,若有难处,文若愿求兄长出面,亦可替老先生解忧。”

        宇文孝直不作理会,直截了当道:“依老朽看,公子本是性善之人,桀骜于内,隐忍于外,本有大儒之风,然公子行事稳妥,偏实避虚,操守正直,谨慎至极,不结群于党,不随波于流,不心奇于事,不涉险于利,可谓事事保守,未雨绸缪,但天下之事,万般变数,岂能事事料定于先?一旦脱离掌控,公子行事决绝,应对过激,遇事则悲,自责过重,以恶制恶,以至思过于行,不堪重负,如此内吝于己,迟早疯掉不可。”

        “老先生说的是,文若心胸狭隘,难当大任,此生也就这般能耐了,不敢奢望太多。”话语间,文若想起往事,已是泪含眼眶。

        宇文孝直喝下口酒,双手捂着烛火外沿,取暖似的,荫在光外,腾手抓弄胡须,悠哉自得道:“论身世,依老朽看,公子祖上两代,皆非农奴贵族。令尊时,官居四品,至公子这代,其蕴其势,已足以成事。农奴之辈,不知自省,王侯贵族,难以自律,唯有中庸上品者,方能不忘初心。公子说到唐生,老朽亦知唐生之能,然皇室之后,归其根本,承祖上荫功,难成大事,为何?其志短也。知民苦而不知思危,尊君命而不尊万物,危难之际,筚路蓝缕,精诚一团,功成之后,本性使然,驽马恋栈,如此反复,不堪大任。”

        宇文孝直缓缓挪开手心,烛光渐渐浮上文若的阴森容颜,文若脸上渐露人色。宇文孝直见文若冷静下来,继而说道:“就心性而论,公子性情卑微,心存敬畏,自立界限,不鄙他人之劣,不美己已之能,是有能者而不为,如此一来,空乏信心,不得穷尽其志,忧思于内,故而寡欢,但正因如此,公子知已之漏,补已之短,不被身外之物所束,易变通,弥久而愈韧,厚积而薄发,忧郁之志心头叠嶂,胸中丘壑不可丈量,只待机遇到来,淤塞顿开,公子之能便如冰雪淤化于大江,奔流万里而一发不可收拾。如此心性,如此心境,当今罕有,老朽岂能错过?”

        一番话下来,陈文若听得瞠目结舌,一时之间,胸中百感,低头拜首道:“老先生慧眼,文若此生无以为报!”

        “老朽疯言疯语,公子不必介怀,只因公子方才所请,与老夫所求不谋而合,公子既要改头换面,何不承继族长之位,引我氏族人避过劫难?老朽知公子谨慎,如此唐突之命,一时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宇文氏族高居皇室,至今已有百年,文若乃外族庶民,如何居于族长之位?”

        “贵与不贵,即在当下,历史弥繁,皆如烟雾,公子若肯助我,须持我族谱,入我族姓,居我族地,立我族腾,四者皆备,我便休书一封,至西氏子孙,公子持书信族谱,便可继任。”

        文若不胜惶恐,仓促起身,后退三步,作揖道:“老先生,此事事关重大,文若不敢草率,可否容晚生思考几月,再行定夺?”

        宇文孝直慨然道:“无妨,十年之内,老朽若有寿数,公子若是相同,即可来寻老朽。”

        文若心头怦乱,难以平静,极力镇定问道:“老先生方才所言,文若有所疑惑,不知老先生可愿面授?”

        “公子问便是,趁老朽壶中有酒,尚且清醒,啊?哈哈。”

        文若卷起裤腿,跪地而坐道:“老先生,宇文氏既是皇室大族,北周覆灭亦不能散,入隋后,为何分为东西两氏?此乃其一。其二,朝廷多封大族之地,赐予族人世代居住,宇文氏既是大族,朝廷为何没有分封?其三,东西两氏分居百年,已历四世,相安无事,天下虽有大变,文若又当如何说服其迁移避难?若是迁移,当迁至何处?又当如何将分离百年的两氏合而归一?还请老先生教我。”

        宇文孝直满意点头,不假思索道:“此事说来话长,容老朽慢慢道来。”说着,宇文孝直食指贴着胡须,费力深吸,发出一声长哨,这声音并不彻响,九转低荡,很快就消散于殿内。少顷,宇文重从殿后侧廊走出,提灯擦着眼睛,一脸困意站在二人面前。

        “取些酒肉来,老朽今夜兴不能寐,要与先生促膝长谈。”

        宇文重知道老主人在兴头上,装作不屑道:“可主人已有四五年没有食肉,您老脾胃,吃下肉去,还不没了老命?”

        “多嘴!还不快去准备。”宇文孝直阴阳怪气,眉毛颤抖而飞,兴致来了,笑咽难止,竟咳嗽起来。文若作揖不动,心中惦念卓雅,吩咐道:“小主人,可否替胞妹也备些酒菜?”

        宇文重收起散漫嬉笑,郑重说道:“来者是客,先生尽请放心,姐姐性情豪爽,小的佩服,就算先生不说,小的也会为姐姐准备。”

        “那就有劳了。”

        宇文重缓缓退入侧廊,陈文若与宇文孝直趁熟肉未至,先是将葫芦中的酒水分个干净,待宇文重回来,二人已有几分醉意。文若不胜酒力,食些野菜肉干垫饱肚子,宇文孝直却只知饮酒。

        过了子时,二人酒足饭饱,方聊起正事。宇文孝直越饮越是精神,与文若隔火对坐,终于说道:“公子方才三问,老朽琢磨许久,一时之间,无从始末,公子若不嫌唠叨,老朽愿从头说起。”

        文若酒水下肚,也少了些许紧张,拍着大腿,兴致勃勃道:“文若求之不得,乐意之至。”

        宇文孝直双眉皱起,嘴角胡子卷着,神情游离,忆起往昔,恍惚百年而过,不由叹息,开口道:“当年文帝灭齐,收复南境,立国为隋,五胡之后,天下一统。文帝者,古之贤主,勤政爱民,节俭恨奢,在位之时,国之富庶,亘古罕有,贞观开元,亦只能望其项背。文帝取民寡少,适用其度,将士战死,必优恤家属,其志在攘外安民,而非立武功于后世,既非汉之文景,苟安保守,亦非汉武太宗,劳民逞欲。文帝在位时,虽无大功于青史,但有大治于社稷,实乃民生正道,纠起所过,在于刑法过苛,盗边粮一升者死,盗一钱以上弃市,当时天下初定,刑之过慎,亦可谅解。”

        文若双拳紧握于膝,低头叹息道:“文若从小所看书籍,无不是贬低前隋昏庸无度,通篇讴歌太宗皇帝文治武功,没想到,书中所言,竟也是如此片面。”

        宇文孝直笑笑,开口道:“史书之笔,何人所握?帝王也,不足怪哉。想文帝之后,便是炀帝,文帝之节俭,堪称帝之典范,其子炀帝之荒淫,亦是无人能及。隋之天下,区区数十年,经盛世急转而衰,皆因炀帝徒劳百姓,乱征四夷所致。大业七年,炀帝亲征高句丽,赴举国之兵,共计一百一十三万,所到之处,旌旗千里,出师盛况,千古无出其右。炀帝矜功轻敌,兵行险招,意速战速决,高句丽大将军乙支文德诈降,隋军中计大败,初度辽东城,九军三十余万,兵败归还,不足两千而已。事时,我族健儿充军入伍,大多有去无回,半路逃亡者,就有数千之众,为避朝廷降罪,至营州以北而不回,居于山野。数十年后,隋灭,方得出世,与当地胡民相融,合为东族,号力氏。贞观末年时,西氏力氏交通往来,无奈奚与契丹崛起,从中阻断,近百年来,不得复合。”

        “所谓东族力氏,原来是这样。”

        “炀帝大败,欲卷土重来。大业九年二月,二征高句丽,四月至辽东,不料礼部尚书杨玄感反于黎阳,谋士李密献策玄感,长驱入蓟,扼其粮草,待隋军粮尽,不攻自溃。然玄感自负,执意东取洛阳,至其兵败,炀帝东征只得散兵还朝。大业十年二月,炀帝欲三征高句丽,此时国库兵粮皆以耗尽,高句丽虽降,不久既反,炀帝三次东征,徒劳无功,白白葬送百万将士,国焉能不灭?”

        “高句丽?”文若嘴里嘟囔,想起大婚之时,都护府聘礼送来的雪参,方才有所印象,问道:“老先生,按常理而言,隋军十倍于敌,就算炀帝好大喜功,延误军机,也不该溃败至此。”

        “高句丽自慕容氏入主辽东,已百余年,距中原远,隔海而望,地壤靺鞨,西有突厥,朝廷出兵征伐,水军跨海,重兵难以击之,步骑深入,粮草拖至千里,突厥一旦出兵,便是腹背受敌。且高句丽心腹之地,不在辽东,而是平壤、国内城、汉城,呼为‘三京’,远在鸭绿、汉江之间,隋军兵锋未及,只涉辽东,不足以威胁根基。后有太宗灭东突,解腹背之敌,高宗出兵跨海,一统百济新罗,灭高句丽,然经营数年,终是放弃,为何?其地民族性久已。高丽子民走马射兔,不知孔孟,风俗文化迥异华夏,若不能同化,强行纳为版图,毫无意义。”

        “隋经二世而亡,自食其果,当真怨不得别人。”文若口中喃喃,拾起酒樽,饮下酒水便默不作声,心中有所疑惑,自语道:“宇文老先生要教我这些是为何?难道天下大势的兴衰也与宇文氏族的存亡有关?”

        未等文若多想,宇文孝直继续道:“炀帝后期,开凿运河,临幸扬州,此时中原已然大乱,炀帝不欲北归,士卒皆是关中之人,思乡迫切,宇文化及引司马德戡率军弑帝于江都。炀帝崩后,诸侯分起,高祖起兵太远,支取关中,占长安,平薛举,定河西陇右。武德二年四月,太宗攻王世充之洛阳,河北窦建德引兵来援,太宗守虎牢以拒。时有谋士力谏夏君,北上黄河,以图关中,假以围魏救赵解洛阳之危,实取关中。窦建德执意与唐军决战,遂败,王世充亦降,自此中原尽归李唐,天下再无大患,虽有萧铣引兵顽抗,其地东至三峡,南尽交趾,北拒川汉,坐拥四十万之众,旬月被唐军李靖所败,更可况下游杜伏威,李子通之辈。”

        文若听着认真,躬身奉酒,宇文孝直说得口渴,拿下便饮,又说道:“大唐兵行天下,功于四海,玄武门后,太宗登基,老朽本是贞观十三年进士,名列三甲,次年转入门下省任职,然皇储之争剧烈,老朽任职数年便遭清洗。贞观十七年,太子侯君集谋反,未免牵涉其中,老朽只得辞官归田。纵观贞观,太宗虽励精强国,芳流千古,但其好大喜功,骄纵劳民,亦为百姓所恶,观其战功,荡平东西突厥,降吐谷浑,灭高昌,皆无败绩,唯有高丽,重蹈炀帝之覆辙,皆无功而返。贞观后,高宗庸弱,初时,长孙无忌独掌权位而不能言,后又有武后任意为之而不能止。上元元年,老朽官复原职,次年迁东宫詹事。调露二年,章怀太子因谋逆罪废为庶人,徙巴州,死于酷吏之手,老朽守祠于此,亦不复出世矣。”

        说道此处,宇文孝直难掩胸中苍凉,转过身去,抬头凝望章怀太子像,举起酒樽,将酒水缓缓洒在地上。文若本想劝慰,却想眼前老人已在此深居几十年而不出,这番情感,定是山高水远,绝非三言两语所能撼动。

        文若凝视前方,见宇文孝直坐回炉火前,将烫好的酒取下,倒进樽里,递给自己,说道:“公子方才三问,第一问,老朽已答,至于第二问,公子亦当领悟。宗族群居,非地方豪右,便是仕宦之家,族人不必同姓,亦不必为亲,是故宗族数千家,为远近所服,天下乱时,趁机割据,往往源于此。宇文氏族故地山深林密,又饶水草,本可孕育一强部,宇文子弟根深叶茂,又是前朝王室,居交通之地,胡俗混杂,朝廷未免其壮大生乱,岂能安田以封?至于两氏合一,更是难上加难,若能避难于先,也是苍天眷顾,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未知之数,不谈也罢。”

        “老先生用几十年心血悟出此劫,定然不会有错,可文若心中疑惑,当今天下,朝廷明明屯重兵于西北,为何这藩乱会出自东北之地?”

        宇文孝直摇着头,确信无疑道:“两朝三帝,皆出兵高丽,以证国力之强。当前国库充盈,远胜百年之前,皇帝既已封禅,此等千古大功,怎会错过?今西北初定,南边六诏内乱,西与吐蕃拉锯,朝廷迟早出兵讨伐高丽。然北有回纥虎视,中有契丹梗阻,朝廷欲取辽东,必先屯重兵于蓟,顺以雷霆胜势,灭契丹,阻回纥,破辽东,过鸭绿,直剿高丽三京。如此一来,蓟中成藩,时之早晚,然有西南吐蕃掣肘,朝廷大军不敢贸然东进,久而久之,东北不战,藩镇必成大患。早在贞观年间,流夷落户突厥边境,至开元已有百年,蓟中子弟经百年更替,早已胡汉一体,民风剽悍,政权独治,知藩将而不认朝廷,实与外夷无异,却庇护于朝,如此酝酿,岂能不乱?”

        “那朝廷为何不先攻吐蕃,再取高丽?如此一来,岂不两全?”

        宇文孝直扬起酒樽,高举过须,一口饮下,轻声叹道:“吐蕃虽悍,非不可破,其羌浑混杂,部落皆是胁从,而非心服,朝廷若早一举攻之,虽是凶险,何来今日之患?高句丽远,徒有军功,西域诸国,本不为患,吐蕃恃青海之地为腹,易守难攻,居高临下,四镇安能固守?一旦陇右被吐蕃所陷,朝廷又当如何驰援?朝廷远隔万里,攻西域而纵吐蕃,只因西域富庶,吐蕃唯有牛羊,不足以满帝王将士之贪欲。”

        “就算东北藩乱成患,以当朝国力之盛,竟不能平乱?文若很难相信。”

        宇文孝直咳嗽两声,悠着长音回道:“纵观百年之变,太宗之时,本无大患,始终开疆扩土,东征高丽,因受制于北部薛延陀而告终;高宗后,国力日衰,仍穷兵黩武,兴伐追讨,初经西突厥,又征高丽,致使唐国兵力外扩,集于藩镇。武后时,突厥再起,亦有契丹之乱而不能顾。眼下朝廷虽富,但究其国力,仍不足以东西两路同时进兵,若欲吞并,唯出举国之兵而图一处,本该先除心腹,再取远夷,如此本末倒置,天下岂能不乱?想那文帝之治毁于炀帝,始皇灭六国毁于二世,如此盛况,皆不过数十载,为何?盛世惑人心也。人言王朝崩于藩乱,究其根本,不如说是毁于奢靡贪欲,帝王雄心,民之苦役,自古以来,皆为定数,一人之功,万民之难,道理皆是这般,信与不信,又有何异?”

        文若暗怀悲凉,垂头托起酒樽,与宇文孝直对饮,温酒暖怀,心绪稍有舒缓,续问道:“老先生几十年前复出为官,当年既已参悟此事,何不续以官身,告之族人,以求族人自保?”

        “老朽也曾想过,奈何武后执政,不得复出。当年徐敬业反,其党魏思温劝其直指东都,以救太子为誓,引四方豪杰反武,徐敬业不知死活,取了金陵,妄想以长江天堑以拒朝廷大军,终兵败身死。自此之后,天下反武之势渐衰,老朽只能归隐山林,为太子守祠。”

        宇文孝直见文若沉默,手中晃着酒樽,开口问道:“老朽已是无用,若是公子,想要如何救我宗族?”

        文若双眼明亮,泛着火光,自嘲笑笑,望着头顶章怀太子肖像,心中之策已是想得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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