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父母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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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陈文若得知整件事情原委,怒上心头,难以宣泄,却不能与任何人言明,只好回到矿洞,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做工。到了夜里,文若回到长史府,其父陈卿嗣又是一顿呵斥,不在话下,文若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不露任何情绪,就像他小时候被些年长的孩子欺负了却从不对府上任何人提起一样,默默将这个天大秘密尘压心底,他希望有朝一日,父亲陈卿嗣会对他讲起,但也只是希望而已。
回房后,文若不等母亲前来,已然挑灯读书,借此消除心中不安。夜半,母亲杨氏到了子时方离去回屋,而文若直到第二天寅时也不能宿寐。
第二日,未时刚过,文若亲自找到中校署王乱,用些银两赦免了丘忠鹤的劳役之身,王乱见这老儒生身体羸弱,干不了什么力气活儿,索性顺水推舟,许了文若之请。
第三日,文若将西江柜坊账目交给陈富,亲自送丘忠鹤上马车。临行时,文若亲自送出三十里,二人在马车内敞开相谈,文若方才明白,这丘忠鹤当时为何要以命抵命,救那几个劳役性命。
原来,老儒生丘忠鹤竟是将门之后,其祖上丘和曾于太宗时期官拜左武侯大将军,祖父丘行恭于高宗时官拜右武侯大将军,门族光辉,甚为显赫,皆有大功于社稷,然其父丘神绩残忍无道,滥杀无辜,身为武曌亲信酷吏,屠尽李姓王公。光宅元年,丘神绩奉武曌之命,弑章怀太子李贤于巴州,后与来俊臣、周兴等人在朝中大兴酷刑,弄得满朝风雨,人心惶惶。天授元年,丘神绩、周兴被指谋反罪下狱,次年被武曌处死,自此之后,丘忠鹤与家人被武氏幽禁整整十年,直至景云元年,睿宗登基,天下大赦,方被赦免于囚。然而,丘忠鹤遁出京城,天下已再无容身之地,忠于李唐之人对其父恨之入骨,恶其余胥,其所到之处,无人收留,颠沛流离,只得迁居剑南,远离关中。开元八年,剑南黔中闹了饥荒,丘忠鹤南迁至云姚之地,一路困难险阻,丘忠鹤到了姚州已是身无分文,饥不饱腹,垂死之际,幸得西宁王佑仗义援助。丘忠鹤感恩于怀,因西宁王祖父章怀太子正是被其父丘神绩所害,冥冥之中,仇人尽在眼前,可谁料想,西宁王明知丘忠鹤身份,不旦没有记恨,反而以恩抱怨,释怀这段不共戴天的祖上大仇。西宁王爱其才,命丘忠鹤为世子唐生伴读,给予温饱,了此余生。自此之后,丘忠鹤每逢他人为难,不论身份,皆是仗义援救,广积善缘,以报西宁王其天高地厚之仁义恩德。开元十四年,丘忠鹤告老还乡,无奈遇上朝廷征役,丘忠鹤户籍造册并无家人,只得高龄服役,发配至交州,这才与文若相识。
送走丘忠鹤,文若回到府中,不禁慨叹:“世事无常,民生竟是如此之难,若非民生疾苦,这祖上负有深仇的二人何以相见?可上天就是这般安排,又别有一番道理,看来,大丈夫要想立于天地,胸襟须放得更开阔些,方能善始善终。西宁王连这等深仇都能释怀,为何父亲他?唉!想必是他二人从前交情甚笃,因而生恨。”
自那以后,文若索性不再对父亲与西宁王之间的恩怨有所纠结,每日早起理账,午后采矿,夜阑读书,时不时与甘泉在甘大人的行营中走动走动,习得些军中机务,安营之法,筑城之术,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夏至秋来,交州淫雨不断,日子很快过了中秋,交趾城却仍是腾然酷热。文若鬓角发髻又添半寸,只不过每逢秋寒,文若在矿洞中落下的沉疴就会发作,多雨之季,常常咳得耳鸣发聩,严重时,连续几日食不下咽,卧病不起。亏得其母杨氏懂些法子,整日前往城西河畔,采摘几框莲茎,磨成粉末,以水喂下,如此调理数日,病况果然好转,虽不能根治,但至少解了燃眉之急。
霜降过后,交趾方才迎来真正秋日。山林昏郁相称,沐浴苍茫,如龙凤盘结,卧野而生,天高无云,飒飒气爽,士子门纷纷结伴出户,登高而望。
辰时刚过,大病初愈的文若趁着父亲与陈富一大早前往都护府议事,与甘锰家的大公子甘泉骑马溜出交趾城。二人行至城南群山,已是日上三竿,甘泉勒马于前,一个灵巧翻身便从马鞍上稳稳落地。
文若瞧着身前甘家少爷甘泉,自觉一股英气扑面而来。只见甘泉头顶银丝绣的帷冒,身披紫绢绣棉袍,外面套着吐蕃特供的黑麦色牦牛褂,两只结实的腕子绑着石灰青色象牙圈,足踏凤纹錾金靴,面无赘肉,双眼咄咄有神,掠着风声走来道:“文若兄,你这身行头出门,别人以为你又要进山洞服役呢。”
文若听得出,甘泉此言并无恶意,笑笑回道:“甘大少爷,我长史府穷酸,不比令尊甘将军四处征讨,金银无数,实在惭愧。”
文若此言带着酸味儿,甘泉听后,两人相视一笑。其实,这两人都明白,甘泉父亲甘锰常年掌交州兵权,四处征伐,缴获不少金银财宝,却从不上缴大都督,府邸宝贝自然是享之不尽。大都督曲览为惩治甘锰,乾坤独掌,苛政民税,闹得百姓积怨,手下将军征不到兵,甘锰对此甚是不满。这么一闹,两家实打实都掌握着不少财富,唯有长史府捞不到什么好处。长史府虽掌管交州一切财务运行,但实际上,大大小小都由大都督曲览一人裁决,就连西江柜坊如此庞大基业亦是如此。在这安南十三州,长史府为都护府办事已不是什么秘密,身为都护府的死对头,甘泉自然也清楚,这长史府徒有实权却匀不到羹的尴尬处境,这才笑而不语。
“我说你也劝劝长史大人,别叫你做什么管账,干脆到我这来,我让父亲大人赏你当个中郎将,随我一起,征讨蛮夷。”甘泉右拳捶胸说道。
“我哪有泉兄这般自由?”凉风侵眼,文若一边擦眼一边叹道。
“文若兄,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整日愁眉苦脸,好歹也要当新郎官了,这洞房花烛,人生一大快事,兄弟我在此恭喜啦。”甘泉双手作揖笑道。
“什么新郎官旧郎官,泉兄又来取笑。”文若一无所知道。
“哦?这倒怪了,全交州的人都知道,唯独你这个新郎官被蒙在鼓里?文若兄,你可真不把我当兄弟相待啊。”
“我要成亲?”文若紧皱着脸,五分惊讶,三分怒意,两分不解道:“我与哪家小姐成亲?我怎么不知?”
“当然是曲大人家的二千金,依墨姑娘啊。”甘泉阴阳怪气地摇头回道。
“曲依墨?依书姐姐之妹?那个整日涂抹香料,搞得满府上下都是熏香味儿的依墨?”文若瞪圆了眼睛傻傻问道。
“你是新郎官怎么反倒来问我?”甘泉坏坏笑着,用胳膊肘推着文若说着:“喂,喂,文若兄,曲二小姐虽是脾气火辣,难伺候些,好歹也是交州出了名的美人。半年前,我曾有幸见过一面,这位依墨姑娘可是吐云绕雾,身姿曼妙,年纪恰长咱们些许,文若兄可不要醉倒温柔乡啊。”
看甘泉幸灾乐祸的模样,文若估计此事是八九不离十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本没什么好说,只不过事前父亲并未对他提过支字片语,无奈之余,文若心中难免些许愤恨。
文若面色如土,天降如此艳遇,却是哭笑不得,自嘲道:“曲大人若是把依文姐姐下嫁于我,我倒是三生有幸,只可惜当时我年幼,否则她也不会嫁到广州去了。”
“是啊,依文姐姐当真与她父亲不同,不愧是咱们交州第一才女。只可惜,唉!”提起依文,甘泉神色惆怅,惋惜道:“当年交趾城内,谁人不知大都督府上‘文墨相依’的两千金?别看咱们曲大人其貌不扬,这两个女儿却生得瑰丽精致,真是匪夷所思。”
文若噘嘴点头,深谙此话不假。据文若所知,曲览妻妾共五,夫人早逝,膝下无子,妾生两女,长女依文,次女依墨,均是姿色不凡,深居闺中,足不出户,当地士子无不倾慕二人,几年前,为能与二位千金成为佳话,争相赋诗以赞,轰动岭南一时。
“唉!依文姐姐虽生在都督府,但生性节俭,热心待人,是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绝非凡俗之辈,我念她,自是记得她当年出手相救的恩德。”忆往昔,甘泉不禁仰天哀叹。
“依文姐姐我倒见过一面,后来听说她嫁到广州,不到几年就患病死了,听说她是为情所困,不知可有此事?”
“文若兄你不经常在城中走动,自是不知,我幼年时便与父亲巡卫城防,对此事还是有些耳闻。”
“哦?说来听听。”文若好奇心起,把眼前与依墨的婚事忘得一干二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依文姐姐那般如风如水的女子,又有谁人不爱?”
“看样子,泉兄倒是对依文姐姐情有独钟。”文若嘲笑道。
“不瞒文若兄说,我对依文姐姐确是垂涎三尺,但也自知配不上姐姐。”甘泉将马拴在树桩,边走边说道:“当年依文姐姐艳冠四方,交趾城内士子趋之若鹜,岭南诸州多少朝廷大员的公子少爷为之心乱,我能不动心?不过话说回来,依文姐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文若兄你是知道,我是个武人,破敌于先,冲锋陷阵,自然难不住我,舞文弄墨这些腐儒之事,我并不擅长,所以自知没那福分,只是从心里由衷敬仰姐姐。儿时,我本想长大后进京读书,考取功名,再由父亲向都护府当面提亲,可谁知红颜薄命,天妒英杰,这才几年过去,我刚从京城回来,依文姐姐已是阴阳两隔,再无缘相见了。”说着说着,甘泉声嘶气竭,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我真是没发现,原来甘大少爷竟是个痴情之人,文若佩服。”甘泉与文若以草为坪,席地而坐。
“文若兄不要取笑。”甘泉神色异常凝重,沉缅伤感说道:“当年西流江泛滥,我年仅十四岁,与父亲大人奔赴灾区,领兵修堤。那天正逢大雨,堤坝被大水冲毁,我与三十余名军士和数百百姓被困在城外数日,依文姐姐不顾洪流危险,屈千金之尊,亲率侍从,乘快舟前往涝灾重地,发放粮食,赈济百姓。文若兄也是明白人,你也知道,我父亲与曲览大人向来不睦,父亲手下军士之所以不愿与大都督为敌,就是因当年幸存将士至今还铭记着依文姐姐的恩德。”
“真没想到依文姐姐如此仁慈仗义,那后来呢?”文若黯自神殇,低声问道。
“后来啊。”甘泉偷偷摸下一把眼泪,说道:“后来,洪涝散了,没过多久,事情就发生了。有一日,大都督府上来了一位贵人,据说是位商家大贾,姓李,听闻还与皇室往来甚密。这位李先生南游交趾,见涝灾严重,民不聊生,百姓居无定所,便仗义相助,空手捐出十万两银子,以赈灾民。”
“十万两?这么多!”文若虽常年管账,但这十万两对于救济交趾周边的百姓而言,实在绰绰有余了。
“是啊,我父亲穷尽一生战功,四处收缴,也凑不齐这等天文数字。”
“泉兄,你接着讲。”文若半信半疑挑了挑眉,趁热打铁问道。
“曲大人自然盛情款待这位李先生,视如上宾。李先生也是位饱学士子,久闻安南都护府有这‘文墨相依’的传言,想借此机会,一睹风采。曲览大人拿了银子,当然乐意之至,便叫上依文依墨姐妹共赴家宴。宴席之上,那位李先生见了这对姐妹,喜不能言,饮下几杯酒水,便当着曲览大人的面,赋诗一首。”
“诗?什么诗。”
“这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是土生土长的交趾人。”甘泉嫌弃看着文若,怀疑问道:“此诗名曰《醉美莲》,当年传遍交州,士子们争相临摹拓下,真可谓是无人不知,连我这种从不学诗的人都能背诵,文若兄当真不知?”
“你帮我写下,我学学就是。”说罢,文若寻了一根树杈,递给甘泉。甘泉无奈摇摇头,只得认栽,一笔一划在地上临摹,文若探头观望,随之一字一句朗读道:
赛外天雪玉壁坚,
遥漫难敛惊鸿雁。
折此一只三声婉,
何异妒慷同鹊仙?
读罢,文若紧皱眉头,思索片刻,狐疑看着甘泉问道:“这诗句写的是塞外风光,边关将士羡慕鸿雁双飞成对,借鸿雁抒发思念家乡之苦。”
“若真是这样简单,依文姐姐也不会芳心暗许,倾慕这位神秘的李先生。”
“什么?依文姐姐喜欢上了这位李先生?”
甘泉无奈叹口气,翻着白眼,十分不屑地解释道:“文若兄,好歹令尊大人也是国子监出身,你这未必也太折他老人家的面子。”
文若聪颖,默默朗读几遍,已然参透这诗中奥妙。只不过,随着另一层意思浮出水面,文若难免触文生情,不禁浮想当时情景,一时之间,想到那绝色美人羞容涩色时的怦然悸动,想到竟能与当年卓绝无双的才女彼时异刻间心有灵犀,文若更觉此事恨成定局,无力再想。美人消散,故人作古,文若再想卖弄,也没了附庸风雅的心情,只得沉默。
甘泉见文若不语,索性倾囊解释道:“文若兄,你说的不错,只不过这首《醉美莲》并非只有这一层意思。”甘泉拾起树杈,手腕抖擞,尘土飞扬,紧接着又写下另一首诗:
塞外天雪欲比肩,
窈曼南莲敬红颜。
折此一枝三生晚,
何异杜康铜雀先。
文若看后,几欲流泪,闭眼叹气道:“音同,意不同,凡俗通其意,知音思其情,折此一枝三生晚,何异杜康铜雀先。好诗,真真切切是首好诗。”
“是啊,这诗明面意思正如文若兄所言,塞外将士驻守边关,拾弓搭箭却不忍将成双结对的鸿雁射下,听其三声悲鸣,不愿鸿雁失了家人,暗示思乡之苦,希望这群鸿雁能飞回故乡,向家人传递平安。暗藏诗的前两句赞叹文墨姐妹好比塞外天雪,南境红莲,一冰一火,各有千秋。这后两行也是怀古思今,卒句显志,李先生慨叹当年曹操若是见到依文依墨二姐妹,何须在铜雀台前大放‘江东二乔’之言,若是有幸,能娶得文墨姐妹二中之一,就算是耗尽三生福分,也不后悔。”
“诗婉约,人灵杰,这是何等细腻心思之人所作,想必依文姐姐当时就明白了这位李先生的心思,被其才所倾,被其义所感,愿以身相许,不负此生,可是曲大人并不同意?姐姐出身豪门,对方只是一名商贾,门不当,户不对,这等奇缘也只能就此辜负了。”
“哦?文若兄是如何得知?”
“猜的。”文若缓缓睁开眼,拾起地上树杈,将方才的诗句乱成尘土。
“唉!你说的不错。”甘泉取下文若手中树枝,一把将其折成两段,说道:“二人互相青睐,日久生情,可曲大人对这桩婚事极力反对。这位李先生也自知身份,不想误了依文姐姐一生,便留下信物,不辞而别。自那之后,依文姐姐再没出现过,直到三年前,曲览大人将她嫁于上任的广州刺史为妻,依文姐姐只在广州生活巡月,便因心思梗阻,病而故亡,死时还不到三十岁。”
“这位李先生虽提起了江东二乔,却忘了文墨姐妹毕竟是官家闺秀,曲大都护的身份岂是当年乔公所能比?如此奇缘,只因门第之差,毁于一旦,痛哉,恨哉。”
说罢,两人皆是抱拳低头,陷入沉默,一齐出神望着山脚下交趾城墙,谁都不愿再提起这件伤怀之事。一阵过山风过后,半黄泛绿的叶片卷起徐徐土屑残根,吹得文若久久睁不开眼。
“文若兄。”甘泉率先站起身,拍拍尘埃,骤然严肃地说道:“既然你与依墨姑娘的婚事已成定局,你们长史府与都护府亲上加亲,以后父亲大人的处境恐怕是更加不妙了,今后在交趾城中,还望文若兄能多多照应。”
文若无奈点头,深知父亲这一招棋走下去,自己便真成了曲大都护快婿。曲览膝下无子,日后必将一切权力交于自己,只恐日后与甘府上下成了劲敌,再无法与甘泉交心相处。
文若苦涩笑笑,略显疲乏,自嘲道:“如今我娶了当今交趾第一美人,福祸难测,泉兄是已婚之人,恐怕到时还需泉兄指点迷津。”
甘泉相视而笑,心照不宣道:“好说,好说啊。”
下山后,文若辞了甘泉,心中乱绪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下来。回到府上,已过午时,文若饮了一壶二十载普洱,仍觉着烦闷。父亲陈卿嗣与母亲杨氏均不在府上,文若遣走府中下人,心里窝火,自是不想娶那素未蒙面的美婆娘,更不想与都护府再牵扯上任何关系。
文若本是壮了胆子,找到父亲陈卿嗣,要当面将此事问个明白,可思来想去,文若没有底气,更猜不透父亲半点用心,只得坐在府内交椅上,反复琢磨。
“我本是未来西宁王驸马,就算曲览将掌上明珠委身下嫁,依墨姑娘也只能暂居媵妾,不为正室,这些曲览不可能不知,再说这几年,依文姐姐出走曲府,曲大人对这个依墨姑娘定是百般溺爱,以解思念长女离家之苦。都护府势大,长史府力薄,曲大人如此精明,若不是非常时期,怎会降身联姻,将唯一的女儿嫁到我们长史府?今日甘泉态度暧昧,实在让人起疑,看来曲大人与甘大人这盘棋已经博弈到最后几颗棋子,如果我所料不错,待我大婚之后,甘锰将军必会重贿于我,若是如此,交州这场动乱,我长史府上下是难以脱身了。”
文若双目如炬,盯着手中茶杯静静思索,瞑目间,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将他团团笼罩,仿佛脚下大地裂开一条五米多宽的深渊。
文若恍惚片刻,远远听见碎如沙粒的脚步声传来,文若抬头一看,见陈富正行色匆匆赶着小步趟进府来,绕了许久才在茶房瞧见文若,火急火燎道:“少爷,可算找到您了。”陈富不顾身份,急忙从桌上捡了杯已凉的茶水饮下,喘着说道:“少爷,请跟我走,长史大人有事相见。”
“何事?为什么父亲不亲自来找我?”文若已知事情脉络,故而无比镇定。
“大人现在正在都护府上,说有要事与少爷商议。”
“要事?哼!何等要事,非要我赶去都护府商议?”文若啜了口茶,仰着背,闭着眼,摇着手中的扇子,不紧不慢道。
“这,老奴倒是不知。”
“不知?”文若气定神闲,随之面色突变,勃然大怒道:“父亲要我娶那曲家二小姐,是与不是?”
这一嗓咆哮吓得陈富力气散尽,手中茶杯‘啪’的摔个粉碎。陈富战战兢兢,不知所云,只因这桩婚事是长史大人今早刚做的决定,不知这大少爷又是如何得知的消息,故而乱了方寸,只得低头,缓慢声色辩解道:“少爷既然知晓,老奴也不敢隐瞒,只请少爷应了这门婚事,也不要让大人从中做难呐。”
“不让父亲为难,那就索性让我为难?啊!”文若怒不可遏,摔下手中折扇,气得左右来回打转,指着陈富鼻子,颤着手腕,挥袖嚷道:“我母亲呢?这等荒谬之事,难道她也赞同?”
陈富把头埋得更低,声色淡然,一字一句咀嚼清楚:“夫人并未反对。”
满头怒汗的文若一听,心里一下凉到极点,身体失衡落在交椅上,嗔怒干瞪着眼,紧咬牙根,怒不能言。陈富不敢出声,一动不动伫在那儿,躬身静候着文若答复。
“好,好。”文若闭目皱眉,狠狠从牙缝中吐出两字,双手一拍椅子,蹿起身,撅着脸,嘴唇像被针线缝住了似的,死死闭着,不说一字,昂首抬腿,夺门而去。
文若不等陈富,从府中马厩中牵匹快马,一跃而上,两腿紧勒马腹,大喝一声,冲出府门。一路上,文若全力冲刺,并不知自己要去哪儿,只是一味狂奔,恨不得撞碎城门,奔赴山崖,坠崖而去。
文若失了理智,心魔疯狂念叨着:“我生在长史府,世人皆知我身份显赫,谁人知晓我命运惨淡?父母终日苛责,无人疼我,只知严管,不问心思!这婚娶之事我尚且身不由己,连自己名字都是为他人而取!陈文若?陈文若是谁?我又是谁?事事皆为他人傀儡,我活在这世上到底何用处!”
文若越想越是窝气,忍无可忍之际,只觉胸膺欲裂,肺腑如烧,仿佛五脏六腑都要从口中呕出。文若猛地勒马而停,胯下马儿受惊长嘶一声,前蹄腾起,尘土飞扬,后蹄独立,垂直于地,文若不善马术,只知死掐缰绳,马儿下落时,文若胸口重重摔在马背,从马身滚下,一口鲜血喷薄呕出,洒在地上。
这马儿还颇有懂人性,绕在文若身边,不曾离去。文若吃了一嘴沙子,口中鲜血涓涓,整个人倒在地上,全身蜷缩如蛇,双掌狂拍地面尘埃,情绪崩溃,嚎啕大哭。周围四巷邻居皆围过来观望,文若像只发疯野兽,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珠,口含血浆,四处咆哮,吓退了所有围观百姓。
待人群渐散,文若身上阵痛渐渐袭来,双腿一软,倒在泥土之中,哀声道:“父亲,母亲,你们为何如此逼我?为何啊!我只想活得自在些,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许久过后,文若扶着马儿,缓慢从地上爬起,方才这一摔,几口鲜血吐出,几声兽性哀嚎,心中积郁畅快许多,但仍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文若盘腿而坐,呼吸有些紊乱,只得大口喘着尘埃,舒缓疼痛。瞑目间,文若想起这些年被父亲责骂,被母亲管教,想起这形同虚设的长史府,想起自己十多年来活在形同陌路的父母中间,一切不如意的旧事全部涌上文若心头。
文若难抗胸中悲愤,从袖中取出匕首,哆哆嗦嗦刺在小臂之上,划开一道两寸长的伤口。一缕鲜血溢出,伴着体内传来的麻木与疼痛,文若近乎疯癫的情绪终于得以平缓下来。
文若一动不动,像具尸体瘫在地上,直到伤口结痂,也不愿起身离开,悲悲戚戚自言道:“大丈夫在世,胸襟宽如海,父亲百般教训,教我成为智者,我胸中怒火难以宣泄,难道只因我心胸太过狭窄?丘老先生说得是没错,大丈夫需动心忍性,受得胯下之辱,方能顶天立地,有所作为!唉,可这般违心行事,一生岂能痛快?不过如此想想,这都护府快婿算什么?西宁王驸马算什么?这姓氏名讳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的称谓罢了,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西宁王,曲览,甘锰,我的父亲母亲,或病或死,都会相继离去,谁又会记得现在这些?我生在这长史府,生前身世无从选择,日后绝不能重蹈父母覆辙,我要寻一知己,拥护一家,为了夙愿,我必须忍耐,娶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算什么?我若嫌弃,二十年后休了便是,如今我尚且年幼,心中诸多死结,过了十年,二十年,这些心结已然唏嘘儿戏,作古成灰,此时虽是难过,但我绝不能为了一己不悦,害了长史府上下,害了父亲母亲,唉!只能这般抉择了。”
文若心里打定注意,青涩面容泛泛发白,眼神不再迷茫,只是孤独空旷。文若起身牵马,像从未来过此处,缓缓走回长史府,换了身干净衣裳,与陈富一同拜访都护府。
过了未时,文若与陈富驾着马车赶赴都护府,远远望去,一座百十余丈高的山峰矗立府内,雾气迷离。这都护府是围山而造,上下戒备森严,光是大门巡逻的士卒就有四五队人马,所有兵马皆住在府中的山上,昼夜更换,轮流看守。
都护府分内外两墙,外人从大门而入,先要穿过外墙,外墙之上设有十余处两丈高的箭楼,弓箭强弩日夜把守。进了外墙,方是内墙,这内墙有三尺厚石壁,固若金汤,内墙之内百米处,方才是曲大都督的刺史府邸。
文若走下马车,守门侍卫见陈富悠悠引路而来,没敢阻拦,四十余执枪守卫纷纷整齐后退,左右散步,让开一条百米的青石路,直通都护府。文若面不改色,甩着衣袖,大步而入,走进府邸,只觉眼前一花,抬头望去,原是箭楼上的士兵铠甲反射所致。文若暗骂一声,只得低下头,过了门槛儿,入得府中。
大都护府占地十里,拥山而建,傍水而起,光是后花园就有百亩,凉亭散落,池沼环绕,假山瀑布,不胜枚举。花园四周,一条贯穿内府的河水酷似护城,将内府一周严严实实围上一圈。府中山雾缭人,如仙气逆行于天穹,温泉溢出,如热海翻涌出大地,规模之大,着实令文若汗颜。文若走在都护府铺设的地砖,只觉脚下醉魂酥骨,洋洋暖身,方才坠马酸痛,不知不觉好了许多。
文若绕过大山,迈过几座百米长的石雕拱桥,在府中走了近一刻钟,方才见到都护府正堂的庐山真面。
文若一马当先,跨入正堂。堂上,曲览正与父亲陈卿嗣畅谈着什么,文若斜眼一看,母亲杨氏坐在父亲一边,缄口不言喝着茶水,显得格格不入。犹疑间,文若见父亲眼色瞥来,赶忙笑着跪地叩拜道:“侄儿拜见曲大都督。”
文若面前的曲览看上去并无丝毫衰松之态,虽已年近六旬,但仍是器宇轩昂,不愧朝廷栋梁之风采。曲览身材微浮,肩宽背厚,面慈目善,鼻骨宽阔,唇上泛黄八字胡隐隐透着点匪气,挺着宰相肚,手腕挂一串刻着梵文的念珠,腰间别着彰显地位的御赐金鱼袋,看神色状态比文若的父亲却还要年轻许多,根本不巨贪污吏的奸诈模样。
曲览与陈卿嗣相视一笑,沉缓抬足,娓娓说道:“贤侄无需多理,快快请起。”
待文若起身站稳后,发现曲览已是站在面前,双手相扣,对目而视,说道:“贤侄果然天造英才,好啊,好啊,可惜夫人早逝,媵妾无子,活到一把岁数才知道,这女大不中留啊。”言罢,曲览携着文若,回头走向陈卿嗣。
“大都督严重了,闺女孝顺,犬儿败家,养女防老,下官才是羡慕你有如此美貌的女儿。”陈卿嗣一改平时严峻面容,满面春风笑道。
“老弟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再过十年,等你到了愚兄这把年纪,你就知道,身边有个儿子撑着,是多放心呐。”曲览拉着文若,将其安坐在旁,自己则回到交椅上,与陈卿嗣一同进茶。
“若是大都督不弃,恳请收犬子文若为义子,日后也可为大都督端茶倒水,养老送终。”
曲览眼珠一扫,听得出陈卿嗣所言是七分真,三分假,自在笑道:“老弟,何须这般麻烦,收留义子本是北方胡人习俗,我中原士子还是免了。”笑谈间,曲览转身望着文若,语气突然变得深邃,字字如刀道:“想那丁原、董卓收吕布作义子,结果非但无人送终,反而皆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文若一听曲览此言,惊得双手紧扣着椅把,后脊梁渗出冷汗来。
陈卿嗣倒没什么,故作叹息,正堂之上,只剩曲览悠沉的脚步声,可谁料到曲览突然仰天一笑,咧嘴道:“贤侄高才,年纪轻轻通晓商贾运行之术,此等大才,远胜老弟当年,岂是吕布匹夫可比?如今,我已老眼昏花,无欲无求,也只能散些余热,为贤侄铺条官路,也是分内之事。即日起,我拟一道大都督军令,贤侄自此往后可随意出入都护府,无人阻拦;府中物件,任你挑选,随意带走,不必请示于我,不知老弟意下如何啊?”曲览笑不露齿望着陈卿嗣,仰面笑道。
“大都督错爱,错爱犬子了!文若,还不跪下,叩谢大都督恩典?”陈卿嗣受宠若惊站起身,瞪着文若催促道。
“叩谢大都督恩典!文若何德何能,大都督如此偏爱,无意为报,愿为大都督效犬马之劳。”
文若叩拜之时,用余光扫了眼坐在一旁的母亲,杨氏此时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更是不看文若一眼。文若胆寒,只得将头砸在地上,借此平息心中鼓点,却不知曲大人为何丝毫不提自己与那依墨的婚事。
“曲览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面前深不可测的朝廷大员究竟是何心旌,文若无所得知,只是暗叹此人胸中城府太深,就算自己修炼个十年八年,也是远远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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