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冬日末，大雪飞。

        靖王府内的一处雅致的院落中，弥漫着大雪也掩盖不住的药香味。

        如鸢小心翼翼地端着嬷嬷刚熬好的药走进正屋，跨入门槛时，烧的正旺的火炉“啪”地炸了一声，散出些细碎的火星。

        她眼皮一跳，端着木托盘的手紧了紧。

        重重华贵的床幔后，躺着一个呼吸微弱的女子，满头青丝垂下床榻，更衬得她面色苍白。

        “王妃，该喝药了。”如鸢把托盘放在桌子上，自己托着一个精致的玉碗走近床榻，轻声唤了一句。

        隔着几层垂着流苏的幔子，如鸢低着头用余光一瞥，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子竟是醒着的，一双漆黑的眸子穿过纱幔向她看来。

        如鸢浑身一颤，手心起了薄薄一层汗。

        “好。”帐中人轻声应了一句。

        如鸢掀开床帐，扶起浑身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王妃，自己先抿了一口药汁试温度，然后舀起一勺散发着苦意的汤汁，往王妃口中送去。

        已然病入膏肓的王妃盯着玉勺，微微拧着眉，在药送至嘴边的时候轻飘飘抬眼看了一眼如鸢，正好与心神不宁的小丫头四目相对。

        如鸢原本有些呼吸急促，却在那凉凉一眼看过来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乎握不住勺子。

        王妃并不张嘴，只是静静看着她，以往死气沉沉的眼睛仿佛忽然活了过来，像一泉映着星子的深潭。

        如鸢呼吸一滞，打翻了手中的玉碗，她忙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王妃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王妃掩着嘴咳嗽了一声，歪着头打量着眼前全身抖成筛糠的少女，然后又无力地靠回床头，气弱蚊蝇道：“无事，下去吧。”

        如鸢紧紧攥着衣袖，听见这话，先是一愣，而后如蒙大赦般退出了屋子。

        王妃垂下浓密的睫毛，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睁开眼看了看自己已经骨肉如柴的双手，挣扎着下了床，扶着床沿和桌沿勉强走到了铜镜前，看到镜中的自己后，又忍不住咳了几声，浓重的血腥味在她口齿间氤氲。

        脸色苍白如女鬼，双颊瘦得凹陷，骨相皮相再完美的面貌，蒙上一层沉重的死气后，都令人毛骨悚然。

        她一言难尽地摸了摸自己瘦得脱相的脸，而后一手手撑着梳妆台的桌沿，一手开始在桌上的匣子里飞速翻动。

        几个雕花木匣子，除了看着就价值不菲的首饰和几盒胭脂香料，并无其他东西。

        王妃忽然感觉头昏脑胀，身子重得迈不动脚步。她手指紧紧扣着桌子边缘，缓缓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待晕眩感过去后才睁开眼睛，已经出了薄汗的手指微微一动，就感觉桌子下有什么东西微微黏了一下她的指尖。

        她眉头一动，指尖在桌底仔细摸索，一张纸被她从桌子反面的夹缝里摸了出来。

        是一张泛了黄的信纸，上面赫然写着：吾妹晏凉亲启。

        晏凉。

        她呼吸一滞，目光久久停留在这两个字上，眉头蹙起的程度逐渐加深，然后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整封信，信纸上“父亲病逝”四个字已经微微模糊了，似乎是被人摩挲着看了许多次。

        只是纸张背面还写有什么字，毛笔的墨汁晕染着纸张，使字迹不甚清晰。

        她手指一翻，看向了信纸的背面。

        上面清秀俊逸的字迹铺满了纸张，只写了两个字：顾止。

        工工整整，又密密麻麻。

        一笔一划用力极深。

        女子微微眯了眯眼睛，而后把纸张折起来，攥在手里，又艰难地走回了床榻。

        晏凉，顾止。

        “操。”她无声爆了句粗口，躺下时扯着了心口，疼得她咬住舌头才没叫出声。

        那张信纸被随手塞在了枕头底下，她睁着眼睛看着垂在床头的流苏，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抹疲惫中透着点散漫的笑意，而后阖上沉重的眼皮，在全身疲乏无力的懒倦中沉沉睡去了。

        如鸢远远地站在连廊的灯笼前，看着正屋的方向，刚刚的怯懦不安一扫而空，眼神凌厉地盯着那面紧闭的窗户，指甲一不小心就扣进了手心，血珠顺着指缝一点一点滴在了青石地板上。

        靖王妃的病已然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王府中人已经在孟管家的示意下开始为王妃准备后事了。而王妃院子里的下人仍旧每日为主子熬药，泼在土地上的药渍使整个小院笼罩在暮气里。

        晏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贴身丫鬟们轮流着进去守人，安静地等候她生命地彻底流逝。

        而当死亡已经成为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时，晏凉忽然提出的要梳妆打扮的要求就显得格外悲凉。

        几个丫头围着晏凉上妆，为她穿上华服，原本合身的衣服只能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年龄小的丫鬟忍不住背过身去掩面而泣。

        阳光穿透窗格洒在了屋子里。

        “今日阳光不错。”晏凉眯着眼迎光看过去，有气无力地把手搭在了身边的胳膊上，道，“扶我出去晒晒太阳。”

        人之将死，躺着倒罢，非要下地，只能是给人添堵。

        晏凉躺在下人们给她搬出来的软榻上，久不见阳光的身体被晒得微暖，而后对着侍立于身旁的丫头问道：“王爷可在府中？”

        小丫鬟闻言一惊，回道：“王爷今儿早上还过来了，被奴婢挡回去了。”

        晏凉挑眉看着她。

        小丫头只寻思着王妃病重，怕已经不记事儿了，便解释道：“王妃当初吩咐过，再也不见王爷，是以这两个月来，王爷每次来都被奴婢们拦下了。”

        晏凉忽然想起来，当初“一顾倾人城”的李夫人在生病后再不肯让汉武帝看见自己的脸，无非是担心色衰爱驰的诚惶诚恐。

        可从来无爱，何谈消减。

        大婚之日便不肯同床共枕，他连同床异梦的机会都不曾给过。

        何必在乎这点最后的体面。

        “王爷对王妃还是极好的，王妃嫁入靖王府这一年来，日日都要来陪王妃用晚膳，奴婢们瞧着，也为主子们的相敬如宾而高兴，王妃真的，最后也不见王爷一面吗？”丫鬟想起今日王爷明显有些憔悴的脸，忍不住劝了一句。

        晏凉头上的发饰虽然不多，但她看来也是极为累赘，脖子不便随便扭动，只能直板板靠着软榻。听了这话，便垂着长长的睫毛，低头看自己手指间夹着的一缕头发，静默了一会儿，才道：“请王爷过来吧。”

        丫鬟本来也不指望王妃能松口，只是想为主子尽点心意，没想到王妃居然真的应允了，忙福了福身，迈着小步就去找王爷了。

        “顾止么。”看着丫鬟远去的背影，晏凉忽然轻笑了一下，在随即难以抑制地咳嗽中还是弯了眉眼，苍白如纸的脸色居然有了一点红润的气色。

        如鸢拿着扫把在青石阶上清扫灰尘，不露痕迹地打量着沐浴在阳光下的王妃，只见她闭着眼睛微微仰着脸，宽大的暗红色衣袖垂在地上，脸色极为平静。

        要结束了，晏凉。

        她俯下身捡起跌落在地上的一片枯叶，手指轻轻一握，脆弱不堪的落叶在她手心粉身碎骨。

        晏凉浑身放松地整个人摊在软榻上，阳光的温度微微驱散了她身上缭绕不去的彻骨冷意，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身体仿佛有千斤之重，昏沉的头时不时就会遭受一阵刺痛。

        病入膏肓了啊。

        她静静躺着，周遭的声音逐渐远去，直到几个丫鬟恭敬请安的那声“王爷”传进了院子。

        面前的光似乎是被人遮了去，她眼皮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而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冬日里，鸟飞绝，院子里原本还算嘈杂的声音在此刻都消了音。

        晏凉在安静中偏过头去，在阳光的阴影里看到了那个用影子笼罩了自己的高大男人。

        光的明亮会放大人的面部缺陷，任何瑕疵和丑陋在日光下都无处躲藏。

        但他，长着一张阳光都眷恋的脸。

        她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一时适应不了炽热的光线。

        顾止俯下身，轻轻抚摸着她瘦削的脸颊，用一双潋滟的桃花眼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她，生来温柔多情的眉目很容易让人产生“他很在意你，你很重要”的错觉。

        晏凉抬起自己毫无力气的手，攀上了他的腕骨，对着顾止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容。

        她看着他说：“抱我起来，好吗？”

        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破了宁静，她用手掩着自己的唇，死死吞咽着唇齿间的血气。

        “好。”顾止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看着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而后伸出有力的双臂将她抱起。

        她已经太瘦了，让人觉得自己似乎抱着一捧随时就会消融的雪。

        晏凉伸出胳膊无力地勾住顾止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结实的胸膛，在顾止低下头时，她薄唇轻启，看上去像是在索吻。

        只有顾止清楚看到了她嘴唇微微张合所无声吐出的那两个字。

        他脸色依旧平静无波，只是抱着晏凉的手微微紧了紧，而后迈着大步就这样抱着自己的王妃出了院门。

        她在说，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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