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登场小红

“夏油小红。”

        风平浪静的教室内，戴着眼镜的长发女教师举起长长的教棍沉沉打在黑板书写好的知识点上，语气不善地叫着后排靠窗正昏昏欲睡的学生名字。

        头埋在环抱在桌面的臂膀内的夏油小红晕乎乎地抬头，露出一张清秀可爱的脸来，清澈的眼瞳里还泛着尚未完全清醒的水雾，微垂下至的眼睑和有着颦蹙垂怜弧度的细眉，让她看起来胆小又怯懦，像街尾把自己缩起来的流浪猫。

        她声音低低地喊“是”，受惊一般缓缓起身，随着她动作向后挪移的椅子发出细微的响声。

        “你来说这道题。”女教师看着她流露出像要被名为数学的巨怪吃掉一般惊慌失措的那双杏眸，半叹气一般地道：“小红，上课不要睡觉。”

        “好的。”夏油小红呜咽着，很轻地点头，看着黑板上的字迹，又痛苦难过地摇摇头，诚实地道：“呜……良子老师，这道题我没有专心听讲，我没有办法正确地解答出来，真的很抱歉。”

        她虽然没有掉眼泪，但垂着脑袋湿漉漉地看向前方的样子很容易看出她的失落和歉意。让本来准备出口呵斥的教师再一次无力地败下阵来，她挥了挥教棍，示意她坐下。

        每次名为“夏油小红”的学生站起来回答，都是对在教室内的所有师生的一种折磨，她良好的认错态度和看起来被梦魇折磨了一宿的迅速崩溃流泪状态，都让在场的人下意识觉得自己在对她施加什么酷刑。

        坐回座位的夏油小红紧紧攥着手里的水笔，在心里小声地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困了。

        考上廉直女子高中对她来说并不容易，这所中学有着严格的入学测试和家庭环境考核，学院学生中不乏贵胄子女与富豪世家。为了能够离哥哥上学的地方更近，她还是咬牙流着泪付出艰苦的考读努力被录进了。

        呜，好讨厌学习啊……，我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就算升入了一流的女子高中努力地念书完成作业，也仍旧比不上名列前茅的天才们，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个高中呢，读入学条件宽松的公立学校不也是很好的吗？夏油小红痛苦地想，又重新陷入思想困境中去，自责起来。

        她想起每天晚上都要做的诡异梦境，那位居高临下的冷酷君王，总是霸道暴戾地发号施令，稍有不快便在梦里拿捏欺负她，尽管已经基本习惯了梦境里疼痛带来的恐惧与惶恐，身体仍旧忍不住地小幅度颤栗着，像被刮过一阵寒冽未褪的冷风。

        不行，不能这么想。如果哥哥知道的话，会叹气并且无奈地训斥小红的，他露出担心样子的时候更让人觉得心脏都要被酸涩腐蚀了，呜呜，小红不要成为令人担忧的累赘才是好的。

        想到这里，夏油小红咬了咬舌尖，易红的眼尾连同乖巧的猫猫眼微垂，眨眨眼，把黑板上的文书一字一句地仔细腾在笔记本上。

        笨拙的方法让她在这个几乎没有人动笔的课堂里看起来心不在焉，但实际上这个把刘海用两个红色简约发卡别起来的少女只是不能够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需要靠机械的写读来记忆而已。

        她把插着笔帽的水笔轻轻压在唇中，贝齿时不时咬一下尾端的帽盖，留下浅浅的齿痕，斑驳的刻痕很容易看出这是她思考疑虑时的一个下意识的习惯。

        她总是会谴责自己在学习课本上知识的木讷，从她还很小开始尝试“认字”开始，她便对这一行径感到了本能强烈的厌恶感。

        这个来自脑海深处对人类文字“不能理解”的根源概念，让她每个夜里都偷偷点上夜灯，蜷缩在卧室的角落里，忍着呕吐的欲望，一边默默地哭一边强迫自己看进那些晦涩的字节，只为了不让领养她的新家庭觉得她是一个养起来很棘手麻烦的孩子。

        周围的人总认为她没有流露出来那么难过，因为实在是太过于频繁了，慌张到流泪、紧张到流汗对她来说只是习惯性的条件反射，就像稍稍受到刺激就会分泌出唾液的口腔一般。

        只有哥哥会蹙眉抚摸她的脸颊，微凉的修指不厌其烦地贴上她的额头，问她是不是又在偷偷哭，是不是总是会无故地感到难过。

        擦眼泪的小红把自己藏起来的小熊掏出来，声音很低，带着几分笨笨的讨好，如细蚊地说我在跟小熊玩扮演游戏，它在等你呢，哥哥跟它打个招呼吧。

        但她还是没有等到那个招呼，因为哥哥很忙很忙，他也因为能够看到糟糕的事物而烦恼着，素日里缄默着的他会无故地对着空气里的某个角落露出冰冷的神情，毫无温度的眼瞳流淌着未知的情绪，随即如从未发觉一般地移开视线。

        虽然夏油小红不知道他到底看见的是什么，但也愿意替他保守这个秘密，不会主动提及这件事。

        放学后，值日的同班同学担忧地看向她，开口道：“小红，你真的没事吗？你看起来状态比昨天还要差很多。”

        今日留守值日、对她进行礼貌地问候的同学坐在她的右后位，夏油小红并不是很熟悉，或者说她在这个班级里没有可以告慰与理解的对象，她只记得这是一位非常和善开朗的女生，有贴身的女仆送来便当，警惕的黑衣保镖接送她上下学，家中应当很有底蕴。

        小红腼腆赧然地露出一个微笑，苍白的面色很没有说服力，眉眼中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地道：

        “我……最近的睡眠质量不是很好，所以可能看起来可能很糟糕，我、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感谢天内同学的关心。”

        她像是顾忌着什么，说出关于“睡眠质量”的理由的时候不自然地顿涩一刻，咬到了舌头，眉头因为细微的痛感下意识地皱了皱，外翻呈“八”字的纤细柳眉看起来更添愁惴。

        “真的不要紧吗？”值日生看着她的脸，蹙着眉把扫帚放在一旁，出声道：“请不要勉强自己哦，如果实在身体不舒服，向老师告假两天休息一下也是没关系的。”

        夏油小红点了点头，带着温度的礼节性安慰也让她看起来十分感动幸福，她白皙的手指互相勾在一起，不安地放在胸前，道：“多，多谢你，天内…理子同学。”

        说着，她从放在脚边的包裹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三层的精致木质饭盒，从最顶层盛放糕点的层面拿出被牛皮纸包裹好的葡萄牙盐焗杏仁蛋糕，递给名为天内理子的值日生。

        “这是我亲手做的甜点，如果不嫌弃的话，理子同学可以带回去尝一尝。”捧在她白皙的指间的小小方型纸包看起来像从名店买来的一般精致，还贴着画着百合花的手绘贴纸以做封口。

        “虽然……可能没有外面卖的那样好吃。”

        “怎么会，这也太好看了吧！”戴着白色发带的值日少女握着扫帚看起来很惊讶，很显然在她眼里这个素日胆小像流泪猫猫头表情包的美少女同学已经加上了不止“心灵手巧”的一众标签。

        她长叹一声道：“居然是自己做的，有这样令人羡慕的手艺，享用的人太有福了，真的好体贴好可爱啊！”

        “我会好好品尝的，谢谢你，小红！”天内理子双手合握，覆上夏油小红的双手，眼神真诚又像在看等待疼爱的流浪猫猫，“如果身体不舒服不要撑着，回去要好好休息。”

        感受着被缩成一团的手背传递来的热源，小红有些怔愣地盯着双手交合的部分，稍后，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她那双晶莹的双眸真诚地看着人的时候流露出几分可贵的剔透感来，又带着小病猫一样的警惕感和弱病态。

        天内理子看起来要被融化了一般，把手里的扫帚放在一旁，开朗地帮她收拾盒子，并一直送她到了走廊尽头。

        出校门的小红小心翼翼地拎着手里的食盒包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名为“店长”的联系人聊天界面，编辑并发送了一条信息：

        ——“店长，店里的新甜品真的很好吃（颜表情），万分感谢！我今天可能会晚一点到店里面，我要去给哥哥送做好的点心，我会尽快到职的！”

        联系人界面下滑，她踌躇了一会儿，又对“哥哥”的联系人发送了一条信息。

        ——“我放学了，哥哥，大概四十分钟后到你学校旁边的电话亭，我准备了新学会的甜品。如果哥哥比较忙，不能够按时在那里等着我的话，就去找旁边田夏便利店的老板娘，我会把东西放在那里的。我做得多，哥哥也稍微给同学分一些吧。”

        巴士稳稳地停在站台旁边，将手机息屏，小红拉了拉包裹的系带，让食盒的位置更加妥帖地放置好，避免行动的过程中破坏甜点的完整性。

        小红的哥哥所在的学校是一所私立性质的宗教学院，她只在送他到车站的时候看过远景，远远看去有着神社一样的外表，有着如京都清水寺一般禅意风格的建筑，令人生出敬畏和安宁的心情。

        在这样的专门学校就读，哥哥真的是非常厉害的人啊……看着窗外的风景，这样心想着的小红有些失落地低下脑袋。

        最近哥哥回到家里的次数愈发地少了，周末见面的时刻偶尔能看见他低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走神，又像是因为感知到什么而心生厌恶，再抬头望向小红的时候，又恢复成平静温柔的样子。

        完全看不透。

        ——被阴影笼罩着，却散发着内敛光芒一样的哥哥。离我好像原来越远了。

        好难过，不甘心的感觉，手里紧紧攥着的萤火就这样徒劳地从我的指隙飞走了吗？是因为我合握的力度不够，还是我的手掌不能够遮掩它冰冷的盈辉呢？

        希望我的甜点会让他好起来。

        夏油小红抱着食盒包裹，跟巴士司机小声地说了再见，有着些许年纪的站牌蒙着红褐色的锈迹，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拉了拉袖角，朝着不远处的电话亭走去。

        不算晚的天色，偏僻的乡野，扎着短肩发马尾的少女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与树荫的阴影交织为如海浪波光粼粼般的浪潮。

        ——“好浓郁的香味。”

        有什么声音在树叶摇晃的窸窸窣窣间喃喃细语，注视着少女的背影，沙哑地道：“无穷的忧愁，再生的力量……好想要。”

        ——“夺过来吧，毫不犹豫地夺过来吧。”

        摇晃着、交叠着的窃窃私语，随着树林间逐渐扩大的影子摇摆，慢慢地追上了名为“夏油小红”少女的步伐。

        ——“一人一块就好了，细腻地分割，不多也不少，就这样不犹豫地继续吧。”

        感受到前方投下一阵阴影，肉体堆叠一般密不透风的质感，夏油小红缓缓地抬头，除了清澈的天空，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啊。”

        好熟悉的感觉，我应该看见什么吗？

        眼前闪烁过各种堆叠的场景，花花绿绿的色块、意味不明的残缺文字、在精致花瓶里摇曳的各色金鱼尾巴、如透彻冰潭折射色泽的眼睛、还有……哥哥。

        就像是……走马灯一样。

        封得规整的木盒因角装在平整的地面上脱落，发出清脆的响声。外头覆着的裹布也松落，摊在一旁，露出滚在覆满泥灰的土地上的樱花糯米团子。

        我的……甜点。

        “可是我，明明没有放手啊。”这样喃喃着，她逐渐下落的视角，看见了已经和眼睛分离的身体。

        我死去了。

        不明的力量夺取了我的生命。

        再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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