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尸障术·之八

时间好像在周围静止了下来。

        江遗瞪着云乐，云乐看着江遗，谁也没有先开口。

        一开始，江遗的眼神中满是凶狠，看起来像是恨不得把云乐生吞活剥了。

        可慢慢的，那几分凶狠淡了，他坐在地上眼眶红了一片，仔细看去，还能从他的眼神中发现几分迷茫和委屈。

        云乐这人吃软不吃硬，最受不了的就是这样的眼神。很快她想起这人才十七岁，便懊恼地跺了一下脚，哪怕知道这人很有可能是演的，也还是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好、好啦。”

        她伸出一只手，不甘不愿哄小孩儿似的：“喏，牵。”

        江遗抬眸看向云乐的指尖，眼中情绪变化复杂，良久没有伸手。

        不起来算了，云乐等得不耐烦，刚想收手，却见江遗猛地捏住了自己的指尖。她往后一拉，这人便跟着她的力道一起站了起来。

        两人中间隔开了一段距离，良久，江遗才闷声道：“我没有要杀你。”

        那墨玉佩把陶云乐当亲主子护着，他只是想把人带回云慈仙府把神兵开天坤拿出来而已。

        云乐其实不太信，便问：“那、那你招来这、这么多魔兽，是要如何？”

        江遗自然不会说是因为自己受伤了，而云乐又时时刻刻待在梁蘅身边他把人抢不走才会这么做。

        这些魔兽既可以引开梁蘅，又可以制造混乱方便他把人带走，一举两得。

        至于因此对其余人带来的伤害，江遗没有想过，也不会去想。

        他若是要做成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去完成。

        见江遗不说话，云乐对江遗仅剩的两分信任也没了。她侧过头，远远看见另一条街道上，虞晚吟正提着一把灵剑，与剩余的两只魔兽缠斗着。

        她身上的白色校服有些脏了，出招的动作也比平时慢，看起来快要没有力气了。

        月亮即将升到夜空正上方，江遗算了算时间，眉头微蹙，抬手便结了个印想喊过来几只魔兽把云乐带走。

        可好半晌过去，没有半分动静。

        他脸色阴沉得彻底，抬手又试了一遍。

        依旧毫无动静。

        他不满地撇了陶云乐一眼。

        倒是他一时心急忘了，这些天道使者总是能莫名其妙破坏他的计划。

        从前也是这样，不论他想做些什么坏事，只要这些天道使者一出现，花再多的功夫，最后也是徒劳。

        所以他后面谋划些什么，都是提前将这些走狗们绑起来关住的。

        如今所做所为，只是为了把天道使者带走，这倒是他头一回。

        连云乐都发现了不对劲，她大概能知道江遗在干什么，她本是想让江遗不要殃及无辜伤到虞晚吟，可现在来看连江遗也控制不了这些魔兽。

        难不成是她想多了，这些魔兽不是江遗喊来的，他真的不是要杀自己？

        很快她的想法便得到了印证，因为不远处的魔兽仿佛受到了指引般，纷纷停下了挥舞爪子的动作，转身一齐望向了某个方向。

        又是一声尖锐的嘶鸣，虞晚吟已经被逼到了死巷尽头，身后再无退路。她靠在墙上，没有一丝提剑的力气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可能要死在这儿的时候，变故横生。

        对面的两只魔兽像是突然发了疯，互相撕咬起来，都用尽全力想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没过多久，两只魔兽同时咬断了对方的脖子，它们倒在地上，抽出两下，散作一团黑气，很快便不见了。

        云乐远远看着，再一侧头，却发现江遗脸色差到了极点。他眼中盛着一片巨大的迷雾，眸光晦涩，暗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惊愕。

        惊愕？

        还未等云乐看个仔细，江遗便蓦地往地面一跳，朝着那两只妖兽方才望去的方向狂奔。

        魔兽失控居然不是因为陶云乐在这儿？

        是谁跟他一样，在操控着这些魔兽，甚至隐隐压制住了他？

        他甚至感受到几分熟悉。

        江遗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变得冰凉，藏在骨子里的恨意化作冰凉的鞭子，狠狠地箍住了他的喉咙。

        族人被屠的那天，满地的尸体、满嘴是血的妖兽、以及躲在角落里满脸是泪却捂着嘴死死不敢发声的小男孩。

        这一切的一切在他脑海中闪回，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全族被灭的那一天。不远处失控的妖兽咬下了一名族人的脖子，他的族长散尽全身修为护住他，连喉咙都被割开还在无声跟他说“别怕”。

        他又想起上次重生前，钟在珂说的，杀害他族人的另有其人。

        会和这个人有关吗？

        喉间的窒息感慢慢散去，内脏因灵力透支开始渗血，但江遗已经顾不上了。

        因是黑夜，街道与建筑之间的黑色角落他看不太清楚。但他凭着一种惊人的毅力，竟也支撑着自己跨过半个沅安都，在一个小小的巷子口发现了个并不高大的可疑身影。

        不远处正是方才魔兽袭击的灯会，有一些人往这个方向逃窜，但只有那个人影，一袭黑衣立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看向混乱中心。

        那些魔兽已经开始自相残杀，血花飞溅，倒显得这个绷直的身影冰凉彻骨。

        江遗来不及思索便冲了上去，他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人身后，带着寒意的指尖掐上了这人的脖子。

        指腹下的皮肤枯槁且僵硬，甚至感受不到血液在流动，如同死人。

        “你是谁？”江遗慢步走到了这人身前，却发现他带着个黑猫面具，面具下的双眼毫无波澜，仿若荒废的古井。

        哪怕落入别人手中，这人也丝毫不慌，他眼底倒映着火光，忽地无声笑了一下。

        “我认识你。”

        开口的嗓音是个老头，江遗眼底一沉，正要再说些什么，便觉身后气息逼近，被他招来的魔兽竟都临阵倒戈朝他杀了过来！

        他侧身闪开，那老头抓住机会，跳进了围墙投下的黑暗里。

        一条分割线切开了光与暗，江遗站在火光映照下，手中的匕首正狠狠插在了魔兽的胸膛里，还有一只挡在他的身前。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老头一步步走进更深的黑暗中，随即转过身，朝着小巷的尽头走去。

        是他！

        江遗忽地有种从未有过的直觉，一定和这个人有关系！

        他通红着双眼，另一只魔兽冲上来，轻而易举就被江遗捏碎了颅骨。

        月亮已经爬上了正上空，弯着嘴角睨向世间众生。

        这一晚没有星星，哭喊声与泼水声成了江遗唯一听到的动静。

        已经看不见人影了，他过度透支灵力，晃晃悠悠地撞倒在后面的围墙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骨骼阵痛开始消散，江遗喘了两口气，忍着胸腹间传来的剧痛，朝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艰难移动。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他额上全是冷汗，眼前逐渐模糊，他要用全力来保持清醒，才能让自己不要晕过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回到了方才的灯笼摊前，那里大皇子景康正带着一大队人跟梁蘅讲话。

        这一场慌乱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原本的灯会彻彻底底成了一场灾难。

        京兆尹派了人来疏散街道，但是由于魔兽的出现，消息直接传到了皇宫，大皇子景康带着宫中的侍卫来到宫外，赶到时却发现魔兽已经被梁蘅几人消灭得差不多了。

        虞晚吟在一边听着，瞧见江遗过来，走上前似是想扶他，又想起这人不爱旁人碰自己，慢慢收回了刚伸出的手。

        两人勉强算是朋友，她看见江遗苍白到了极点的脸，问道：“你没事儿吧？”

        五脏六腑仿佛要炸裂，一滴冷汗自江遗额头划过侧脸流向脖颈，他看着面前的一幕，忽然惊觉好像有什么事情他忘记了。

        但他来不及去细想，他握住虞晚吟胳膊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只顾着将人找到:“有个人能操控魔兽……”

        他艰难指着前边的方向，“……往那边去了。”

        是什么呢？什么被他忘了？

        江遗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

        虞晚吟把人扶过去，将江遗所说告诉了梁蘅。

        梁蘅听完看了眼那个方向，蹙起眉头：“……那里是皇宫。”

        “皇宫？怎会去了皇宫？”大皇子景康听见此话神情一变，又听见这人能操纵魔兽，心里一沉，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批侍卫，语气急切：“若真是去往了皇宫，他们都可帮梁兄找人！”

        “那便多谢景兄了，”梁蘅转头安置两个师弟师妹，“虞师妹，我小师弟受了重伤，还望你先将他送往郡主府，找个大夫看看伤。”

        虞晚吟想起不见人影的云乐，略一沉吟：“可——”

        “我要跟你们一起去！”还未等她说完，江遗边撑着虚弱的嗓音开口，眸中墨色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态度坚定，“我要自己去！”

        他并不相信这些人。

        这语气并不礼貌，甚至有些强硬。

        虽然江遗一直对自己带了一些莫名的敌意，梁蘅虽不知道缘由，但也没有太过在意。

        但江遗情绪如此外露他还是第一次见。

        梁蘅没有生气，只是十分有耐心地劝告：“你现在受伤了，若是强行跟我们去找人，拖下去伤了根骨只会影响你日后的修行！”

        “不用你管！”江遗的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眉间戾气骤然变重，从虞晚吟的搀扶着中挣开，冷眼看向梁蘅，“你以为你算个什么——”

        话还未说完，因他突然激烈的情绪，这副弱小的筑基身躯终于坚持不下去，江遗今晚第二次从喉间吐出了一口鲜血。

        鲜血从他唇边滴滴答答落下地面的时候，江遗一边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梁蘅，一边甚至还能抽出一分思绪想，

        自己到底是忘记了什么呢？

        倒下去的瞬间，只有虞晚吟和大皇子过来扶他。

        他不知靠在谁的肩上，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向前方。

        从那里走出两个身影，一蓝一青，步伐急切，匆匆往这儿赶来。

        晚风滚烫裹挟着大火过后飞扬的灰尘，与来时冰凉夜风形成鲜明对比。

        江遗脆弱的眼睑一颤，费力地动了动指尖。

        他想起来了。

        他走得匆忙，忘记了陶云乐。

        他将陶云乐忘在了那个很高很冷的屋顶上。

        没有去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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