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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闻师言少年伤初心 终辍学始…


  袁玉环只想给王正阳讨个公道,没想到先生居然不让她侄儿上学了。

  “我侄儿本没过错,该不上学的是那个坏小儿,怎得就变成了我们?”

  先生站在台阶上,手捻胡须,“王正阳殴打同窗,家长教导缺失,何时悔过,何时再来。”

  袁玉环急道:“我侄儿上的是义学,上不上得官老爷说了算,不是你先生自家的学馆,如何你说不上便不上?”

  先生向袁玉环道:“你看我做得主做不得主”,说完转身回屋去了。



  袁玉环站在庭院不知所措,往后先生看侄儿不顺眼了,这如何是好,有些后悔冒失前来。

  杂役道:“你且先回,若要做主还是他爹来。明日让他爹来与先生说。”

  袁玉环带着怒气而来,碰了一鼻子灰,闷闷地出了义学。

  走到南关大街,见赵俭正骑着小红马,“嘚嘚嘚”急急过来。

  问了几句,道:“你怎与先生辩驳起来,阳儿不是还得先生教么。与先生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当下若去,也定当我是兴师问罪,先回脚店商量。”

  袁玉环:“关锁哩?”

  赵俭:“我让他去东外城,知会大哥一声。”

  当晚,王进福也赶到脚店。

  王正阳觉得自己惹大事了。

  袁玉环也明白过来,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先生,却觉得理在自己这边,“明儿我送阳儿上学,我在那里守着,看他能把咱娃咋样。”



  王进福:“明儿我带上阳儿去给先生赔礼,先生是圣人弟子,不会与咱计较。”

  赵俭道:“明日阳儿先在家呆一天,我托人向先生说说情,咱再去。”

  第二日,赵俭花了五两银子,托到了礼房梁督学,也打听明白,大愣货是户房一个钱粮巡检史之子,家族虽算不上大户,却是无一穿麻衣的。

  第三日,拣了个散学的时辰,赵俭为梁督学雇了轿,骑着小红马,领着王进福爷儿俩,带着礼,向先生赔罪。

  有梁督学的面儿,先生不敢怠慢。

  王正阳磕头悔过,先生又夸了他一通,王正阳觉着一切都如从前了。

  赵俭又请了大愣货父亲一回,大人们也觉得,这事便过去了。

  只是赵俭有些纳闷儿,阳儿手都没碰他,他爹却说:“我家儿的个儿、力气都与我一般,你家一个小毛童,为何出手这样重?”

  王正阳觉察到,大愣货不再靠近自己,却总是恨恨地盯着。

  先生自然看得清楚,讲书时偶尔会喊一嗓子,将大愣货从恨意中拉回来。



  一日,王正阳又早早在南学堂里练功架,听到院里其他学童来,便作罢。

  他靠着书房下的台阶,望着大槐树光秃秃的枝杈。

  大哥这几个月什么都没教,就让他练功架。大愣货摔得那么重,让他知道了练功架的厉害。

  但大哥总说他的“吊马蹄”练得不够。王正阳觉得这跟过年时,尧庙前杂耍的一样,就是好看。

  大哥说:“你不是想飞吗?若鸟儿飞的时候被人一下抓住了翅膀,岂不性命都丢了?”

  见他不懂,大哥道:“还不到懂的时候,练吧。”

  这时屋里传出先生清晰的声音,“他爹是刑捕司步快,你爹是户房官员,你爹的一根手指都比他爹腰粗。他一个臭皀隶的儿子,你总与他计较什么?你若再与他闹,岂不是丢咱家的门面?”

  王正阳的头“轰”地一下,眼前一片空白。原来自己在先生眼里就是个臭皀隶的儿子。先生教“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圣人一样的先生,原来只喜欢他家的亲戚大愣货,却厌恶自己这个好学的学生。只因自己的爹在他眼里是个臭皀隶。他与大愣货是一伙的,只言利,只言官。

  王正阳突然想哭,快步跑回南学堂。



  先生开始讲书,他不敢低头,眼睛只看着对面的墙壁。

  眼前端着经书,高谈阔论的先生,原来说的都是骗人的话。

  王正阳不想再上学了,他觉得三年来被先生和书骗了,却不知回家该如何与爹娘说。散学时,走得比平时慢了许多。

  “日你娘的,给爷站住”,是大愣货从后面大步赶上来,身后跟着几个大孩子。

  王正阳回头站定,此时他更看不起眼前的大愣货。

  大愣货晃到跟前,王正阳只到他胳肢窝处。

  “你让爷炕上躺了两天,今日爷让你也躺两天”,边说边两手伸过来,要给王正阳来个倒拔垂杨柳。

  王正阳不容他抱住,骑马蹲裆扎住“观音手”功架,两臂往外一挣,谁知大愣货飞了出去,“咕咚”一声,一如上回,躺在地上,眉眼皱成一团,张着嘴却是出不得声。他的同伙围上去察看,却是无人拉他起来。

  有腿快的奔回义学那边去喊先生。

  王正阳不愿再见到先生,更不愿挨戒尺,也大步离开。



  往南走了几步,想起玉环姑为了他,让爷爷奶奶数落得差点哭了。

  便转头又往北,他要回家与爹娘说,义学里讲的都是骗人的鬼话,他不愿再受骗了。

  大愣货在地上躺了会儿,同伴往起拽他,却是太沉,只把他㨄着坐起来。

  待先生和杂役赶到,搀起来,仍是不能迈步。

  先生怒问:“如何打得你?”

  边上的同伙学着王正阳的样子,“王正阳是这样的。”

  先生听不明白,和杂役将大愣货搀回义学躺着,又派杂役去雇了顶轿,将他送回家。

  王正阳没想好如何与爹娘说,当下也不敢说又把大愣货打了,尽管根本没打他。

  姜桂枝见他异样,问:“先生又责罚你了?”

  王正阳说没事。



  到树林里去,没见到大哥。先生的话让他太难过了,也没心思练功架。

  第二日,王正阳和爹走到鼓楼分手,这个季节天还未放亮。望着爹的背影不见了,扭头便往回走,他再也不想见先生,那个说他爹是臭皀隶的人。

  直接到了屋后的树林。

  在大哥常教他功架的地方,他看到一个灰色的身影,似惊鸿、似疾风、似闪电,便呆呆地站着看。

  片刻,大哥收式,“今日如何不上学?”

  王正阳心里又涌起委屈,这回更多的是伤感。

  “大哥,我不想上学了。”

  他将听到先生的话和大愣货半路截他的事说与大哥。

  “你才读了三年,这不够啊”,大哥似在自言自语。

  “无非是被他看不起、被他欺骗,不去也罢”,王正阳愤愤地说。



  “小师弟,先贤的话错了吗?”大哥仰头看着远处的树顶。

  大哥叫他‘小师弟’,王正阳心里动了一下,“先贤的话没错,可他说的全是假话。”

  大哥回转身,“这便对了。先贤的话没错,错的是你先生。”

  王正阳点点头。大哥接着道:“不能因你先生的错,便认为先贤也错了。”

  “我再也不愿听他讲书了。”

  大哥:“你不应背着爹娘逃学。听大哥的,先跟爹娘说,然后让爹娘给你换个地方,继续读下去。”

  王正阳听了大哥的。吃晚饭的时候,讲给了爹娘。

  姜桂枝满脸惊愕,王进福放下筷子,“这先生确不似圣人弟子,只是你如何又将他打了?”

  没等王进福想好主意,第二天,大愣货在户房做巡检史的爹已找到了赵俭。

  “赵捕头,我儿当下卧炕在家,请了郎中、敷了药。按理,我这便去报了官,少不了让他倾家荡产。只是有你兄弟的面子,特向你知会一声。”



  赵俭也是惊讶,“怎的又打了?”

  虽觉着蹊跷,还是带了老高随巡检史上门去探看。

  老高询问了几句,原来这次摔得还是上次那边的胯骨,旧伤未癒,又受碰撞,暄得比上次也更厉害。

  老高捏了捏,大愣货疼得哇哇哭叫,老高道:“骨头没事。”

  巡检史问:“我儿当真骨头没事?”

  老高呲牙道:“兄弟这是何话,我们都是相识,都吃衙门这碗饭,说不定我老高哪天还会求到兄弟头上,怎敢在这种事上糊弄你。”

  巡检史又问赵俭,“赵捕头,前次喝酒,你说与王正阳的爹是兄弟。你们都在一个衙门口,是何样的兄弟,说来我听听。”

  赵俭:“老兄,实话说我们是义兄弟,但站在老兄面前,我向理不向人。令公子若有事,他赔不起我来赔,断不让你受委屈。”

  巡检史:“赵捕头面儿到了这里,我暂且放他一马。我儿的伤你也看了,我儿的罪正受着,赵捕头说我该如何向他家讨公道,今日便依了你。今日之后,若我儿的伤有变故,我自与王正阳家里说,赵捕头就别劳驾了。”

  赵俭掏出锭银子,“先代我兄长出五两补养之资,令公子养伤的耗费老兄尽管与我讲。”



  本来就是皮肉伤,大愣货炕上躺了几日,便又上学去了。只是义学里没了王正阳。

  这边王正阳没跟爹娘说还想读书,只说不愿再听先生讲书了。

  王进福:“本来当初是要认个字便可,没想一读就是三年,不上便不上吧。只是在家温习一二,别白上了。再长长岁数,去学个合适的营生。”

  姜桂枝道:“不是上得好好的,那先生还说阳儿读下去有出息么。”

  王进福:“我进了义学几回,看出个一、二。那读长的不是家有几顷良田、就是官家老爷、再不就是城里大买卖人家的娃。咱家娃只要认得个字,顺顺利利长大便是好。”

  王正阳依然和爹一同起炕,他吃得馒头已经跟爹的一般大。

  爹出门之后,王正阳拎着小镢头跟娘说,“娘,我去把后面俩院翻了,前后三个院儿都种上菜。”

  姜桂枝看着儿子有些茫然,儿子正是活蹦乱跳的岁数,且比一般娃要壮些,现在书不读了,关在家里有些让她手足无措。

  “就在咱家这一片,别跑远了。”

  其实王正阳是找个由头,去小树林后面练剑跳和功架。



  春天,屋后的枯草里还有残雪,榆树、柳树正瘦。

  穿过树林,再经过几座坟,又是一片粗细的榆树茂密地长在一起。

  洞口那几株高大的榆树,枝条蓬勃地胡乱生长着,几只喜鹊在上面喳喳地叫。

  洞口黑洞洞的,悄无声息。

  大哥不让他进那洞里。王正阳站了片刻,不见有人,便往回走。

  既然跟娘说了要翻地,得去后院刨几下,却见大哥已在树林里等着,一如往日地挺拔。

  “不读书了?”

  王正阳眼圈一红,“不读了,我随大哥学本领。”

  大哥叹了口气,望着远处呆了会儿,“先贤的教导不要忘,随我好好练功夫吧。”

  王正阳问:“什么是功夫?”



  大哥:“我教你的要苦练,要耗费很多时日,这就是功夫。我教你的功架是入门的第一个台阶。”

  大哥把王正阳领回了窑洞口的空地上,“方才你站在这里,我也在看着你。这三年你还算下功夫,你不是想飞嘛,你看。”

  话音未落,向着墙一样的土崖疾跑、跃上去,在土崖上翩然如蝶,出去老远才飘下来,又如前一样地横着跑回来,让王正阳试试。

  果然,王正阳蹬了几下便到了一丈高,顺土崖跑出去两丈掉下来。

  按捺不住喜悦低声喊:“我也会飞了。”

  大哥道:“此为墙上飞,由此,你当知剑跳的功用何在。”

  王正阳“我还要练什么?”

  大哥:“问练什么还早,你眼前不叫墙上飞。力虽勉强,气却未上下贯通,更说不上沉浮自如。跑得越高,气越往下沉,如能沉到脚底,你便能站上树梢。你看,我要去那里。”

  大哥又飞上了土崖,几丈之后,由土崖跃上一棵树,立于手指粗的树枝,随着树枝一起一伏,再如一片树叶落下。

  王正阳看得张着嘴合不上。



  “大哥,我如何能练成这样?”

  大哥:“你剑跳练得不够,此为升力不足。你气脉滞涩,难以贯通,此为气机不灵。你练功架时,命门没有练实,以致耐力难支。若此时丢掉,也就比一般孩子力气大点而已。”

  王正阳剑跳练得最多,他以为总该差不多了,谁知却被大哥这样一顿说。

  道:“太难了。”

  大哥上下打量着王正阳,“一者,能否把秘密守下去。二者,能否把墙上飞练到家。三者,至此所学,再练得深些。之后再看。”

  王正阳忍不住,“大哥,你还有啥功夫?”

  大哥脸上显出一丝笑意,突然移身形,双手如闪电,拍向一棵胳膊粗的榆树,榆树梢像鞭子一样“啪”地一声抽到地上,树干闷响着齐根断掉。

  王正阳知道榆树的枝干柔软,平时折断一根手指粗的榆树枝条都很费事。

  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树,想着爹说过的“伐树是犯法的”。

  大哥似看出他所想,“平时捡些枯枝,这个扔到崖上,晒透再烧。”



  王正阳每天到后面的荒院,刨一小片地,便专心致志练功夫。

  两个月后,后面两个荒院的地都已翻过了一遍。

  王进福说:“在家没白呆着,这三个院都种上,你爷爷奶奶、赵俭叔,咱三家的菜吃不完。”

  王进福教儿子种菜,先挖畦,一垄间一沟。

  “垄上长菜,沟里下雨蓄水。平时浇水,用瓢往垄上浇便足矣”,王进福边抡着小镢头边说。

  黄瓜、萝卜、白菜是撒种。茄子是从东外城买回茄秧,开始几天蔫蔫巴巴,王正阳以为活不了,谁知几天后变得新鲜水灵起来。

  有了后面这两个院子做遮掩,王正阳练功夫的时辰多了不少。

  有一天自己试了试,可以从屋后蹬着崖壁飞到前院里。王正阳想象着,从后院顺着崖壁跑到自家院儿里,娘看见会是怎样的惊讶。

  但他得守着秘密,大哥的本领多着哩,自己要变成大哥那样的人。

  一天,王正阳正低头浇菜,一块小土坷垃砸到脚边。



  大哥正贴在房顶那边的崖壁,一手吊在一截长在崖壁的树根上,向他招手。见王正阳抬头,扭身落下去了。

  王正阳丢下葫芦瓢,几步窜上崖壁,落到小树林里。

  大哥站立不动,似在想着什么事。

  王正阳:“都八十天没见大哥了。”

  “你随我来”,说着,大哥转身往后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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