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两岸青山相对出

小巷深处有人家，几处低矮的院落挨在一起，院子里浆洗衣裳的妇人瞥见步入的俊秀男子，熟门熟路的含笑打了声招呼：“又来探望妹妹呀。”

        宋清泉拱手做礼，书生气息与这处十分违和。妇人忙站起来在身上擦干手还礼，帮着高声唤道：“吴娘子，你家阿兄来了。”宋清泉却摆摆手，径自朝右边的房室踱过去，到了门前抬手扣了两次听到里头低声应了，方带着斜阳推门而入。

        吴丛芳坐在案前仿佛已有许久，双眸只盯着书册抬都不抬。宋清泉早就习惯了她的冷淡默然，径自把带来的吃食点心放在一边，自己寻了一处坐下静待。

        待春阳从他衣衫移走，墨色袖摆黯淡，宋清泉才开口道：“妹妹近来可好？”

        吴丛芳铺上白纸，一边研墨一边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如你所见，我无一处不好。”

        宋清泉细细打量，的确比年前圆润了些。他讪讪一笑，瞥到案沿斜的一张桃花红帖子，轻声问道：“再过几日就是三月三，妹妹有何打算？”

        吴丛芳道：“无旁的事，练字温书。”

        宋清泉又道：“听说参选的女子有三百余人，该趁良辰与她们结交，于你日后……”话到嘴边见吴丛芳微微抬眼，半边未出口的话也就咽了回去。只听得窗外窸窸窣窣地风卷翠叶，不知人间情爱苦闷，衬得一室无语，岁月幽寂。宋清泉悄悄描容，心中暗自回想两人如何走到这个地步。

        他幼年时曾生一场大病，父母处处求医问药不得，后来寻高僧得了个偏方，道是必须寻着契合的八字相配才好保住性命。宋家幸有百亩良田，虽不至玉粒金莼，但要买个人还是绰绰有余，为此就寻到了吴丛芳。她家中姐妹众多，能舍得一个是一个。许是前缘天定，他自见了吴丛芳，一碗药下去百病皆消。彼时他已开蒙，随着族叔习文，有一日见吴丛芳背地里偷偷习字，他当时只想讨她欢喜，白日里学的晚间都悉数教与她。乃至后来发觉吴丛芳比他聪明好学，更是求了父母准许她随同旁听。如此同窗共读，已近十年。如今想来，恍如前尘旧梦，他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呆坐在一旁看吴丛芳写字。横钩竖折，处处与他相同，昔年身影重叠倚案倒像镜花水月，虚虚实实让人辨不出真假。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张白纸写尽，吴丛芳忽然道：“阿兄离家近半年，也该回转，莫让二老担忧。”

        宋清泉知她所想，讷讷道：“家中也无甚要紧的事。”

        吴丛芳沉默一瞬，再道：“阿兄已过弱冠之年，二老为你婚配一事焦头烂额，你为人子，不该不孝。”

        听她言语冷淡，宋清泉但觉心中酸涩，面上却仍是如玉温润，垂眸道：“你当知道我们……”话未说完又听呼啦一声闷响，原是吴丛芳眉目转冷，将方才写好的字稿扯起来揉成一团。

        “是我说错，妹妹勿怪。”宋清泉心中一滞，转而低声求告。

        吴丛芳见他一幅温吞无害的模样，又气又哀，道：“我早与你说过，当年那生辰八字原是我阿爹胡改的，从来没有老天注定的姻缘。你家白养了我这么些年，是我不对在先。日后我定十倍百倍还回去，可你想要的恕我无法应承。”一语落罢，吴丛芳松了口气，面上愈冷心中愈伤。

        她的少年光阴，全都围绕着一个宋清泉。他待她的好，她悉数接受，可感情终不能勉强。她因被父母所卖一事耿耿于怀，因而得知春选一事，心早飞千里外，难被一人束缚。况且欺瞒舅姑、不甘于室，非是宋家二老想要的新妇。临行前他们殷殷相劝，见自己一意孤行能还她自由之身已是仁至义尽，从此慧剑断情，再无瓜葛。

        “若妹妹愿意，我也可……”

        “阿兄！”吴丛芳打断他道，双眸平静无波，“我和父母早已断绝恩义，孤身一人也无妨。此次春选我志在必得，往后大江南北不知定处，阿兄能放得下临水吗？”

        宋清泉闻言果然垂首踌躇，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定舍不得他远游在外，他也不能放任二老无人奉养。

        吴丛芳见状心如静湖，软声再劝：“阿兄，你我境遇不同，也不必求得同归，你当早日回乡，莫让家中牵挂。”说罢抬头远望，千里红云，晚霞缤纷，催道，“天色将暗，阿兄请回。”

        宋清泉还欲再说，唇舌几经开合又吞咽，他默默站起身走到门前，光亮被他遮掩，房中熹微。他回头去看吴丛芳，只看到一道身影端坐案后恍如庙中雕像，不声不响地静立俯瞰。多年情思落水无波，他只觉胸腹被重锤敲击，一声一声沁出血泪，化作一句：“你多保重。”待行两三步，又道，“等春选出榜，我再定归期。延春，珍重。”

        吴丛芳看着他仓皇步出院门，单脚一蹬踢翻书案，毫无姿态地躺在地上。砚台泼墨洒在裙裾，大喇喇地开出一朵墨花。视线尽处绿枝隐现，正是春意催人老。吴丛芳想起的却是临水的冬。

        冬日绿萼早发，有人折来一树梅枝递到她面前，笑意盈盈说梅自苦寒来，一丛芳姿延请春色。妹妹的字就取延春可好？

        冬去春来，人心如一。

        浮秋如练，化作一条如玉长带连系京畿。木兰轻渡，挂棹飘扬。行经之处碧水卷浪，波涛中龙骧扁舟交替错落，宝船上朱服锦绮，舢板中妙龄黄发，俱是赴郊踏春之人。轻纱帷幕飞舞，窥见两名妙龄女子，面前各一盏漆耳杯，杯中酒色已浅，随着摇舟左右荡漾。

        明月手掌轻握撑额斜坐，眼尾略藏春意，正含笑望着杨玘。杨玘亦忍不住笑道：“为何这么看着我？”

        明月眼尾上挑，打趣道：“子玉今日大有不同。”

        杨玘心中有数，仍是不动声色问道：“这话怎么说？”

        “太过素净了。”明月直起身指认杨玘衣着，“往常着绯配绿，穿红系黛，今日却是葱白浅练，虽说淡雅，只是寂寥了些。”她说着眉头皱起来，四下相看嘟囔着还是先前好些。

        杨玘应道：“往日冬雪未融，浓烈些方好。如今桃艳李俏，怎敢与春花争色。”说罢拂过绿纱，指着一重盖过一重的淡青浓绿，其间灼灼如血，恍若神女抖落妆台，姹紫嫣红随意丢。而翠山之外，缓坡平峰之中流溪飞泉四溅如琼珠碎玉，让人忍不住掬一捧水，以谢天地。

        明月小心步出船舱，挽起衣袖舀水沾湿两颊，方褪下酒意。而后凝眸观视，恰见青山徐徐而来，与云俱往西。微风拂面，带着春日特有的气息，明月闭目轻嗅，淡淡花香沁鼻，令人精神一震。她连忙回头唤道：“子玉快来。”

        杨玘袅袅走出，因饮酒而微红的脸庞在浑身素白的映衬下更为明艳。两人并肩而立，人进山退，兴致来时突来佳句，抚掌共贺，愿付青山明月与我度余生。待行至一处低山凹地，又见临水设帐，纸鸢纷飞，原是青春女子相聚遣怀，谈笑连连。明月忽然偏头问道：“如此良辰美景，子玉可愿抚琴共贺？”

        “有何不可？”杨玘回舱正坐，瑶琴横案，指间微动，泠泠琴音如置身初阳山林，清幽溪流于青石上潺潺，好一副清新宜人之景，正是一曲《高山流水》赠知音。两人隔帘以望，四目相对，杨玘指下忽变，琴音再转，与水打浪排相和成趣。

        明月听出曲名，不由开怀大笑合掌戏谑：“子玉今日竟要做司马相如么，不知卓文君在何处？”杨玘双眸横波，欲怒还嗔。舟行风轻，悠扬琴声中，再闻玉簪击打酒器之音，有一人以歌相和《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歌声琴音配合的正当好处，于带水山林中悠扬传出，飘飘荡荡至朱墙内庭的九曲池边。池水清澈见底，鱼翔其中，好奇地啃噬斗大的荷叶，置于其上的新月觞杯因而颤颤巍巍。将至倾洒时，白皙手指恰当及时地取走，继而一饮而尽。周围或坐或立着六七青年，个个俊逸挺秀，龙章凤姿。三两人抚琴弄箫，间或泄露出几个音律，忙得不亦乐乎。

        魏临风半靠碧树，玉笛在他手中连环转动，他送到唇边正要吹奏，忽闻歌声袅袅伴随动听琴声。凝神以听，他突然对众人笑道：“你们听，有人在唱《凤求凰》。”几人闻言停下手中动作侧耳细听，呖呖啭啭中果然隐隐有女声传来，歌声清脆如莺啼。

        “却不知是谁在唱歌。”说话的那人持箫而立，身着竹根青长袍，腰间系玉，本应是极淡的人物，却因长留于眼底的三分笑而显得和煦如春。

        宋怀峦再度取酒入喉，取笑道：“静之何不前去一探。”

        立身陈致宁身侧的一人立时抱不平：“今日的酒都被你喝了个干净，合该你给我们效力。”说完又怂恿其他人一致对雍悫说道，“殿下，臣说的可有理？”

        “今日相聚，朋友相交，何必再论尊卑。”雍悫擒杯淡淡一笑，看了一眼在座众人，江凌苍仍在细听琴音，便问道，“如何？”

        江凌苍骤然回神，眼中仍留数分结交之意：“当出自名家之手。”

        众人知他是琴痴，能得他称赞想来不俗，都起哄道：“那正该请来一会。”

        方镜湖趁机向雍悫再度进言，道是方才宋怀峦贪杯而至酒令不顾，理当受罚。雍悫并无不可，道：“方才怀之和岳秀输了，就他们去。”

        方镜湖这才得意哈哈一笑，对着两人挤眉弄眼。魏临风拉着他的手借力站起，随手掸了掸衣襟上的埃尘，佯做无奈长叹：“臣领命。”

        宋怀峦丢开酒器自背后单手揽住他，亦是摇头叹息：“你我是比不得平川这几月都跟随殿下在外，日日不离……”

        一旁调试琴瑟的端方青年闻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提醒道：“琴音将尽，再不去可就迟了。”

        魏、宋二人这才躬身一礼寻声离去。园中溪流汇入浮秋河，顺水流而下，出偏门不过五十余步即到河边，愈近琴歌愈发清朗，正是自河面漂流的木兰舟中传出。

        魏临风透过轻纱窥视，只觉面熟，宋怀峦道：“当是邺城杨玘与凤城明月。”一曲罢，琴音落，明月意犹未尽，却见杨玘侧脸朝岸上看去。

        “怎么了？”明月挑帘，正遥遥对上宋怀峦一礼。

        船娘见状道：“两位娘子小心些，要靠岸了。”

        待船停稳，佳人抱琴出舱，宋怀峦揶揄道：“你们雅兴正好，却把我们那头打乱了。”

        心知他有意玩笑，明月故作不懂道：“尚书郎此话何意，难道这浮秋河只许你来，不许我往么？”

        宋怀峦一叹，对魏临风道：“你听听，我可曾是这个意思？”魏临风双眸沁出笑意，偏生的桃花眼只见风流。今日一袭暗红锦袍，越发的洒脱不羁。他瞟一眼明月，明月脸上倏忽染绯，不再说话。

        杨玘浅笑嫣然：“依尚书郎之意呢？”

        “我们好友离园相聚，亦有一位擅琴之人，欲与你比个高低，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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