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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仰


  医院长椅上边,冬青树的叶子翠嫩欲滴,被风吹的震震颤抖。
  许苑半晌才回神,进一步确定,“眼角.膜捐赠?”
  “阿姨提的要求,说等她······将眼角.膜捐赠出去。”

  许苑低头沉默着,指尖捏着衣摆,布料的边缘被她抓皱了。她还是什么话都回答不出来。

  沈琦说:“同意不同意,还得看你的意愿。”

  许苑有些失神的看着不远处,黄昏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下来。只有远处的群山悠远绵长,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尽头。
  要是能够永远在一起就好了,不用经受离别的痛苦,也不去体会相聚的欣喜。

  可是有时候,却是永别。
  明知道往前再走几步,他们就散了,可是却不得不往前走。
  她盯着即将没入群山的那点儿光影,看着看着,眼眶湿润了。

  手撑着头,把自己整个的埋进了臂弯里。
  半晌,她低声说:“我想要她完完整整的·······完完整整的走。”

  沈琦心里蓦然刺痛,“那就不要捐赠了,听你的。”

  “听她的。一切按照她的意愿来。”许苑说。

  ·

  杨锐刚回到公寓,碰到祁行臻回来。
  他看到他这一身装束,有些意外:“出去了?”

  祁行臻没理会他突然傻气的问题,绕过他开了门进去。
  杨锐紧随其后。

  “你不忙?”

  杨锐进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慢悠悠的喝。“大晚上的忙什么?”

  祁行臻摘了帽子,一手拨弄着头发,一手将手机丢在了杨锐面前。
  手机在桌上打了个转,又停了下来。

  杨锐有些疑惑的看他,“怎么了?”

  祁行臻却不说话,只直勾勾的打量着他。

  “别这么看我,我没学读心术,猜不透祁少的心思。”

  “不是你装的?”
  “什么?”

  祁行臻捞过了手机,他动作利落的将卡槽拆卸掉,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薄薄的半个指甲片大小的芯片。他又将手机连同芯片一起丢到了杨锐面前。

  杨锐不说话了。

  他抬头看祁行臻,半晌笑笑,“这么快就发现了,才一天半而已。”

  “什么意思?”

  杨锐伸手理了理衬衫,一派儒雅闲适的“你叔叔让装的。”
  祁行臻嘲讽一笑,“给你什么好处了?”

  杨锐伸出两个手指,“两套别墅。”
  他说完,又补充道“别墅我收了,这追踪器自然得装。反正你发现是迟早的事,何不让我再赚一笔?”

  “你什么时候跟陈钊学的,也这么贪财?”

  杨锐笑,“偶尔贪贪也是好的,我贪财是小事,重要的是,你叔叔不信任你。”

  “一惯的。”祁行臻说。
  他又问:“实验室,你还在参与?”

  杨锐也不喝水了,他放下了杯子,皱眉道:“去过两次。”
  “还打算再去?”
  杨锐不说话了。

  虽然说自古富贵险中求,可是祁汕云和沈清太疯狂了,近年来海关各方面管控严了,他们竟成立了实验室。要是真的出事,贩运“货品”和生产“货品”可是完全不同分量的行为。

  杨锐试探性的问:“近期打算怎么办?”

  “停掉一切活动。”

  杨锐:“那上边要是问起来?”
  “我们停掉,让手下的人去做。不是还来了一个郑译吗?正好试试他的本事。”

  祁行臻又说:“实验室那边你也先别参与,风险太大。”

  杨锐闻言,微愣了下,他应了下来。

  又想起来一件事,他说:“对了,前几天陈钊找我问了许老师的联系方式。”
  “他做什么?”

  杨锐道:“不清楚,他没说,我看他挺着急的,告诉他了。”
  祁行臻低头,又将拆卸掉的手机装了回去,恢复了原貌。就算是知道被监控了,他还得是一副什么都没有察觉的样子。

  必须得这么做,他有很多事情,需要调查清楚。这些都需要时间,他得想办法拖时间,又要瞒过沈清和祁汕云那边。

  得有一个合适的借口了,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为他拖延时间。
  他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许苑,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她。

  祁行臻将手机装好,躺在沙发里仰头看着头顶的吊顶灯。沉默半晌,他问:“什么情况下人会忘记一些事情?”

  杨锐有些奇怪的看他,祁行臻有些无语,“不是我。”
  杨锐“哦”了一声。说:“装的?”
  “不可能。”

  “意外碰撞或是其它的伤害,也有可能导致失忆。”
  祁行臻若有所思。

  杨锐又说:“还有一种可能,催眠失忆。”
  祁行臻微微坐直了身体,之前陈钊调查过许苑,那份档案他看过,里面并没有任何意外的发生。

  “催眠失忆?”

  杨锐说:“是啊,在医学治疗上,这种方法在国内近几年也逐渐应用起来了。”
  他想起了什么,说:“瑞昌市医院有一个女医生,留学的时候主攻专业就是心理治疗,她就擅长。”

  “谁?”
  杨锐平时也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在医院待的时间又不多,详细的情况他也不了解。想了一会儿说:“好像姓沈,叫什么……沈琦?”

  ·
  许母醒来已经是晚上。
  桌上放着的馄饨冷透了,也不能再吃。
  “你应该叫我的。”许妈妈说。

  她很苍白,说话的声音都很小。许苑扶着她坐起来,用枕头垫着身后,好让她坐的舒服一点。

  “你睡的正熟,我就没叫你。”
  许妈妈看了眼馄饨,说:“可惜了。”

  “我再去买一份回来,正好当宵夜吃。”许苑说着就要去,被许妈妈牵住了手。

  “别去了,我吃不下。”她拉着许苑坐下来,看着窗外的月色。

  “陪我出去透透气,坐一会儿。这病房里待的人烦。”

  许苑点头,扶着她站起来,可是试了好几次,病床上的人已经站不起来了,她的身体很虚脱。

  许苑问找来了轮椅,让护士帮着她将母亲扶在轮椅上,她推着她出门。
  护士有些担心,小声跟许苑说:“你妈妈情况不太好,还是别出去了吧。”

  许苑回头,看到了坐在轮椅上,冲着她微笑的人。她对护士说:“没关系。”

  母亲想要做的事,她都会陪她去做。

  她推着轮椅乘电梯下楼,去了医院的后园。

  一个小水池,里面种了很多荷花。
  后园也有很多桂花,一片馥郁。许苑找了一个最安静,视野最好的地方,将轮椅停住。她也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来。

  “……今天真漂亮。”她说。
  许妈妈看着满天的繁星,又看看身旁小女儿的侧脸,她温和笑笑。说:“是啊。”
  许苑说:“有星星。”

  许妈妈缓缓道:“小苑,记得我小时候给你讲过的故事吗?”
  许苑撑着下巴,侧头看她,“讲了好多,你说哪一个?”
  许妈妈说:“小蜗牛的故事。”

  许苑灿然一笑,眉眼弯弯的。她笑的时很好看,淡淡的梨涡在唇角渲染开。
  她记得的,却是有些无赖的,“我不记得了,再讲一遍吧。”许妈妈停顿了一会儿,她回想着那个给许苑小时候讲过的故事,一字一句的,又慢慢的复述。

  【蜗牛问妈妈:“为什么我们生下来,就要背着负这个坚硬的壳?”
  妈妈说:“因为我们的身体没有骨骼支撑,爬也爬不快,跑也跑不动,就要壳来保护我们。”】

  许苑手托着腮,竟也像小时候那样,听的认真。

  【蜗牛说:“毛毛虫姐姐没有骨头,也爬不快,为什么她不用背这个又大又重的壳呢?”
  妈妈说:“因为毛毛虫会变成蝴蝶,天空会保护她。”
  ……
  蜗牛问:“可是蚯蚓弟弟也没有骨头爬不快,也不会变成蝴蝶,为什么他不用背壳?”
  妈妈说:“因为蚯蚓弟弟会钻土,大地会保护他们。”】

  他们的周围很安静,群星是静谧的,夜色也是安静的。安静到,就好像还是许苑小时候,她窝在母亲的怀里,半梦半醒之间,听着她柔和的语调说着故事。

  这时候的声音也是柔和的,语调之中,依旧是慈爱。可是也只有坐在台阶上的人,才会表面平静,却心如刀绞的听着这个或许以后再也听不到的故事。

  【小蚯蚓哭了起来,说:“我们好可怜,天空和大地都不保护我们……”】

  许苑笑着接过了母亲的话,说:“我们不用靠天空和大地,可以自己保护自己。”

  他们看着对方,嘴角都带着笑意。可是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

  夜色越来越深,起了风,外面变的很凉。
  “我们回去吧。”许苑说。

  许母点头。

  这晚,许苑也像小时候那样,和母亲躺在同一张床上。
  不过这次,不是母亲搂着她,而是她搂着瘦弱的母亲。

  他们又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的话,讲了很多的故事,最后许苑听着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许苑搂着她,可是她控制不住的身体颤抖。“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
  回应她的,是病房里无限的孤寂。
  “我……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声音蓦的哽咽,又被自己强行压下去。

  剩下的话,这个遭受了半生苦厄的母亲没有说完。
  有些话,她不能说。
  而有些,或许自己的女儿已经懂得。

  她最想告诉女儿的是:“希望你面对生死亦能从容。然后去走自己的路。”
  哪怕遭受过命运那样的不公,哪怕被极度的摧残,在苦厄之中挣扎。可是或许坚韧会是最好的自救。

  走出来,谁也不能将你再拖入泥沼。

  天光云影,浮生一世。
  她遗憾的,是不能对许苑说一句:“你的爸爸是个英雄。”
  她无法开口的一句:“对不起啊,妈妈不能继续陪你。”
  -
  不同于往常,许苑第二天,再没能叫醒沉睡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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