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咚！”

        手里的东西落在地上，舒后却无暇顾及，只是死盯着孙尚海，“这是怎么回事？”

        她虽怨圣人封她为贤贵妃，还当着后宫诸人的面打她的脸，可是广陵王府七年，娘娘对她的照拂不假。

        当年她入府的时候，舒后确确实实存了担忧的心思，若是主母不慈，她这个广陵王最爱的小妾首当其冲。

        可府中七年，舒后自觉从没受过任何委屈。

        她做了这个皇后，对王妃起了一点芥蒂之心，可是舒兰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要对付王妃的心思。

        孙尚海从未见主子娘娘这样，他微微顿了顿，才在舒后的逼迫下将前因后果道来，舒后听完只苦笑一下，“娘娘可真是……”

        真是什么，她没有说话，而是对孙尚海说，“叫上上下下都警醒着点，不许慢待倚薇殿半分。”

        她从前出身低微，自然知道手底下人阴奉阳违百般磋磨人的事情，私吞不受宠妃嫔的份例，出了事连人都叫不到。

        孙尚海便紧忙吩咐下去。

        她身边的绿蓉不忿，“娘娘怎么还要关照倚薇殿，她可是差点当了皇后的人。”

        “往后这话不许说。”舒后眉色微凛，“从前在府里她才是王妃，论理也是她为正妻，我为侧室。”

        绿蓉脸上尚且带着不服气，却敛了眉不再说话。

        倚薇殿的夜里总是安静极了的，顾槿将手里的笔放下，凝眉看着桌上铺的寒梅图，轻轻吐了口气，对站在一边的季呈钺道，“感觉如何？”

        “阿娘笔力越发好了。”季呈钺伸手指了一下梅花的花瓣，“只是阿娘，为何要画残梅，儿子觉得还是梅花盛放的时候漂亮。”

        顾槿失笑，“阿钺，世间的美好不只花团锦簇，做花一样，做人亦是这般。我只愿你能活出自己的风骨来，就像这残梅，虽没有几个人欣赏，却能肆意的活着。”

        季呈钺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顾槿，他隐约觉得母亲是通过花来告诉他什么道理，可是年纪太小，只懵懵懂懂地看着母亲。

        顾槿看着儿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笑着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时候不早了，阿钺早些回去休息。”

        季呈钺点点头，站在一边的奶娘过来牵他，季呈钺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一看，顾槿站在书桌前，笑得平静而温和。

        这一幕在季呈钺心里记了好多年。

        “阿娘也早些休息。”

        顾槿温柔地回应他，“阿钺也是。”

        小小的孩子被奶娘牵着离开顾槿的视线，顾槿旋即移开目光，落在纸面一枝残梅上，须臾间恍然落下一滴泪来。

        她很快擦干净这滴眼泪，摘砚几个人不敢说是，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最后还是摘砚站了出来。

        “奴婢把这画收起来吧。”摘砚小心翼翼地说。

        顾槿点点头，又随口吩咐道，“明日吃了早膳去领我这个月的月例来，咱们这个月只在小厨房动火就好，倒不必专去膳房拎了。”

        流纸方应下，顾槿又道，“再额外给我拿些煮红烧肉的香料。”

        “女郎明日要煮红烧肉吃吗？”年纪最小的扬笔问道。

        顾槿被她这句女郎叫得有些恍惚，摘砚轻声斥责，“说什么呢，这可不是在家中。”

        扬笔慌忙捂住嘴巴，“请娘娘恕罪。”

        顾槿摇摇头，“没事。”

        多少年没听到这句女郎了，乍然听到竟觉得恍如隔世，再度回想曾经在顾府的日子，竟觉得有些模糊，与两位阿兄纵情欢乐鲜衣怒马的生活究竟已成过往。

        她已经回不去了。

        从前的顾槿是顾家上下所有人的掌上明珠，有一手顾家上下人人称颂的好厨艺，就算不合规矩的进了厨房，也没人说什么风言风语。

        她学琴棋书画，君子六艺，参加京中的斗诗宴，独占魁首，与两位阿兄在郊外比拼马术，在至交好友的马场上打马球，险胜对面。

        整个京城世家的郎君女郎，谁不知道顾家的顾女郎。

        可是一朝成为广陵王妃，顾槿慢慢地不像自己了。

        她变成了一个很好的贤内助，替广陵王分管内宅，与朝中大员的夫人们交际，她渐渐变成了贤德淑良的代称，变成了从前自己最讨厌的木头。

        顾槿想，回不去了就是回不去了。

        残梅图被收了起来，摘砚端来新鲜的玫瑰汁子，顾槿净手之后，由染墨卸下钗环，一切收拾好之后半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慢慢地看。

        “娘娘歇歇眼，该歇下了。”摘砚嘴里这么说，却悄悄将灯烛拨弄地亮了些，顾槿将一切瞧在眼里，失笑，“听你的就是了，等我看完这一章。”

        摘砚无奈，只得坐在床边看着自家女郎读书，没一会自己便靠着床边睡了过去。

        顾槿一章读完，才发觉摘砚睡熟，自己无奈笑笑，下床将灯烛吹灭，也沉沉睡去。

        次日阳光正好，天气晴朗，顾槿叫染墨给自己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又换了件浅色半旧的衫子，与季呈钺一道吃了早饭。

        吃完饭，顾槿给季呈钺擦擦嘴，问道，“阿钺中午想不想吃红烧肉？”

        “娘要做饭吗？”季呈钺眼前一亮，旋即看向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小大人似的“阿娘肚子里还有妹妹，还是算了吧，等妹妹出生阿娘再给儿子做饭。”

        “这不碍事。”顾槿眉眼弯弯，“有你摘砚姑姑她们在，累不到阿娘的。”

        “那好吧。”季呈钺勉为其难的说，“那阿娘只做一点点，儿子也只吃一点点。”

        他比了一个手指甲盖大小。

        “阿钺真乖。”顾槿刮了刮季呈钺的小鼻子，“阿钺能不能在旁边给阿娘背书？阿娘喜欢看着阿钺。”

        季呈钺骄傲地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那阿钺就勉为其难给阿娘背一段叭！”

        于是伴着京城冬日里难得的太阳，倚薇殿一群人挤在小厨房里笑闹，冯福海卖力地点火，扬笔和染墨摘菜，流纸和摘砚揉面，顾槿则净手后亲自拎刀切肉。

        还没有灶台高的季呈钺站在顾槿旁边，大声地给她背《悯农》，背完了眼巴巴地看着她，露出求夸奖的表情。

        “阿钺好棒。”

        小孩子抿了抿唇，一副不太好意思的样子，耳根通红，拉了拉扬笔的袖扣，“扬笔姐姐，阿娘夸我啦！”

        “大家都听见啦。”扬笔笑着打趣，闹得季呈钺耳根更红。

        “阿钺来，阿娘教你旁的。”

        顾槿嘴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涡，她一边切肉，一边教季呈钺背《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北冥有鱼……”

        小孩子稚气的声音让小厨房的诸人闻之一笑，冯福海将锅烧起来，顾槿把切好的五花肉凉水下锅，随后盖上盖子，“等水开再煮一会儿。”

        她擦干净手，给季呈钺理了一下有些乱的头发，又问他，“一会儿想吃什么馅儿的饺子？”

        今天还是冬至呢，是该吃顿饺子。

        “猪肉馅儿的吧。”季呈钺皱起一张包子脸说，“阿娘又不喜欢吃羊肉，干嘛还要问我。”

        顾槿失笑。

        季呈钺从小就喜欢吃羊肉胡萝卜水饺，但是顾槿偏偏不喜欢吃羊肉，养得再精细的羊肉也能叫她尝出膻味，甚至吃了羊肉的人在她跟前说话都不行。

        于是季呈钺从小就养成了不在阿娘面前吃羊肉水饺的习惯。

        顾槿揉了揉小孩子的发顶，“那咱们包两个馅子的好不好？给阿钺包几个羊肉馅的，阿钺能吃几个呢？”

        于是包子脸也不鼓胀胀的，季呈钺伸出了五个手指头，又伸出五个手指头，“阿钺可以吃十个。”

        顿了顿，又补充说，“阿钺吃完饭就去漱口，绝对不熏到阿娘。”

        “那就给娘的乖阿钺包十个。”顾槿笑着揉了揉季呈钺的脑袋，“你们若是想吃旁的馅子，也同我讲。”

        “那奴婢就不客气啦！”扬笔眼里的笑意都要荡出来，“奴婢想吃白菜馅儿的！”

        顾槿：“行。”

        “娘娘您就惯着她。”摘砚熟练地擀剂子，顾槿手里两把刀飞快地剁馅，见状笑道，“少不了你最爱的鲜鱼馅儿，只是你可得自己将鱼肉挑出来。”

        “奴婢就知道娘娘最疼奴婢。”

        扬笔飞快地丢了个白眼给摘砚，紧接着声音超大地说，“冯公公说想吃蟹黄汤包！”

        冯福海瞬间有些手足无措，“扬笔姑娘……我、我、娘娘，老奴……”

        他才伺候顾槿没多久，并不能摸清她的脾性，自然千般谨慎，如今被扬笔说出自己碎碎念的话，不由得有些慌张，生怕顾槿生气。

        顾槿果然皱起眉头，说出的话却叫他意外。

        “蟹黄汤包……嗯……我没做过。”顾槿道，“冯公公是江南人士？可否跟我讲讲配料，我先试试。”

        她抿唇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若是做的不好，冯公公可不要嫌弃。”

        一句话叫冯福海心里的惶恐略略散去，顾槿笑道，“我身旁伺候的人都被我惯坏了，冯公公莫要跟她们一般见识，不过在我身边伺候也不必整日端着，只要不出大错就好。”

        一番话说得冯福海心里百转千回，过了好久才点头应了句是。

        他细细给顾槿讲蟹黄汤包的做法，顾槿迟疑地加料尝试，勉强包了一个汤包，另起了一个蒸笼给他蒸上。

        袅袅白烟透过蒸笼散在空气里，让小厨房多了两分俗世的烟火气息，顾槿忙着给红烧肉熬糖色，摘砚找了个盘子，将已经煮熟的蟹黄汤包递给他。

        冯福海看着盘子里的“蟹黄汤包”，努力让自己不至于太过失仪。

        这实在是他见过最不像汤包的汤包，厚实的吸满汤汁的外皮，深冬微微发苦的蟹肉，少得可怜的汤汁，不伦不类，一点儿也不像金陵的汤包。

        可是冯福海很努力地将这个汤包大口吞咽下去，冲着顾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娘娘，好吃。”

        顾槿笑着推他，“你嘴里一股蟹味，离我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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