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那背银鞘宝剑的男子见叶瑰身边还跟着个男人。是这男人骂了他们，把人从地上扶起来了。

        倘若卫朝是等他们彻底走了之后悄悄把老人扶起来，他们倒也不会怎样，可卫朝偏偏像没看见他们一样，当着未散尽的人群将老人扶起。这在他们眼里看来，就好像是在说华蓥剑派整个都是一群恶狗。他们怎样也忍不了。

        只听小师弟说：“师兄，那个小子简直是在侮辱我们华蓥剑派！”

        他定睛去打量卫朝，但是只打量了一眼。他只需要知道卫朝是骂了他，而且身上同样带剑，那就够了。像这样的下等人用不上他去多认真打量第二眼。而卫朝回望他的毫不躲闪的眼神，以及按了按剑柄的动作，也证实了他的观察。

        他调转马头，回到茶馆前。

        周围百姓瞧见他们去而复返，还没散尽，就又聚集回来。

        卫朝让老人的身子靠在台阶上，交给叶瑰，站起了身。叶瑰握住老人的手，让老人放下心，她抬头望着卫朝叫了一声：“欸，你……”

        她想叫卫朝的名字，可这个不怕女人的侍卫还没告诉过她自己的名字。

        背银鞘宝剑的男子骑在高高的马背上，用眼睛扫了一圈周围的人群，最后目光定在眼前的卫朝身上，他朗声说道：“我们华蓥剑派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不会跟下等人计较。但事关本门声誉，小子，我给你一次机会，收回刚刚那句话。”

        黑马张开一口涎着的长嘴，它闻到卫朝身上咸咸的，是不一样的男人汗水味，歪头朝他凑了过去，舌头在嘴边翻卷着舔了下。

        背银鞘宝剑的男子有点怜悯卫朝了，忽然就觉得自己犯不上跟一个与马为伍的人生气。他想，这人说不出话了，正在等自己的宽恕。

        可在这个时候，卫朝声音很沉地说了句话。他重复自己刚刚的那句：“世道不好，连恶狗都敢当道欺人。”

        他没有后退。那黑马触及到他的眼神，好像被狠扎了一下似的，怯怯地扭回头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有人认出了他，说：“这是蒋家的人！他是蒋家少爷的那个贴身侍卫。”另一人却说：“蒋家的人怎么了。华蓥剑派的弟子在江湖上各个功力深厚，所到之处，奸邪小人望风而逃。他区区一个侍卫跳出来对华蓥剑派指手画脚，等着叫人收拾他吧。”

        果然，那背银鞘宝剑的男子被彻底激怒了，脸上肌肉僵着，显出一副百般忍让，最终忍无可忍的模样，偏腿跳下马背，说：“拔剑！”

        “小子你学着点。看在你也是习武之人，拔出你的剑！我们比试一场。我若输了任凭你处置，绝无二话。你若输了，你就是那条恶狗，我要你在地上学狗叫爬上三圈，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侮辱华蓥剑派。”

        他拔出了背后银鞘中的宝剑，剑刃窄长，仿佛是一道被抻直的新月，在日头照耀下泛出刺眼的白光。

        他不屑地笑道：“我乃华蓥剑派二弟子程敬霄。报上你的名！看你的名字配不配得上我的月华剑。”

        卫朝把这名字在嘴里咂摸了一下，皱着眉头，却没有再回嘴。铁剑在他腰间悬挂着，手不时按住剑柄，迟迟没有拔出来。他望着额头上显出了青筋的程敬霄，缓缓道：“可我不愿跟你打。”

        他贴着剑柄的手指有点发烫，脑海里回想起一些久远的，带着山川河流的清朗气息的记忆。他知道自己的剑不是用来争比谁更强的。那样的剑法学了等于没学。他的眼睛盯在程敬霄这样的人身上，仿佛看见郁郁葱葱的山林逐渐荒凉下去，清澈的河水流着流着变得混浊，叹息了一声。

        他既然不愿拔剑，就更不用说自己的名字。反正他的名字也没什么名气。

        程敬霄拔剑在手，哪管他打是不打，耍了个剑花，剑尖分刺卫朝胸膛和腹部两处。

        卫朝侧身躲过剑刃，后退了两步。他打定主意就是不还手。

        这样一来，似乎是华蓥剑派坐实了在仗势欺人。程敬霄两剑都被他给躲了过去，急得满面通红，仿佛是处在大热天，周围全是火山一样，红得直发涨。

        他大喝一声：“看剑！”使出了本派上乘剑法其中一式“苍烟落照”。这一式配合迅捷的步伐，顷刻间步步紧逼，封住对手的退路，就算是行走江湖的高手遇到这一招，也要琢磨上几日几夜去想应对之策，更何况眼前不过是个连剑都不敢拔的下人。

        月华剑的剑刃凉凉的，贴在卫朝脖颈上。卫朝感觉这是一块冰，散发着沁人心肺的寒气。

        周围百姓在有热闹看的时候会立刻聚拢过来，现在热闹变成了打杀，霎时间作鸟兽散。街上一片空荡，野风撩起茶馆的门帘，里面有脚步声在楼上楼下间着急地跑着。街上很静，静得能听见黑马在低吟。

        程敬霄把剑刃贴在卫朝脖颈上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姑娘。姑娘的裙裾在低啸的野风中翻飞，露出一双浅绿色的绣花鞋。

        “住手！”

        叶瑰往前走了几步，在程敬霄身前停下。这几步里，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但是她又分明很平静。她应该害怕一名华蓥剑派的功力深厚的高手，可是她偏偏不觉得自己也该害怕程敬霄。

        她说：“你们华蓥剑派真是厉害得很！瞧，多厉害啊。”

        这话像在打程敬霄的脸一样，他的剑就不能真的用力了。他没办法对一个小姑娘怎样。不知不觉，他感觉月华剑握在自己手里越来越沉，比平时哪一天使剑都要沉。

        叶瑰心头却仍然很紧张，她回头去看卫朝。

        卫朝的脸色更加平静，甚至连晃都不晃一下。叶瑰心里忍不住暗骂这人难道天生长了一双不会动的腿么？

        卫朝一点都不害怕，也不再说一句话。他望着程敬霄的眼里露出股轻蔑。这样，程敬霄感觉自己手中的剑又沉了一倍。

        就在这时，茶馆里楼上楼下的窜动声停止了，里面跑出一名小厮，怀中捧着个黑布包袱。他着急地大张开嘴，指着怀里的包袱，只大喊出来两个词：“包袱！包袱！”

        这两个词喊出来，一下让程敬霄手上失去了力气，竟再也拿不住翻倍沉重的月华剑。剑从他手中垂下，剑刃重重落在地上，发出“嗡”地一声颤动。与此同时，躲在角落里的人们也好像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是为那被冤枉了的老瘸子叹息。

        程敬霄接过包袱打开瞅了两眼，确实是自己的，也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重新上了马背，想要尽快离开这恼火的街道。临走前，却好像从来没见过一个像卫朝这样的下人似的，只记得这里有个老瘸子。他把怀里抢来的铜板抛洒在地，带着两个师弟就此离去。

        叶瑰这个时候火气上来了。她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这么快忘记一切，难道这人比瞎子还要瞎，比聋子还要聋？她这么想，就想把这话说出来。

        卫朝按住她肩膀，把她给挡住了。

        “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你难道一点也不生气？他们差点杀了你。”

        “但是他们没杀我，也不能杀我。”卫朝说。

        等他们走远，叶瑰说：“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华蓥剑派的人了。想不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华蓥剑派，里面全都是不讲道理的疯狗。”

        “他们是不是全是疯狗，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叶小姐该回家了。”

        仆人牵来马车，问要不要把老瘸子带上，顺路送去医馆。叶瑰答应下来，赶忙去扶老人。

        卫朝将地上的铜板一枚一枚拾起来，交在老人手中。

        叶瑰说：“我记住你了，不怕女人的侍卫。你是蒋公子的侍卫，总该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没什么意思。倒是叶小姐你，你心里跟我家少爷真合得来是不是？”

        叶瑰微低下头，脸上显出一抹像晚霞一样的红晕。卫朝已经见过她生气时脸上的红色，可是与现在相比起来，此时的红晕才真能显出一个姑娘的美来。

        卫朝却叹了口气，说：“我家这位少爷呀……”他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后半句是这样的：这回，希望我家少爷能认真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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