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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戏魂 (丙)


故事要追溯到六十年代中期,京剧团里接了上面的任务,要编一出红色样板戏。那个年代,样板戏是政治任务,能被分配编排样板戏,是京剧团无上的荣耀。于是京剧团抽调精兵强将,开始搞剧本创作。而胡安北自然是创作班子的骨干。

        胡安北花了一年的时间,对戏里的原型人物、故事发生的环境场景做了全面细致的考察,笔记做了十几本,创作又用了大半年,拿出的本子得到团里的一致好评。

        但很快,文革领导小组全面介入了样板戏创作演出。胡安北的本子报上去后,产生了非常大的争议。本来,胡安北对红色样板戏抱有非常高的期待,毕竟样板戏刚刚出现时,编演的理念与胡安北戏剧创新的想法很一致。比如,题材上选择更多贴近时代生活的内容,借鉴其他戏种,如歌剧、舞剧、交响乐的表现方式和伴奏方式,还有对舞美布景的全新电影化的设计。

        就本子的事胡安北与文革领导小组进行了几次的恳谈交流,结果却让胡安北如同冷水灌顶,心凉了半截。文革领导小组需要突出英雄人物,他们认为胡安北的创作,主角的英雄色彩不够鲜明,里面有很多彷徨、矛盾的思想过程的刻画,这些必须统统删掉,英雄嘛,从他出生就应该是根正苗红的,他的革命意志天生应该是无比坚定的。

        还有那些反面人物,不够坏,不够猥琐,怎么能衬托英雄形象的高大?必须改,给英雄人物加戏,没有事迹没关系,编啊,再把别人的事儿安在他的头上。还有唱腔对白都要改,要更白话,要老百姓都能听明白。

        文革领导小组专门安排了一个人到剧团,指导本子的思想导向。这个人叫徐天红,工人造反派出身,对京剧一窍不通,更别说剧本创作了。可恰恰徐天红是个极度自负的人,一切必须按照他的想法来编,这已经不是戏剧服务于政治的问题,而变成了服务于他自己的喜好。

        胡安北在创作上非常的固执,他本来就很反感将人物脸谱化,现在还要他为主角编造一些不存在的事迹,这是他完全无法接受的。胡安北和徐天红从第一次交流剧本,就开始不停地争吵,不到半小时就不欢而散。而最初,团里的领导认为只是创作上的争执,大家统一了思想,问题也就解决了。但很快就发现,这种争执发展到了不可调和的状态。

        徐天红是个内心阴暗的人,几次争吵,他在专业上的短板被无限放大,面子上很过不去,他想不通,在一切以政治挂帅的时代,怎么会有胡安北这样的死硬分子抱着自己的创作理念不放?不把他那套腐朽反动的创作思想斗倒,他永远无法在京剧团立威。

        徐天红暂时搁置了争论,开始暗地里收集胡安北的黑材料。团里领导意识到了风暴来临前的寂静,连忙找胡安北做工作,只不过是一出戏而已,有什么必要和文革领导小组派来的同志针锋相对呢?无非是编造一些情节和故事,现在又有哪些样板戏不是编出来的?但不论团里领导怎么开导胡安北,他依旧倔得像头驴,不发一言,对改剧本的事儿碰也不碰。团里领导担心起来,这样下去,胡安北不服从上级领导的罪名还是轻的,上纲上线的话,他这就是破坏革命文化创作,哪还有好果子吃?

        果然,一个月过去,在徐天红的上蹿下跳后,上面派来了专案组,专门调查胡安北的事。这一查,胡家早年给满清王爷、给反动军阀,给国民党要员都唱过堂会,直接一个反动余毒的帽子就扣了下来。胡安北的曾祖父、祖父都做过戏班的班主,那就是剥削演员的资本家,胡安北上学时和流亡香港的京剧大家,也是胡家的故交曾老先生有过书信往来,请教过一些专业上的问题,这就被归为通敌特务。

        历时两个月的调查,不但是胡安北,连他的父亲,两个哥哥都受了牵连,但好在胡家与中央一位还没有被打倒的老干部是生死之交,在他的多方奔走之下,胡家还没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但胡安北被京剧团除名,下放到了江西,关了牛棚,劳动改造。

        胡安北在江西偏远的山区里,整整呆了十年。彭玉书并不知道这十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但可以想象,一个京剧演员,曾经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创作和演出上,一夜之间,再没有舞台,再没有观众,就是自己偷偷唱上两句,被人发现也要挨次批斗,自此,与理想与追求天各一方,这样的十年,也一定是炼狱般的十年。

        彭玉书再次见到胡安北,已经是一九七八年底。他的平反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毕竟那个时候,平反回京的人太多了。但彭玉书诧异的是,胡安北回了剧团之后,只是负责团里的道具服装,并没有再登台表演。

        一次聚会吃饭时,彭玉书才发现,胡安北的嗓子变得异常沙哑,说不上几句整话就咳嗽个不停,和原来胡安北浑厚的声音判若两人。为了保护嗓子,京剧演员一般都烟酒不沾,胡安北原来也是如此。但这次回来,胡安北学会了抽烟,而且烟瘾极大,坐在饭桌旁就开始抽,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一包烟就见了底。酒也是,而且只爱喝高度的烧酒,一次至少半斤。

        彭玉书一问之下才知道,胡安北在江西劳动时,生活的极苦。那里是一片丘陵陡坡,开不出多少平地种粮,还要自己从山下挑水上去灌溉。遇到天灾时,收不上多少粮食。到春天时,他们这些臭老九的口粮都会被生产队盘剥,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没办法,胡安北只好学着别人的样子,在上坡上挖些野菜山笋什么的来充饥。

        胡安北毕竟从小生活在城市里,并不认识多少植物。有一次误采了一种野菜,吃下去之后,嗓子火烧火燎的,刺痛无比。当天夜里就发了高烧,一连两天下不了床。好心的邻居把他抬到了镇上,看了一位老中医,医生告诉胡安北,他吃了一种当地称为“哑菜”的植物,长得很像苋菜,但却剧毒无比,虽然自己可以救得了胡安北的性命,但他的嗓子彻底完了,以后很可能变成个哑巴。

        胡安北浑浑噩噩的养好了病,但一个京剧演员,嗓子坏了也就意味着艺术生命的结束。之前胡安北虽然下放到了山区,但并没有放弃希望。毕竟有艺在身,总还有回到舞台的机会,但嗓子一哑,最后的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从此,胡安北破罐破摔,算是彻底在山沟里扎了根。嗓子一坏,他开始学着当地老俵的样子,抽起了旱烟。当地不产什么烟叶,胡安北没钱买时,就卷树叶子烟抽,虽然很呛,但并不过瘾,也就只有多抽,没过多久,这烟瘾也上去了。

        七十年代中期,政治空气轻松了一些,胡家人联系上了胡安北,知道他活得艰辛,就开始给他寄些钱,而胡安北拿到钱,大部分都用来买酒,他发现,排解抑郁上,酒比烟的效果更好。在这样的自个糟尽下,胡安北后来说话都很困难,基本上是靠笔划和人交流。

        听到此处,我不禁问彭玉书,胡安北误食哑菜,嗓子被毁,但刚刚聊天时,胡安北说话虽有点停顿,但还算是顺畅,不像有很大的影响啊?

        彭玉书苦笑了一声,说道:“人没了念想,就会自己毁自己,但哪怕有了一丁点儿的希望,也会像落水者看见一根稻草一样,你认为再不可能,他也会尽全力去试。你是不知道他刚回北京的样子,基本上说不出一句整话,喉咙里呼噜呼噜的,现在能说话能交流,你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胡安北接到平反昭雪,可以回北京的京剧团的消息,把手头所有的钱拿了出来,全买了酒,请一同关牛棚的难友好好喝了一次,那回,他一个人喝掉了一瓶烧酒。

        回了京剧团,领导惊讶的发现,胡安北正常发声都很困难,别说登台演出了。一个当年如此优秀的花脸演员,十几年的功夫成了这个样子,团里领导除了长叹两声,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把胡安北安排到后台,管起服装和道具。

        但胡安北并不在意在团里前后的反差,一面做好本职工作,一面戒了烟酒,开始了他找回声音的计划。

        (老子曰:古之为道者,理情性,治心术,养以和,持以适,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性有不欲,无欲而不得,心有不乐,无乐而不为,无益于性者不以累德,不便于生者不以滑和。不纵身肆意而制度,可以为天下仪,量腹而食,制形而衣,容身而居,适情而行,余天下而不有,委万物而不利,岂为贫富贵贱失其性命哉!--《通玄真经》)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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