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高老爷暗里察奸情 王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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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出嫁后的第三日回门。
王正阳既盼着大小姐来、又不想见张家人。
他想跟大小姐说,如何地想她和难过,可大小姐能有什么办法?她已是张家媳妇。
高府披红挂彩,远近的亲戚、生意上的老主顾、官家的勾连,正房、厢房、东西跨院的屋里坐得满满当当。
王正阳不敢见大小姐,远远地看着。
那张公子满面喜色,向高老爷和三位太太磕头,微黑的脸跟公鸡一样红扑扑,却只看了个大小姐的背影,新的红衣绿裙,头发也拢到了头顶,满头珠翠闪闪亮。
王正阳心里涌起想念、委屈、醋意甚至恨意,心道:你这新媳妇做得美啊!咱俩算什么!
见大小姐四下张望,赶紧躲起来。
张公子当日便回去了,高老爷府上的喜宴却是摆了三天。
高府请来了几个厨工,张奶娘只在门口喊菜,王正阳每日拉酒、买菜地赶车往家里倒腾。
第三日前半晌,客人都已陆续来了,三位太太各屋串着让茶。
王正阳一身酱色粗布衣,一只胳膊夹了一袋米,一手拎了一筐菜,要自里院到东跨院,再往后院厨房去。
正房门敞着,大约是看见了王正阳,大小姐一脚迈了出来,怔怔看定他,全然不顾各屋的门都敞开着。
王正阳脑袋轰地一下,大小姐喊了声“正阳哥”,嘴撇了撇,全是委屈。
王正阳头一低,逃一般到东跨院,在往后院的门洞里,本想将眼泪咽回去,却是大颗地掉下来。
好在后院都是外面来的厨工,无人识得他。
将米菜放下,平缓了一下,要扭头出来,“正阳哥”,大小姐又从正屋的后门儿过来。
王正阳这回抬眼直直地看着,他想看看做了三天新媳妇的大小姐有何不同。
大小姐微黑的脸变得苍白,眼睛、酒窝还是那么好看,只是脸上多了些王正阳陌生的惶恐、委屈、不安,甚至是凄苦。
王正阳的眼泪哗哗地往肚里流,紧抿嘴唇,显出一丝怨恨的笑意。
“正阳哥,妹……”,大小姐捂了下脸,扭身回正屋去了。
王正阳后悔方才那样对她,心里一阵疼。
一个厨工半个身子迈出厨房,看看王正阳,又困惑地望望正房后门儿。
客人散尽了,大小姐婆家来接。
王正阳跟着高家的人在大门外,挤出满脸的笑容。
他想通了,大小姐从没欠自己什么,不该让她为自己心里难受,她应该欢喜地回婆家,舒心美满地过日子。
至于以后,大约是像爹与莜儿姑一样,把她当义妹。她回娘家自己便高高兴兴地把她接回来、送回去。
“大小姐,家里这边有我哩,勿念。”王正阳向车上喊。
大小姐车里探出大半个身子,脸上全是红晕,也是满脸的笑意,眼睛却是红红的,“正阳哥,知道了。”
大小姐最后的声音关进车帘里,王正阳听出了里面的强作欢愉。
高老爷和三位太太都扭头看王正阳,有些诧异。他满脸堆着笑,三步两步回到杂货屋,手一抹,一把眼泪甩到墙上。
王正阳在高家的时日这回长了些。
高老爷察觉,王正阳待他从老爷变得有些像长辈,言语柔和了许多,上下马车凳子搬得利索了,有时还伸手扶一下。
一日,玉环姑又来找王正阳,说给他说了亲事,女家挺愿意,让他两日后回去相亲;还说荷儿姑也想他,让他回去看新宅。
王正阳本打算回去看看爹,再去脚店和赵俭叔家呆半日,一听说相亲,便不愿回了,推说这几日又要随老高爷出远门。
玉环姑有些急了,“你这娃,放着咱自家大把的银子不赚,倒在此伺候人,等人家赏三两、五两的,怎的这般没出息。”
王正阳:“姑,我不缺银子,我就是跟着高老爷出去散散心。”
玉环姑:“这么点儿小人儿,能有啥解不开的,还要散散心。”
王正阳:“姑,你且回。等这次回来,就去看你与荷儿姑。”
其实,高老爷并没出远门儿,他最近也有了苦恼事。
一日,大太太见三太太儿子宝儿在院里跑来跑去,说了句,“咱家公子这大脑门儿随谁了,还是个娃,脑门儿上就一堆褶儿,跟老陈一样。”
原先,高老爷也有过这念头,一闪便过去了。
眼前大太太一说,不由留心看,这一看不要紧,越看越像老陈。
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三太太与老陈有私情?可这里院儿夜里要插门的,老陈怎么进得来?
白日家里人不断,东跨院儿的门就从正房窗前过,老陈就是进去,他俩也不敢做苟且事。
高老爷围着东跨院儿外墙走了几回,人根本上不去。
他想到王正阳,这小子像是有功夫,背不住能爬墙上去,可这与他无关啊。
心里的疙瘩解不开,越看自己的儿子宝儿越像老陈,那笑的神态、走路的架式活脱脱一个小老陈。
一日,带着王正阳街上走。
高老爷问:“正阳,你的杂货屋与老陈挨着,他半夜起来喂牲口你知道否?”
王正阳:“他每日夜里起来,我有时醒着,有时睡着。”
高老爷:“他夜里起来几回?”一夜添两回草料,是自己定下的规矩,高老爷自然知道。
王正阳:“大概是两回。”
高老爷:“有无一回或三回的时候?”
王正阳心里一动,莫非高老爷察觉到老陈与三太太的事了?
嘴里应道:“我睡得迷迷糊糊,只知他有时开门、关门、筛草啥的。”
高金堂不再问,背着手、皱着眉沉默。
几日后,有个年轻的伙计日日晚间来吃饭,夜里便与长工、短工们睡通炕。
有人说,新来的这个伙计肚子有毛病,天天半夜起来上茅房。
王正阳杂货屋对面是里院儿的南墙,靠着南墙有一段十来步长的游廊。
大户人家建游廊,原本是客人来访,在外院等主人会见暂时歇息的地方,上面瓦檐顶,下面红漆柱子,摆着石头或木的长凳。
高老爷家虽富有,却不是访客盈门的官宅,外院的东半边加了个一年四季不关的门,改成牲口棚和放杂货的屋,游廊便成了摆设。
王正阳在屋里练功架,外面的动静一清二楚,这个伙计哪里是上茅房,半夜就蹲在游廊的凳子后面。
王正阳知道老陈和三太太的事败露了,高老爷这是要捉奸捉双。
这一日,高老爷带王正阳去霍州收银,与店掌柜二人嘀咕半晌。后晌,又到了一家客店,高老爷让王正阳屋外等,不一会来了两人,直接进了高老爷的客房。
这两人身材健壮,走路左顾右盼,掩着几分戾气,又是在屋里一阵嘀咕。
王正阳猜高老爷在商量见不得人的事。自他进了高府,高老爷没与这样的人勾连过,也没这样鬼祟过。
收上的银子装匣,放车上,连来带回十来日,进得高家后一切照常。
王正阳却察觉那个年轻伙计再没来过。
有短工打趣说:“天天半夜起来拉一个时辰肚,也不知他肚里有什么,这是给老爷攒肥来了。”
王正阳心里却忐忑起来,看着老陈见了他还是嘻嘻哈哈,心道:你要大祸临头了,谁让你给高老爷戴绿帽子哩。
王正阳也察觉到,高老爷不似以往般随意说笑,看人总是冷冷的。
看宝儿时,脸上笑着,眼里却是恶狠狠的意味。
宝儿觉到了爹眼里的恶意,一跟高老爷照面,便扭头跑回东跨院。
王正阳感觉到,其他人包括三太太似乎都蒙在鼓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这一日,高老爷又带王正阳去襄陵收银子。
各州县的店铺差不多三、五个月收一回,多则几百两、少则百八十两,拢到一起再去进货。
回城的路上,已是后半晌。
过大小姐公婆家乡里的附近,高老爷道:“这三百二十两银你给大小姐公婆送去。你一给他们便知道,别忘了要收讫。五里来地,我自个儿赶车先回,你拿了收讫回来给我。”
原来,张大户家虽有田八百亩,却是官府无人,春赋秋粮各种摊派按田亩一收,这几年有些吃不住劲了。
而亲家高金堂却是与官家走得熟络,田亩数能在官册上隐瞒一些。
便上门与高金堂商议,将家中的二百亩折与他,每年高金堂给些补偿,胜似向官家交赋税。
田契交与了高金堂,但高金堂还欠着三百二十两银没给。
此次去襄陵收银回来,想起了这事。自己亲自上门送银,他怕与亲家闲话麻烦,还抹不开脸要收讫,便让王正阳送过去。
王正阳这般当活计,换旁人高老爷多少个也辞掉了,他看上了这个年轻人没邪心思,几百两敢让他独自携带,不用担心带着跑了,且有身手,不怕遇到地痞毛贼之类。
王正阳将装银子的木匣背上,快步往庄园去。
此时斜阳照着人家瓦的、土的屋顶,想着要见到大小姐了,心里竟暖暖的有些着急。
一想,大小姐已是人家的媳妇,自己急什么,又泛起一阵苦涩。走进街里,脚步反而慢下来,进了院子高声道:“张大伯在家否?”
张大户家做饭的本家张大婶迎出来,端详了一下,“你是亲家府上的吧。”
大小姐在屋里先听见了声,抢步出来喊:“正阳哥,你咋来了。”
大小姐一身粉袄、绿裙、红绣鞋,满脸的喜悦从台阶迎下来,那酒窝还和从前一样。
王正阳先看人、再听声音,心一下化了,柔柔道:“老爷让我来送银子。”
张大户夫妇也迎出来,“亲家府上来的人,快进屋歇歇。”
进了张大户夫妇的堂屋,张大婶沏了茶,王正阳道:“我家老爷让送三百二十两银来,说大伯、大娘知道。”
张大户道:“都是自家人,早一日晚一日无碍,不必这么急。”
嘴里讲着,却是取出戥子称起银来。
大小姐跟着进来问这问那,王正阳说今日自襄陵回来路过,老爷便让就手送过来。
大小姐奓着手,喜得有些不知所措,一双红绣鞋小脚在地上不停地倒来挪去,王正阳眼角斜着,心里痒痒起来。
过完银,王正阳道:“小的替高老爷过来送银,大伯写张收讫,小的好回复老爷。”
张大户倒也识得几个字,歪歪扭扭写了张收讫。
此时大小姐道:“正阳哥今日来,无论如何也要吃口饭、喝杯酒再回。”
王正阳:“相距不远,我回去吃一样。”
大小姐:“娘家从未来过人,如此空腹回去,岂不是我公婆家怠慢了。”
张大户夫妇相互看了看,“就吃口便饭,再说也快到饭时。”
吩咐张大婶去厢房弄两个快些熟的菜。
大小姐:“正阳哥忽然来,家里也没备肉食,我去炒盘鸡蛋,大婶擀碗面,就在我屋里吃吧,不打搅爹娘了。”
眨眼间一盘炒鸡蛋、一碗葱拌豆腐、一壶烧酒摆到了大小姐的屋里。
张大娘:“他大婶,反正也到饭时,就手一起做了,我老两口儿也先吃,娃下地去看长工们翻地,你给他热锅里。”
王正阳何尝想马上走,假意客气几句,便进了大小姐屋里。
大小姐斟满一盅酒,“正阳哥,妹儿不喝酒,你自己喝尽兴。”
说着,不远不近地坐他旁边。天色还大亮,虽隔着窗纸,屋内仍看得一清二楚,大小姐却起身燃起了红烛。
有些时日不见,王正阳看着大小姐变鲜亮了,原来的双飞燕在头顶盘成了螺髻,梳得亮亮的,插着支玲珑簪,鬓上一红一粉两朵小绒花儿。
王正阳慢悠悠地咂了一口酒,夹了一筷子鸡蛋,心咚咚跳着,居然甜丝丝的。
大小姐又坐下,往王正阳身边挪了挪,小声道:“哥”,眼皮儿往下一垂,挂着泪花,“想妹了么?”
一下问到王正阳的痛处,涨红了脸,咬了咬牙,抿了下嘴,低低道:“想了。”
大小姐哀怨道:“我自做了他媳妇,身边的人是他,可心里想的是你。”
王正阳点点头,热热地看了大小姐一眼。
大小姐突然嘻嘻一笑,“正阳哥,以后叫我小名儿春花吧。”
王正阳有些羞涩地叫不出口,红着脸夹菜、大口喝酒。
大小姐突然把脚放到了王正阳怀里,眼睛亮亮、带着媚意低声说:“正阳哥,妹后悔,原来怎的那么愚,都是你的,摸吧。”
王正阳觉得身上的血往上涌,左手抚摸着大小姐放在怀里的脚,拿筷子的右手有些不听使唤……。
突然,门一下被推开,张公子黑着脸、瞪着小三角儿眼一步跨进来,低头往桌子底下瞅,大小姐的腿在门一动的刹那,一哆嗦抽了回去。
张公子冷笑着看两人,对王正阳道:“你是她娘家那赶车的伙计,又来做甚?”
王正阳坐着没动,干了杯中酒,夹了口菜,“给你家送银子来了。”
张公子自田里一回,进院见屋里燃着红烛,心下纳闷,便先进了这屋,却一眼看见媳妇与她家的伙计坐得那么近,神态比与他在一起还亲昵,心里涌起醋意和愤怒。
要在往常,王正阳会起身作揖客气一下,今日就着与大小姐亲昵,已经一壶酒下肚,心气有些放纵,要看看这张公子能把自己怎么样。
张公子对大小姐怒道:“天还没黑点什么红烛?”
又对王正阳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从今后,不许进我这门半步。”
大小姐起身争辩,“我娘家正阳哥辛苦来送银子,吃些便饭也是应该,你发什么怒。”
张公子一步跨过来,“吃什么吃,吃个屎”,边抄起王正阳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将团桌哗啦掀个底朝天,大小姐惊叫一声,过来挡在王正阳身前。
张公子伸手来抓王正阳的衣领,却被王正阳捏住手腕轻轻一抖,便退着重重摔靠在堂柜上。
张公子一撑堂柜弹了回来,“奸夫淫妇”,骂着举手一巴掌抡向大小姐,王正阳呼地起身,俩手指搭住他手腕往下一弹,张公子向前摔出,趴到炕沿上。
这时,张大户夫妇和做饭的大婶都听到动静抢了进来,“住手,又打又砸,这是做甚?”
王正阳抢步出了门,站在院里冷笑看着台阶之上的张家人,大小姐哭着向公婆辩白着掩饰。
张公子指着怒吼,“娘,我休了这贱人,这是对狗男女。”
王正阳冷冷道:“你骂谁?”
“骂的就是你这狗东西。”左右一踅摸,刚从地里回来,铁铲还未放回原处,就靠在窗台边,张公子抄起,叫骂着奔王正阳打过来。
王正阳站着没动,手轻轻一挥,张公子便连人带铲摔出两丈远。
张大娘边去扶儿子边骂,“天杀的恶人。我好吃好喝待你,你却又摔东西又打人,凭啥?”
王正阳走过去,捡起铁铲,“凭什么?凭这个。”
两手一拧,将铁铲把拧成两截丢地下。
张大婶慌道:“都是自家人,有话和气讲,莫要动粗。”
王正阳此时血气上涌,眼睛红红的,一指大小姐,“你们敢动她一下,我把这家拆了。”
张大户早已火起,“狗日的,不用拆屋,今日你把我老汉拆了。”扔掉头上六瓣帽,伸着脑袋向王正阳怀里撞。
王正阳只是对张公子起火,却不敢碰老汉,躲着,又怕老汉摔倒。
大小姐跺着脚喊:“正阳哥,你快走。”
此时,已经有腿脚快的长、短工回家,围进来,手攥着铲、镢,诈呼着问:“咋回事?”
王正阳吼了声:“你们给我记下”,扭头大步走出了门。
张大户看着连哭带骂的儿子怒道:“还不快回屋去,等着招人现眼?”
这边大小姐回到屋,趴炕上哭,张大婶一旁看着,手足无措。
那边张大户夫妇与儿子在西院屋里,张大娘问:“儿啊,究竟是咋回事,他两个做什么了?”
张公子:“我一进院,见屋里点着蜡烛就觉着不对劲。果然他俩坐得也就一尺远,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眉来眼去。”
张大娘:“原都是在一起惯了,看见娘家人稀罕,坐近些又做不了啥事。”
张公子:“娘,我是过来人,这点儿事我还看不出来?她过门儿那天我就觉着不对劲。”
张大娘:“他就是有些藕断丝连也没做出啥事来。娘跟你说不体面的话,你媳妇过门当夜见红了,第二日我去看了的。”
张大户喝止,“你娘儿俩尽说不要脸的话,这鸡毛蒜皮的事你弄得鸡飞狗跳,不怕街坊四邻笑话。”
盯着儿子,“你真要休她?也不问问老汉我同不同意?你不要脸我还要哩。”
见娘儿俩不作声,“高家也是要脸面的人,店铺几十家、伙计没数,还把不定他一个小伙计?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勾当整日呼天抢地,你夫妻的日子以后咋过?”
王正阳大步流星离了张家,走出一里地,大小姐哭喊着、让他快走的样子又令他一阵心痛。
蹲在路边的土埂上,眼前的田野裸露着胸膛,泛起薄薄的暮色。
此刻,他真想回去,一把拉了大小姐,两人到远离平阳城的地方,不再偷偷摸摸地这样。
暮色浓得看不清人的脸,一个老汉赶着牛,牛背上驮着两只篓缓缓走过。
经过时停了下,扭头上下看看蹲在土埂上的王正阳,“后生,快回家吧,等你到我这岁数回头看,什么都不算事。”
王正阳跳下土埂,向老汉作了个揖,大步回城。
他突然听到大师兄冷峻严厉的斥责声,“正阳,你真的要夺人家妻?你的本事可真大,我没你这样的师弟。”
王正阳被自己刚才的所做所想吓了一跳。
此时,城头已亮起了几点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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